今日的晚食虽然是对付着吃完的,但一点也不难吃,甚至比饭堂正常多了。
无论古今中外,难吃的饭堂大锅菜始终是学生们的痛。
牛二郎等人走了才一脸不解:“咋还给人涨价呢,你没看那小郎君差点没买了?”
“你懂啥,你看那小郎君穿的皂衫领口、袖口都发毛了没?”
牛二郎摇摇头。
胡娘子便白他一眼:“这小郎君面生得很,就没见过他在外面吃过,衣裳又是洗了许多遍才会起毛,可见这位小郎君十分节约。你就算一开始说五文他也嫌贵的,得让他觉得自个儿占到了便宜,才好卖。”
牛二郎才恍然,“哦”了声。
胡娘子看见他这样就叹气:“你比李郎君还憨!”
“谁说!”牛二郎很是不服,“他可不敢呛阿雁。”
胡娘子白眼翻上天了,背过身去埋头收摊,心想难道你会呛阿雁么还不是呛老娘。
乔琬今日粗算大概就有一千文了,还没等细算,回去后就被胡娘子拉到她房间去,请她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梗泡的茶汤。
等乔琬喝了口,她才笑着:“阿乔好厉害的手艺,今日一下都卖光了,连带我家的饮子都沾了你的光,姊姊还要谢你呢。”
“胡姊姊哄我,还是搭配胡姊姊卖的饮子才吸引人,这些糕饼在我摊子上可卖不了这么多。”
胡娘子就又笑:“是,没想到这样搭配着卖竟很受欢迎。真有不少人买了糕去,顺带买我家饮子的,我没诓你阿乔。”
她酝酿了一下,试探性问:“昨儿买的杏花尽用完了么?”
“是,没买多少,主要是为了自家吃。”
“好些客人都问我明日还有没有呢。”胡娘子脸上带出点遗憾来。
乔琬听懂她的意思,放下茶碗,解释道:“只是实在没有精力分心再去经营某样生意。”
胡娘子点点头。
乔琬又在她这坐了一会儿,胡娘子将今日卖糕所得的钱尽数都给她了:“万般不好再收你钱,干那没脸皮的事——今日沾你的光,光饮子都已经多赚许多了。”
推来推去的,别引来了阿雁和洪老太的注意,又费口舌在那说风凉话。
乔琬作罢,不过转而教了她怎么做那花糕的方子:“...不拘杏花的,像桃花、桂花、海棠、玫瑰都很好。”
胡娘子这下可真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高兴归高兴,又心里过意不去:“这本是你的方子,我怎么好白挣这钱!”
乔琬半开玩笑半是认真:“这样的方子我还有许多,不打紧。”
也就是胡娘子实诚人,知道自己的生意因她的花糕变好了,不好意思再收她钱,否则她也没打算白给配方给人。
胡娘子夫妻之外,这院子里李寿也算是好人,其余的,
乔琬摇了摇头,总比宫里好太多。
她初入掖庭时才五六岁,又是金尊玉贵的长大,什么活也干不了,便被分配去公主身边做伴读。
当时她分配到五公主处。
五公主只比她大一岁,母妃和都不太受宠,所以性子相比其他公主还算随和,但也没有看过的小说里的那些惺惺相惜姐妹情深的情节。
说是陪读,其实也就是陪玩,说实在的一天书也没读过,五公主不让她跟着进去听,乔琬心想可能是怕她这个逆党之女学到什么真东西之后造反吧,她这么想着,被自己逗笑了。
第7章 抄书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五公主时,对方那眼神扫过她身上轻如鸿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轻鄙和敌意。
她让穿着宫女单衣的自己在雪地里站了许久才叫起。
最后,对乔琬说了句:“主子就是主子。”
乔婉心想下一句她想说什么?奴才就是奴才?主子打骂奴才天经地义?
