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笑道:“与我无干,皆是内子自身学识宏富,耿公这话若被她听去,她怕是会不乐。”
耿定向亦笑。
客人离去后,张居正见顾清稚仍抵额坐于原位,仿佛若有所思,不由俯身:“七娘可是有了甚么主意?”
“有呀。”她紧了紧他披在自己肩头的氅衣,这两日受了风寒有些怕冷,初冬未至即浑身泛凉,打了个喷嚏道,“我觉得程先生精于算法,帮忙清丈田亩一定会有惊喜。”
“这也是耿公邀他同来的缘故。我也正有此意,待清丈工程一举开启,我即委任程先生为耿公副手一道前往福建浙江等地。”
“我也想去。”
“去甚么?”
“我也想去做社会调查。”顾清稚笑容盈然,“毕竟只有合乎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才能推动生产力嘛。”
她一开口嘴里蹦出一连串新奇名词,张居正虽觉疑惑,然一番细思之后依稀足以辨清她意。
“七娘之意是——”他是十六岁中举的神童,领悟力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可急于求成?”
“对咯。”顾清稚不吝夸奖,又觉鼻子作痒,捂唇打了个喷嚏,“张先生想想,若是政策不切实际,超出了百姓能够承担的能力,期望再高的法令也只会起到反向的倒退作用,如此徒增百姓负担。故而,张先生一心要用一条鞭法挽救大明经济,就该先切实做好社会调查,知晓百姓真正需要的是甚么,他们现今的生产状况又是如何,张先生要是操之过急,不光百姓要陷入灾难,底下官员们也会起反对之心。”
“我打个比方。”她解释,“张先生让他们在河上修一座桥,他们偏偏要逆反,集体在地上修一座桥,还为此收取压榨百姓的高额赋税,如此不独官僚恨你,百姓也识不得张先生的好。”
“你说得很好。”张居正思索片刻,道,“我会听取你的意见。”
“这样才对嘛。”
“但你得先好好养病。”
“我没有生病。”
张居正望她:“你方才连打了两个嚏喷。”
“那是有人在念着我呢。”
“谁?”他下意识问。
“原来念着我的人不是你。”顾清稚瘪唇。
张居正笑了:“你不就在我眼前么?”
顾清稚刚欲支起身抱他,院外却骤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及近跑来。
她连忙又缩回椅中,只见tຊ居谦跑得气喘吁吁,撑住门廊吐息半晌,方听清他张嘴说了甚么。
“阿兄,嫂嫂,我,我,我中了!”
第67章
张居谦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恨不能将此消息告知每个路过的仆役。
然不过半刻功夫,家中所有人皆已知悉这个喜讯,更是眼瞧着他立在原地足足乐了半晌。
“我得写封信寄回老家, 告诉爹娘舅伯叔婶去。”张居谦行动力很强,当即挽袖蘸墨,提笔就落。
顾清稚忍笑:“这回你可成了张家栋梁了。”
“还得感谢嫂嫂时常鼓励我,若无嫂嫂, 也无有我今日。”张居谦也不谦虚,激动之下就来抱她。
顾清稚便也大大方方承了这一抱。
苦读多年好容易中举, 张居谦自是心潮澎湃, 当晚便与一道高中的同科士子入酒肆中觥筹相庆,并派人来称今夜不至二更不归家。
张居正耳闻,手览一卷典例,语气平淡:“中举而已,何必得意忘形。”
顾清稚觉得有必要说句公道话:“举人也很不易了,至少做官的资格是有了,再说全国统共能出多少举人?”
张居正自卷册间抬眼:“你对他的要求仅限于此么?”
察觉到他目光投来,顾清稚蓦地将手中正书写的一页纸撇往一旁,扯笑道:“是你要求过高,一步一个脚印, 稳扎稳打嘛。”
“在写甚么?”
“没, 没甚么。”顾清稚随手将一卷封面展予他看, “外公明年虚岁七十五大寿,我在为他撰写寿序呢。”
她近来总是在神神秘秘书写一些纸页, 问时又不肯告知, 只说是一些不足为人道也的物什。
她如此隐瞒搪塞,张居正也未深究, 只当她是有一些独特的雅好。
“寿序最重词藻,若你实在为做文章苦恼,我或可拟写两篇……其一署你姓名。”
张居正斟酌着措辞,却已让顾清稚瞧出他已经尽量不伤自己的心。
“张先生是首辅,怎好公然当着徐考官的面舞弊?”顾清稚咬笔,“外公对你的用词习惯只怕比对我的还更熟悉,逮到了咱们两个双双剥夺科考资格,算谁的?”
