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见她还要做余懋学劾奏中的谗佞之徒,张居正不由转移话题,“居谦呢?”
“在和小修做游戏。”
“居谦八月该赴秋闱,来日我考他几道策论题探探长进。”
“我觉得这回弟弟肯定能中。”
“为何?”
顾清稚拽过他手,虚虚扣住十指,嘻嘻笑道:“我把那只从李相公家里讨来的白龟托给他养了,上头可是有着一个状元一个神童两个人的文气,这回定保他高中榜首。”
张居正一怔,想起那只被她取名为“圭圭”的白背小乌龟,无语吐息数回,方发言:“让他改个名。”
他简直可以想象幼弟在家有事没事喊圭圭的语气了。
“为甚么?”顾清稚故作惊诧,“那名字叫起来多顺口,龟龟,圭圭,既可爱还是谐音呢。”她抱着他手臂晃了晃:“太岳不觉得可爱吗?”
“……只要你高兴。”
只要她高兴便好。
第65章
为兑现与申时行的赌约, 顾清稚于七夕这日有意起早,在什刹海的万宁桥旁设了个摊位,还邀请申时行前来抬桌案、搬木凳、立字幌。
“这可是汝默自己拟的赌注, 汝默输了,就当乖乖认命。”她笑眯眯道,“莫忘了,今晚记得带吴妹妹来捧场喔。”
待夫妇二人散步时经过银锭桥, 吴芸忍不住询问丈夫。
由于此地处于什刹海前后海之间,视野最是开阔, 影影绰绰能眺见峰峦起伏的西山远黛, 又因是节日,周边游客皆在放河灯,赏名园夜景,又或于岸边酒肆茶社间悠游闲憩,一时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夫君究竟与顾姐姐出了甚么赌注?”吴芸一面与申时行踱步观景,又按捺不住好奇问。
申时行微笑:“若是她赢了,当于七夕佳节时设一日义诊。”
“为何要专选七夕?”
他还未开口,吴芸便恍然大悟:“我懂了。”
视向申时行:“因只有七夕时闺阁少女和青年姑娘才会出门,是也不是?”
申时行道:“阿芸高看我了, 这七夕出诊是她顾娘子的主意, 我只不过是请她随意择一日义诊, 但她选七夕的想法应该同阿芸猜测得一样。”
“果然你不够聪窍,女子才最懂女子。”吴芸理所当然, “毕竟那些闺中姑娘们平时就算有一些隐疾也不好找男大夫来治, 女医又如此稀少,趁这好不容易出趟门的机会, 正好找顾姐姐求个诊,我猜顾姐姐正是这么想的。”
申时行也觉有理,点头道:“大概就如你所说,娘子又好热闹,那万宁桥又在钟鼓楼后门大街那块,游人最多,想是颇合她意。”
果然,两人穿过人群走走停停,行至钟鼓楼一带时,人群熙熙攘攘,众声鼎沸,比方才地段更为喧嚣。
万宁桥坐落于后门大街中段,横跨于前海东岸的玉河上,岸边招幌林立,树梢悬挂的折叠纸灯、荷花灯、走马灯将晶黄天色映照得一片银蓝,人腾马嘶,玉河水声迢迢流过。
灯火葳蕤之下,刚好瞧见顾清稚一身粉霞缎裙,外罩一条浅白褙子,在那桥旁的翠瓶卷花望柱前坐着,案旁几个年轻姑娘围拢着她,正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
吴芸不禁弯唇:“夫君多虑了,顾姐姐哪里需要我们捧场,这么多人来问疾,她哪来的闲工夫搭理咱们。”
申时行凝神细听谈话内容,须臾,顿然显出无奈:“你听听娘子在说些甚么。”
吴芸亦驻足听了一会儿,飘进耳畔的内容皆是“张生崔莺莺”“关汉卿马致远”“何时西四牌楼再开杂剧班子”之类,扑哧大乐:“倒像是她的风格。”
然而顾清稚虽是闲话了半晌,有饶儿帮忙写方子,手上正事也没停。
其中一姑娘面露红晕,吞吐嗫嚅了半日,似是不敢将实情相告。
她知道许多女子会为一些妇人病羞于启齿,和颜道:“你若是害羞,尽管附耳来与我说便是,在医生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姑娘这才宽下心,又见她实在温煦好亲近,有如邻家姐姐般笑脸待人,忍不住曲下身靠近她耳侧:“不瞒姐姐,我这月事时而两旬即来,时而三个月也不见一次,又不敢同家里人讲,只敢来告诉姐姐。”
顾清稚借着案上的烛光将她脸孔视去,只见面色苍白中淡淡发着绿,脸颊和鼻间隐现tຊ静脉,嘴唇也泛着微紫。
恐她不愿让人听见,顾清稚亦压低声音悄回:“你这无须担心,我见过有类似症状的姑娘多了。”
“那我该怎么治?”
“姑娘可是时常感到头晕乏力?”