幸好五公主只是这么一说,为了敲打,她应该也知道自己暂时没有那个跋扈的资格,所以与乔琬还算相安无事。
五公主不让贴身宫女伺候的时候,端茶倒水的活乔琬做得也很是顺手。
堂堂相府小姐乔琬没太觉得委屈,主子就是主子嘛,五公主早就提点过她了。
而几个堂姐妹就惨了。
分到大公主和三公主的两位姐姐最甚,每过几日乔琬都会发现她们身上又添了新伤,这伤可能是鞭痕也可能是掐痕,反正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
好在这日子也就过了半年左右,后来公主们都有了正式的伴读,她就被打发去了司膳局当烧火宫女,而那几个堂姐妹有的去了浣衣局,有的去了哪她也不清楚。
司膳局的日子一开始也不咋好过,里面牛鬼蛇神什么都有,也不止是她受冷眼,受宠的不受宠的妃子来点膳,那膳房的态度可是完全不一样。
还经常有在膳房太监那里受了气的,看见她之后转而将气撒在她身上。譬如拿到手一钵冷透了的汤,觉得自己主子被怠慢了,于是顺手就将汤泼到路过的她刚劈好的柴上,她就只能重新去劈,否则轻则挨骂重则挨饿。
不过后来嘛...乔琬止住了念头,淡淡一笑。
所以说,阿雁、洪老太、陈生他们最多就是嘴碎了一点烦了一点,真没什么好计较的。
还没记账呢。
她掏出账本,郑重其事地在上头记下今日收入一千五百三十七文,嗯刨除成本挣了有近六百文,很是不错。
最近,徐璟发现国子监里的监生们身上总带着一股辛辣味,这辣味扑鼻,无孔不入十分刁钻,勾得好些监生不能专心听课。
还有的走过身上总带着一股熟悉的甜香气,似乎是吃了什么糕饼留下的。
他无奈,几次在监内强调学子不应重口腹之欲,为此影响课业。但他也知道,饭堂的口味不合大多数人。
于是几日后,心软的徐璟又再次放宽松底线,改强调吃了味重的食物的监生应自觉回舍监将衣裳换过,沐浴后再来课室。
这法子有效,却不大,就在刚刚迎面碰见向他们问好的那个监生走过去,风里又带起一阵麻椒味。
徐璟一面摇头,一面与杨监丞穿过成群结队的监生们回值房。
杨监丞名杨俨,和徐璟是同年进士,年纪相仿,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很有一套,面对资历相同却当了自己上峰的徐璟毫无嫉妒之心,反而多番亲近,故徐璟与他关系比旁的同僚要更亲近些。
他生得很秀气,性子却爽朗,对这些事情看得较开,便宽慰徐璟:“左不过气味重了些,介时在监中多种些兰草、桂花遮掩就是。”
徐璟空有一双桃花眼,看谁都是冷漠无情。平日总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棺材脸,被监生们私下称为“冷面教头”。
盖因这监中祭酒已到致仕之年,不大管事,而另一名司业循中庸之道,简直将中庸二字刻进了骨子里,所以,
杨监丞狗腿地笑笑,浅声道:“那几名家贫的四门学生,已让他们的博士安排他们抄书了。”
“好,”徐璟想了会,又道,“先不要让他们知道。抄上来的书,也可留着给那些买不起书的学生。”
徐璟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那些家贫监生们的自尊心,且抄上来的书卖掉并不能为国子监增加多少经费,但能帮到更多的监生,尤其是四门学和律书算学里□□品官家的子弟。
朝廷给八品官一年的俸禄是二十两,若是外放还好,妻族可以做些生意,若是这京官...二十两还不够一家老小的嚼用,虽然也有些食料补贴。
徐璟虽清廉奉公,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家公子。
他家中无长辈,又未娶妻,无人料理家事,这人情往来与每日开销自然是他过目,心里很有一笔帐在。
起初是在饭堂看见一监生十分文弱,饭盆中仍只打些蔬菜不见荤腥,身上穿着的皂衫也已陈旧,他一下便想起自己从前来了,才有后面的想法。
他何其有幸得到贵人一家帮助,徐璟冰霜般的神色略有松动,杨俨看其脸色马上接道:“那些监生们抄书的值房就在前面,司业可要去看一看?”
领导吩咐下去的事,得让他看到成果才是。
“也好。”
“来,这边,徐司业当心脚下。”
顶着这棺材脸,徐璟拐弯进了监生们抄书的屋子,里头坐着四个笔挺笔挺的瘦竹竿子。
嗯,徐璟满意地点点头。
一是因为杨监丞这事办的不错,没有富家子弟冒顶这差事,二是因为这几位监生虽家贫,却不自甘堕落,都仪容整齐且正襟危坐,很好。
“徐司业。”“徐司业好。”
几人见了他纷纷搁下笔打招呼,大气也不敢出。
杨俨就在一边有些心塞地笑,那几人又颇不好意思:“杨监丞好。”
不怪他们啊,没办法,谁让徐司业那一张棺材脸啧啧...存在感太强,简直能把他们冻死在这里。
杨俨表示理解,他笑得眯眯眼,明知故问:“好,听说钱博士和蔡博士让你们有空时在此抄书?”
“是。”
有些人紧张起来了,怕徐璟说他们不务正业贪图黄白之物,辱没君子之风。
徐璟随手拿起一张桌子上的纸,上头墨迹未干,字迹俊逸。
他点了点头:“抄书最能磨性子,既然开始抄了,就要沉心静气,多思多学。与其逐字照抄,不如盲抄——以抄了上句能默出下半句最佳,这样抄过之后,定会有新的感悟。”
“多谢徐司业指点学生!”
监生们俱都松了一口气,高兴起来:徐司业竟没骂他们!
然后就听得徐璟又道:“徐某幼时也替恩师抄过几本书,方才都是曾经的一些浅薄之见,诸位可听可不听。若没什么其他事,我与杨监丞就先行离开了。”
徐司业竟也抄过书!