“那你尽力罢,文章情感第一,辞令最末,况且我想你的寿序一朝寄往松江,毋论水平如何徐公收到即能开怀。”
顾清稚觉着有理,搁下紫毫走至他身侧,点头道:“看来还是你懂外公。”
她伫立一旁,开玩笑望他:“张先生想不想外公呀?”
“……岂有学生不念恩师之理。”教她问得无言以对,张居正一时哑口,须臾眉间浮起怅然,“自隆庆初年一别,已多年未见老师音容。”
他是知恩图报之人,徐阶庇他在党争间蛰伏,邀他共拟嘉靖遗诏,又引他入阁,甚或当年以染恙为由请求回乡休养,徐阶大笔一挥逾矩放任他闲居六年,个中种种温情恩惠,早已超出世间寻常师生。
“张先生莫要难过,你们不是时常书信来往么?都说见字如面,阅信如晤,外公和你的师生情谊从未淡过。”
他抚上她搭于自己肩头的手背,仰面望她温和面容,她便倾下身去,与他额前相贴,呼吸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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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晡食时,顾清稚被请去看视一妇人产后风湿,张敬修下了学塾回家,膳桌上只余父亲一人。
“手上怎么了?”察觉出儿子掌心红肿,浑身又无摔伤痕迹,张居正问。
“没甚么。”张敬修敷衍。
“和人打架了?”眸中染上不悦。
“我从不和人打架。”
“可是先生训诫了你?”
张敬修却低头不答。
“我问你话!”见他沉默,张居正不由呵斥。
谢媪见他逼问,出言为敬修解释:“修哥儿今日被学塾先生责罚了,又打手心又抄《礼记》,这先生也忒不像话,竟连首辅……”
她话音未落,即被张居正厉声制止:“谢媪!”
觉出对乳母语气稍重,略略平了声调,然仍冷言:“既受了责罚,必是犯下过错。”
他转视一声不吭的儿子,大喝:“张敬修!”
“错不在我。”敬修咬牙,“是老师无理责我。”
“大郎,先让修哥儿用饭罢,哪能饿着孩子。”谢媪苦劝。
“尊师重教尚学不会,用甚么饭!”
“是,都是我的错。”谢媪刚想再劝,张敬修却利索地全部应承下来,“爹爹要骂,儿子受着便是。”
他身量尚小,然存着股难以磨折的傲气,自他那双亮汪汪的眸子中透过,稍顷,不甘、倔强的情绪涌溢而出。
张居正瞥见他眼角那滴晶莹,语气不自觉略有松动:“你犯了甚么过错?”
“爹爹不用问了,儿子就是犯错了,自愿受罚。”
认错倒是很快,却始终紧咬牙关不肯说出缘由。
“不说,那便面壁思过去。”
敬修也不辩驳,自觉挺直腰背,跨步至墙角罚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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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稚至家中时照例先入书房,除却桌案摊开的几卷文牍及数封草拟的奏疏,还有大半盏未饮尽的茶水。
摸去却早冷透,想主人已是离去良久。
桌上搁着一封信,题名是《答上师相徐存斋书》,她见是张居正与徐阶的回信,于是拿起借着烛火细细观览。
“既而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恩、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夜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
故昨都门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来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大丈夫既以身许国家,许知己,唯鞠躬尽瘁而已,他复何言。
指尖轻颤,一股滞闷骤然将她笼住,心脏蓦地抽紧,继而薄雾缓缓覆上了瞳孔。
她一直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可当亲眼将这些文字读去时,那道道墨痕便如灼烫热流,淌过指间,蜿蜒于心。
将书信抄下置入袖中,她唤来饶儿:“夫君去了何处?”
“相公阁中办事去了。”
“可有说何时归来?”
饶儿摇头,却是顾不得经常不在府中的男主人,急道:“娘子快去看看小公子罢,他已经面壁思过两个时辰了,至今晡食还未用一口。”
踏入厅中,果见张敬修静立于膳桌旁的墙角,身后饭食皆已发凉,却是一口未动。
“去将饭菜热热,等会儿端过来。”
饶儿应声去了,顾清稚踱至他背后,和言道:“你爹爹不在,有甚么事可以和阿娘说么?”