“是。”
“以当归、山药、阿胶熬成汤喝,一天一副,平时有事不要郁郁在心,让自己快乐些。还有,”顾清稚瞳眸凝视她,“记着早些睡觉,亥时千万要上榻了。”
姑娘惊道:“姐姐怎知我经常晚睡偷看话本子?”
“观你眼角发青即知。”
姑娘讷然,扯了唇作笑:“姐姐果然是女医,什么事也瞒不过姐姐。”
“因为我也是这样。”
“……”姑娘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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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华殿内。
御案前东西序立知经筵事官,序班两人将讲案置于御案正南方,讲官依次进讲,展书官打开四书,随后退回南面铜鹤下站立。
万历聆听罢,经筵已毕,众大学士、侍讲官退下,跪于丹陛之下叩首后谢恩退出。
“张相公留步。”张居正与众臣一道离去,才下了宫前玉阶,蓦地被身后中官拦住。
中官笑道:“陛下有一疑问,急需相公面奏解答。”
张居正随其回殿,朱翊钧手捧一卷经书,眨眸道:“张先生,朕刚才听着进讲有了一个疑问,思来想去问别人都不妥,所以先生可以回答朕么?”
“陛下但问,臣必知无不言。”
朱翊钧伸手将那页递予他,张居正垂眸望去,见是《论语讲章》一语: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张居正不由视向天子。
朱翊钧唇角似有笑意,尽管身旁中官内宦们都觉察不出,更不解天子作笑是为何:“先生可否教教朕,何为三复白圭?”
他有意将“白圭”二字咬重,眼瞳紧盯着张居正的面容。
张居正牵唇,娓娓道来:“启禀陛下,南容是孔子弟子,三复即为再三.反复,佩服不忘。白圭即《诗经》中一首诗,‘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为君子须慎言,孔子见他贤能,便将兄长的女儿嫁予了他。”
温言罢,他恭谨俯首:“臣如此解释,陛下可懂了么?"
朱翊钧点头,将书卷收回:“先生学识渊博,无有不知,朕果然问对了人。”
“中官。”他侧首传令,“替朕赏赐张先生貂皮六件,以答谢张先生解朕之惑。”
“臣何德何能居此厚礼?”
朱翊钧下座,将他手搀起:“先生是花中君子,社稷祥瑞,朕还觉自己赏赐得少了呢,先生何必谦虚。”
他尽力安慰着,似乎是在宽解老师藏在心底的愠怒。
今日早前,御史傅应祯为余懋学上疏申辩,疏陈重君德、苏民困、开言路三事,又斥新政有如王安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请求将余懋学官复原职。
尤其是个中“王安石用以误宋,不可不深戒”一语,令张居正视之勃然大怒,傅应祯是他门生,虽是为了保全颜面未于疏中直接点出其名,但谁能不知道他在说哪位是误国误君的当朝王安石。
张居正谢恩后从殿中步出,几位官员皆上前来问候。
“傅应祯身为相公学生,蒙了相公拔擢,竟为了那余懋学行此不仁不义之事,也不知是受了哪个言官的蒙蔽!”曾省吾愤愤不平。
吏部尚书张瀚自上一任杨博致仕后,被张居正亲自指定接任此要职,自然也与其交好,眼下亦是附和:“这傅应祯看似批驳新政,实则抨击太岳之过,为那余懋学鸣不平,太岳此番若是轻饶,岂不徒让他们变本加厉?”
“我已调旨切责,诸公不必再议了。”张居正吐息稍许,仍觉心头那股愤懑挥之不去,脚步虚浮如踩云端,并不真切,“既是经筵已罢,诸公下值回府便是。”
回至家中,膳桌上只有张居谦在等他用哺食。
“怎么只你一人?”他环顾四下不见顾清稚身影,问向等得百无聊赖捧一卷《礼记》在默诵的张居谦,“你嫂嫂呢?”
张居谦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见他回来即如老鼠见了米缸,将书一甩,一双箸直往烧鹅里钻,随口回道:“嫂嫂不在。”
“……”
废话。
语气冷冷:“《礼记》可背熟了?”
张居谦手一抖,颤着唇补偿方才口误:“……嫂嫂晨起便出了门。”
想到一关键事,他瞳孔倏地一亮,又兴奋道:“兄长你忘了,今日是七夕呀。”
“嗯。”并未觉出有异,张居正漫不经心答。
张居谦语气不减:“兄长猜猜,这种难得的好日子嫂嫂还会在哪里?”
手中木箸一滞。
张居谦望着兄长心绪不宁的脸色,不由满意,揭开谜底:“嫂嫂就在钟鼓楼外至后门大街那段,至于具体哪个方位,恕弟弟我也不是很知底细了。不过……”
他有意欲言又止,闭了嘴,黑眼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兄长。
张居正呵斥:“有话快言。”
居谦方才接话:“这日子兄长还不去陪陪嫂嫂吗?就连我都去外头凑了热闹,今日好大夜市,路上还见了那个尚书张四维,申侍郎也在,连朝官都在观灯,若非想着马上秋闱紧张,我还舍不得归来呢。”
“你是该收心。”张居正不咸不淡地应了声,搁下木箸,俄而撩袍离座,踏出房门。
张居谦视着兄长离去背影忍不住嘻笑,旁边侍立的仆役见他饭也不食了,不禁提醒:“小郎君笑甚么?”