监生们心下兴奋起来,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又不敢开口。实在是徐司业太过威严,他们不敢亲近,不像杨监丞看起来就很好说话。
且徐司业是五年前的探花郎,正是从四门学出去的学生,曾经教过他的博士到现在还在夸他,很有些真才实学。
他们几人都是四门学学子,平日因为出身不高没少受国子学和太学中一些人的歧视,都憋着一口气立志要发奋图强,徐司业就是他们寒门学子努力的共同目标。
杨监丞看出他们的骚动,故意板起脸清了清嗓子:“还不去吃饭?!再过一会儿可就要敲钟了啊。”
“啊!”
“又这么晚了!”
“快走快走——”
几人哄散,唯独剩下一个瘦高个、丹凤眼的监生,又重新坐回了原位上,正是方才徐璟看的那一张字的主人。
“不去吃晚食?”
徐璟皱眉,是囊中羞涩还是...
“多谢徐司业关心,学生已买了糕饼。”杭劭掏出个布包来,露出里面的桃花糕。
他算过省下去饭堂排队的时间只吃这糕可以多抄四五页,花这十文钱很是值得。
桃花糕...
甜香...
徐璟好像猜到了什么,心道大概这些天很受监生们欢迎的就是这个糕。
他问:“这糕是从哪买的?”
“就在后门。”杭劭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手上的花糕,不禁泛起了嘀咕:徐司业应当不会是馋他这花糕吧?
他抄书快,基本上都是默背,两日就能抄完一本,今日拿了抄书所得报酬所以多买了一块,要不,
“徐司业您尝尝么?”
他掰下一小块,把这揣在他衣襟里已经有些压扁了的花糕小心翼翼地递给风骨峭峻、才望高雅,素有威名的徐司业此人。
徐璟不想伸手接吧,又触碰到对方小心翼翼的眼神,怕对方误会自己是嫌弃他,伤了对方的自尊心,到底伸手接过了:“多谢。”
越拿近,这香味就越熟悉得揪心。
他慢慢放入口中,轻轻咀嚼起来。
......
......
乔家叔母啊...
徐璟闭了闭眼,吞咽下的糕点渣刮得喉咙发紧,这使他的声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卖糕的...是位什么样人?”
杭劭答道:“一对年轻夫妻,除了花糕还会兼卖些饮子,这花糕好吃便宜,学生偶尔会买来垫巴肚子。”
年轻夫妻,徐璟心想,那应当不会是乔叔母,那么或许是乔家二房或三房的子女?
总之就在后门,不如去看看。
他对杭劭点头道:“勤奋是好,亦不能过于废寝忘食,还是要好好吃饭。”
说完便走出了这间值房,杨俨跟着出来,他对杨俨道:“杨监丞先回吧,某去后门转转。”
杨俨以为他仍在纠结那辣味,想一探究竟,于是点头:“徐司业慢走。”
徐璟一路虽看着与平时无异,脚下却加快了步伐,怕去得太晚那对夫妻收了摊。
若见到真是乔家人,想必应该是今春恩典出宫的,或许能向他们探听阿婉的下落。
徐璟只觉得心里生出无限期盼来——他苦寻多少年都无果,今日终于有一些苗头,能不期盼么?
第8章 炸腐竹
徐璟脚下生风,冷漠的脸色因慎重比平时看起来更为严肃,吓得过路监生们无不绕着他走,纷纷让开路。
终于,在一处炊饼摊和一处粉摊之间瞧见了那对卖花糕的年轻夫妇。
其实也不是先瞧见那夫妇,而是先瞧见了那摊前排队的长龙。
那一对夫妻矮矮个子,郎君憨厚老实,娘子圆脸厚唇,都是有福的长相,却一点也不像乔家人。
也不会是长开了——乔家的女眷在掖庭劳作多年,除了他打点关系能照顾到的那几个,其他的处境应当都不是很好,断不会像面前的摊主夫妻略显丰腴。
徐璟的期盼一下便落了空,他甚至已经不失望,因为失望过太多次。
不过他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在队尾排起了队,打算亲自问问摊主夫妻。
前面不少排队的监生注意到他,吓了一跳,忙要给他让出前排的位置,都被他给拒绝了:“你们等得久,我乃后来之人,自当从最末位排起。”
结果就是排在他身前的那位倒霉监生一直如芒在背,一刻也不敢转头与同窗闲聊,直到沉默地买完饼才始觉解放。
“小郎君要来点什么?”胡娘子忙得头也不抬,直接习惯性张口就是问,感觉到身前投下的阴影不一样才察觉抬头,“哟,不好意思了,大人要吃点什么?”
她搓搓手,第一次接待绯袍官员,有些紧张得结巴了:“您、您看看我们家的花糕和花饼,这都是卖得好的,还有饮子也有......”
“打扰摊主了,某想问问,这花糕可是摊主自家的做法?”
他指了指案板上的花糕,精致的卖相、熟悉的香味,与简陋的摊位格格不入。
他看着胡娘子,期望能从她嘴里听到那个他想听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