敬修立即回转身来,张开双臂抱她腰际:“阿娘——”
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手捧着儿子的脸,将他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又捏了捏他软嫩的颊侧。
“能不能告诉阿娘,今日为什么会被先生责罚呢?”她柔声说,“我家小修一直是最乖的呀。”
张敬修揉着眼睛,扒着她衣带哭起来:“我……我真的没错,是先生先骂爹爹废罢天下书院,是儒家叛徒,我就为爹爹辩解,先生说我顶撞师长,就罚了我。”
顾清稚低首,握着他尚余绯红痕迹的手心,又望向他:“所以你不敢和爹爹说,是吗?”
“我怕爹爹听了会难过。”
她弯唇:“我家小修真懂事。”
将他揽入怀中,道:“你爹爹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你现在不明白,长大了就能懂了。但你的学塾先生骂你爹爹,也是站在他所代表的立场上,所以谁对谁错都难以评判,你也不要因此而恨他。”
“……嗯。”敬修在她怀里点头。
“既然这个先生不喜欢我们,那我们就不去学塾了,阿娘专门请个先生来教小修好不好?”
敬修挣开她怀,似是难以置信她会如此好说话:“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笑起来,“阿娘什么时候骗过小修。”
“阿娘最好了。”
见仆役已将热好的饭菜端来,顾清稚以手背拭去他的泪痕,眯起眼:“濯把手快来用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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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食过了?”待敬修吃饱睡去,张居正方回。
“看来你还是舍不得小修嘛。”顾清稚忍俊不禁。
任仆役将腰带外袍解去,他望向顾清稚:“敬修可与你说了缘故?”
“说了。”她点头,上前将他外袍叠放至一旁,“莫担心,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但我想另请个先生单独教咱们小修。”
“为何?”
“这个先生不适合他,都说因材施教,我们最好要寻个合适的。”
“那可请个翰林,来日我择一位人品学识皆优者来家,询问他是tຊ否愿意。”
“这可是全天下最精英的才子,夫君舍得吗?”顾清稚笑道。
“此非你心之所愿么?”
她承认:“还是被张先生看出来了。”
“不独你,我亦有私心。”
这时门外有仆役来敲,禀道小郎君回来了。
“不是说二更么,回这么早?”顾清稚抿唇去迎,却发觉张居谦踏步进来,面色铁青,视向兄长的眼神竟含了几分愤怒。
“怎么了这是,谁给新举子气受了?”她惊道。
“嫂嫂得问问我的好哥哥了。”张居谦冷笑。
“你这是何意?”
张居谦紧盯长兄:“我原本不关注朝中事,一直蒙在鼓里,今日赴宴才知,座中士子无有不骂相公大人的,言他将书院废去是做贼心虚,是有意闭塞言路,好为他一手遮天的行径堵悠悠众人之口,还言……”
他忽而打住,不再说尽。
“还言甚么?”张居正却道。
顾清稚拼命给张居谦使眼色,奈何后者脾气上来,冷哼一声,硬顶道:“自古以来权奸有几个是好下场。”
“你不可如此说你兄长。”抢在张居正作色之前,顾清稚制止,“你是至亲,怎会不明白他为的是什么?”
“我还能不知?我的好兄长满心里只有他的新政,何尝为他自己,为他的家族考虑过?”
“我如何不曾。”张居正蓦地应。
“空谈谁不会。”张居谦视他,“看来在兄长心中,至亲与新政孰轻孰重,已然有了衡量。”
“够了。”顾清稚打断他,“你兄长为的不只是新政,他真正念念于怀的是这两京一十三省,难道这么久你都不明白么?”
“我明不明白又有甚么用?”他眼眸泛红,语气渐激,“天下读书人都在骂他,朝中大臣背地里哪个不骂,哪日皇帝也发起怒来,咱们都抄家灭族才算干净!我看兄长是谁也不愿顾及了,那嫂嫂呢?敬修呢?咱们家爹娘呢?他们的安危你都视而不见了是么?”
他话音未落,倏而发觉眼前女子面色骤然发白。
“嫂嫂无事罢?”他终是心生担忧,闭了口来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