“我笑阿兄想和嫂嫂过……”他呵呵直乐,陡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忽然一变,从椅子中一跃而起迈步追了出去:“阿兄——你朝服都没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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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漫街,彩棚罗织,天上一枚弯月迤逦地上一道银辉,纷纷扬扬洒落于行人肩头发顶。
桥边数行梅红缕金小灯笼摇曳着水波,照出女子温和侧脸,笑语盈盈,有如春风拂面。
不远处人群间,有一行结伴游花灯的官宦夫妇们经过,望见此景,有眼尖的妇人认出灯火掩映下的女子,不禁捂唇笑道:“哟,那不是顾娘子么?怎生七夕佳节不来游赏,倒在那里支起摊子坐诊来了。”
余者不由止步遥望,一贵妇搽了胭脂的面孔挂上不屑:“挽回她家夫君声誉罢了,谁不知是人前作秀,巴不得别人不知她慈善有仁心,以为谁看不穿呢。”
先前说话者发间步摇颤了颤,谑笑回道:“她夫君将将连遭两道弹劾,她这是急了,忙着弥补民心来了。妹妹也莫要嘲讽人家,这份心思咱们纵是有也学不来,毕竟人家是有真本事的,不过若我也学个医术,说不准日日在这万宁桥开诊招揽人心呢。”
身旁男子听妻子语气刻薄,心觉不妥,出声制止她张口再言:“莫再多话,此地人来人往,被他人听去岂不徒劳惹事?”
见丈夫面有厉色,妇人闭了口,往那万宁桥下瞥了一眼,抬足继续与同伴朝前行去。
“敢问姐姐,此间是可以看诊么?”
摊前又来了一对青年男女,脸孔相似,神态俱是有些拘谨,瞧模样像是兄妹。
姑娘神情有几分怯怯,白嫩面庞上覆着惶惑,仿佛是第一回 来京般,桃花眼中满是好奇。
顾清稚笑了:“是呀。妹妹是有什么小恙吗?”
姑娘拽过身旁天青色绸布襕衫,头戴同色四方巾的年轻士子,指道:“不是我,是我给我哥哥看病,他近来常常失眠,白日里坐立不安,没事就到处徘徊来徘徊去,半点书也看不进。大夫你看他精神不振萎靡颓废的样子,我都快急坏了。”
被她这么一通描述,士子不由得汗颜,难为情道:“大夫莫听小妹夸大其词,不过是有些难以入眠罢了。”
“失眠可不是小问题。”顾清稚应道,“令妹担心也是应该的,我看这位郎君弟弟面色不佳,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士子亦生了一副桃花眼,教她毫无生疏地唤了声弟弟,眸底生出羞涩。
手背扶住唇畔咳了声,在顾清稚杏眸的探询下兀自憋了良久,终于肯吐露实情:“不瞒大夫,汤某是因赴明年会试……怀有落榜之虑,故此心悸不安,辗转反侧。”
“我有个幼弟也要赴考,但他心态可比你好多了。”顾清稚“哦”了声,支颐笑视他局促神情,“不过他那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实力不足,榜上想有名次怕是危险。我看郎君弟弟长着一副聪慧之态,可是文名已显,生怕落了榜教人失望?”
士子又咳了一声,从喉咙中吐出几个字:“大夫高明。”
她道:“你这是傲气过足,承担的包袱太重,这才有了心病。”
那姑娘插tຊ话:“姐姐说得中肯,外人都说我哥哥博闻才高,堪称海内文坛后起之秀,他便愈发以此要求自己,却不知对自己欲苛责,心里压着的负担却愈难熬。”
听她这评语,顾清稚不免生出几分好奇,眨动眼睫:“敢问郎君弟弟大名?”
士子抱拳作礼,声音清润:“蒙大夫相问,在下临川汤显祖。”
“原来是汤先生!”士子不知为何这女子称谓忽然变了,只见她立时从黄杨木椅上直起身子,眸中有光闪动:“未曾想我还能见到汤先生。”
“些微贱名,大夫如何得知?”汤显祖疑惑。
这可是汤显祖,顾清稚提醒自己得收敛表情,可不能将崇拜全暴露了。
她抚着鼻尖往下视,心虚道:“呃,你们临川出过很多名人,我有些了解也不奇怪吧?”
“不过,”她又抬首,“目今汤先生是临川最大的骄傲。”
汤显祖被她夸得惶恐,弯下腰拱手作揖:“怎敢担此虚名,汤某连明年会试能否中榜也不能保证,受不起大夫这般赞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