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怒视他一眼,随即伸手扶住顾清稚的肩,见她异样,虑及她风寒未愈,俯身问道:“可是哪里不适么?”
她摆手,忍下喉头涌起的一阵腥甜,强行扯出一个笑:“我没事,不过是想咳嗽罢了。”
不待二人发话,她忙抬首看向张居谦:“我想和弟弟单独说会儿话,夫君忙自己的去罢。”
“你如此我不安心。”张居正示意仆役来端药。
“我没事的。”顾清稚展唇,“我也不会责骂弟弟,你放心好了。“
候着他离去,她凝视绞着手不知所措的张居谦,轻声宽慰:“你不必紧张呀。”
“我未尝紧张。”他解释,“我是担心嫂嫂。”
“可我只担心你。”
“我好得很。”
“是么?”她抬目,“听了外界非议回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冲亲人发脾气,很好么?”
“……”
“那群人成天里就指着你兄长找不是,他做什么都是错的。”顾清稚又道,“你要是把这些流言蜚语听进耳朵里,岂不是遂了他们的愿?”
“我比不得嫂嫂坚强。”张居谦挤出一行字,齿间咯咯作响,“我耳聪目明,无法做到充耳不闻。”
顾清稚无奈,伸臂欲抚他肩又被他向后躲去,那只手便堪堪落在了半空,只得尴尬地垂下。
“那你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么?”她叹气,将手塞回袖中,“他们言过之语说不准自己过会儿便忘得一干二净,你自个儿却是烙在心里,这又是何必呢?”
“我……我只是不愿兄长再如此固执己见,一意孤行。”张居谦道。
顾清稚笑了:“你兄长处事圆滑的时候你忘了么?他又非生来如此,何况历来有哪个宰辅能不受指责的,从来就不独他一个。”
张居谦怔忡。
兄长在任翰林抑或裕王讲官时皆人缘极好,虽仍不喜笑颜,然能从容审时度势,于各派党羽间周旋亦可全身而退。
一朝锐意改革即性情大变,不独冷面厉色,甚至苛酷急切,待凡是办事不合心意者或叱或逐,如此臣僚纵有怨气亦只得忍气吞声。
然而他却比顾清稚更早便与张居正相处于同一屋檐,目睹过兄长进士尚未及第之前神采飞扬、翩翩意气之态,虽已成过去,但他确信顾清稚并未亲历那般时刻。
“嫂嫂缘何如此了解阿兄?”张居谦蹙眉。
“你从前还说我不够了解他。”她带了两分揶揄口吻。
他一愣,嗫嚅道:“我那时还不知道,原来嫂嫂才是最懂阿兄的那个人,还是这般坚强的女子。”
“我从前也没有很坚强。”顾清稚说,“是你兄长教会的我。”
张居谦不解。
“罢了,你不会明白的。”顾清稚摇首,也不答他疑惑目光。
“嫂嫂不说,那我便不问了。”他自觉不可再打扰,弯腰告辞,“嫂嫂好生休息,不用为我挂心。”
“我送送你。”
临近卧房门槛前,绿竹随风摇曳,顾清稚停了脚步,蓦然望向他。
那眸光浅淡却坚定,令张居谦刹那为之一颤。
“毋论如何你要放心。”她低语,“有我在,不会让你兄长,也不会让我们有事的。”
“我信嫂嫂。”
“不信我,你还能相信谁?”
语罢,他的瞳孔中终于泛出了光。
第68章
深秋, 梧桐寂落,鸟雀阗静少声,唯余扑棱棱振翅的轻微响动。
顾清稚本觉身体并无大碍, 奈何张居正坚称有病便须静养,于是只得称疾在府中休息。
在家养病的日子里,申时行第一个来探望她。
本以为她会在榻上躺着,不料她虽是满面病容, 仍能披着大氅在园中闲坐,伏案写着不知甚么的稿子。
见申时行打着揖过来, 便收起纸页卷入袖中, 起身邀他在园中对弈,说如此便可不必为了礼教隔着屏风和榻上的我讲话,还不如坐下来面对面切磋一二,并称自己棋艺不精,急需来个高手求教。
申时行本以为她是谦虚,没想到三两局下来发现她这话确实很诚恳,但连输三轮也未受打击,仍兴冲冲地要求继续。
不过果然,下至中途,她便开始过问朝中近事。
诸如张居正命令工部追回各省拖欠钱粮, 将抚按名下未完事件逐一稽查, 计抚按诸臣五十六人, 未完者共二百四十一事。
“师相……是驭下过于操切了。”申时行面有犹豫,手中白子在指尖停了稍顷, 吞吐半日方开口。
这回顾清稚有意换了黑子, 视着他双目:“其实汝默心里明白,不是么?”
“明白甚么?”
她弯唇笑起来, 落下一子:“汝默莫给我装糊涂,我不信状元连这般浅显的道理也不知。”
申时行再落一子:“七娘的意思我已尽晓。”
顾清稚蹙眉,眼见着他那白子已占胜势,转动大脑又思了半日,边道着:“事欲成必须上下一心……哎呀,我要输了。”
申时行继续落子:“但朝中又有多少人与师相是一条心。”
“若能意见相合,那又何须待下操切。”棋盘中黑子已然成了败局,顾清稚懊丧垂首,“汝默赢了。”
但集.权者又有多少能不受指摘。
“还未必,七娘仔细瞧,尚有翻转的余地。”
她思索半晌也着实寻不出这余地在哪个缝隙,遂主动申请作弊,真挚的瞳眸望向他:“汝默能否指教我?”
申时行也不在意输赢,将那位置指予她看:“若七娘下于此处,即有突围之机,反败为胜也不难。”
“是我糊涂了。”她大悟,又将棋盘整理回原状,“但你毋须让我,这一局我输了就是输了。”
“七娘还欲再下么?”
“再来。”她愈挫愈勇。
“其实七娘可以换个旁的爱好,说不准愈能发挥天赋,这棋艺入门不难,但若要精进可非三日之寒。”申时行委婉提醒。
“汝默之意是嫌弃我,不想同我弈棋了?”
“不敢不敢,时行与七娘也算是棋逢对手。”
“哇,汝默这是在夸我进步了嘛?”
这时几个朝臣妻子恰好抬步而入,申时行一打眼,忙起身一一行过礼,又替女眷们斟茶、端上酥醪。
女眷们不由直乐,手执纨扇,掩着唇打趣道:“怪不得元辅相公如此爱重申郎君,什么事也要郎君去办,这般服侍人的自觉朝中有多少人能比得上的。”
“那不都是为了讨娘子欢心?”顾清稚抢在申时行之前接话,“除了娘子们谁还值得申侍郎这般tຊ积极呢?”
女眷们大笑:“还是顾娘子嘴甜,比这糖榧还趁人心意。”
“都是实言相告,有甚么甜不甜的。”
她将娘子们接待妥善,并始终保持和煦微笑,临走时甚或拖着病躯将她们送至大门外,娘子们目睹她憔悴病容,无不摇手惶恐婉拒:“莫送了莫送了,顾娘子快回去罢,您身体要紧。”
她素来爱与官眷打交道,无论是与张居正交好者还是助手,甚至一些背地里对新政颇有微词的朝臣们时而都能听见妻子对她的称赞,言其为人真心,常能笑脸相迎,每回宴饮只要有她在座,气氛必能活跃,不必发愁冷场。
好容易送罢客人得了闲,门前倏而停了辆轿子,瞧模样又是哪位朝中大员。
才欲迎接,却见一男子掀帘下轿,竟是张四维也提了赠礼来拜访。
“此乃我山西恒山特产黄芪,想着娘子身体抱恙特意携来,不成敬意。”象征性地表示完毕,张四维望了眼她苍白面色,将礼盒递予上前的仆役。
“子维可知我得了甚么疾?”
张四维一怔:“不知。”
“哪个病不需对症下药?”顾清稚道,“既然子维不知,那赠我黄芪是何意?”
他抱拳:“是家母听说娘子身体不适,而黄芪最补,故而建议四维带来作礼。”
顾清稚喔了声,邀他进门在正厅上客位坐了:“原是老夫人美意。”
“……其实亦是四维之意。”
她装未听见,视着仆役端来茶水,张四维启盖饮了半盏,却听她问声:“子维如今入阁拜相,诸事缠身,能抽出闲暇光临寒舍应不只是为了探病罢?”
张四维一愣,旋即若无其事阖上茶盖,瞳孔却眺向庭院:“本意确是为了探望娘子,此外还余一件微末小事,若娘子不喜,那四维不提也罢。”
“子维都这般说了,我哪里还能不听呢?”
张四维终于视向她:“无甚大事,不过是四维一个门生冯梦祯,才学优异而列为会元,按理会元必能留馆,奈何他休了数月事假,回京时已然不得入,只得赴科道六部,因而四维欲请元辅相公开方便之门,莫要埋没一品学兼优人才。”
此事确是不大,但顾清稚并不打算应他。
“我认得那位冯梦祯。”待张四维语罢,她道。
“其乃会元,想娘子应是认得。”
“但方才子维一句话言错了。”
张四维紧盯她双目:“请顾娘子赐教。”
顾清稚回视他:“我并不认为他如张相公所言那般品学兼优,学或有,品却无。”
张四维一怔:“娘子何出此言?”
她手执树枝,逗着案旁木笼里的画眉,一阵啁啾鸟鸣瞬时随之划过。
“我听说有个人娶了位从良的倡女,本是琴瑟和鸣夫妻相偕,可惜那女子中途不幸去世了,幸好那人是个有情有义的,还替女子的母亲养老。”
张四维不知她谈及此事是何意,蓦然见她鄙夷神色自眼中浮出:“你那学生却称自己与这位女子曾经有过情缘,与旁人宣扬与她的过往,将一位早已脱籍从良的女子名声肆意抹黑,如此人才,张相公还要赞他才德兼备吗?”
他脸色骤然难堪,吐息稍顷,回道:“四维门下学生众多,并未对其私人行径有所耳闻。”
“那张相公既然已经耳闻,还欲为其说情么?”
“娘子就当四维从未提及此事。”
顾清稚搁下树枝,令人将鸟笼挂回原处,展唇道:“那子维回去该不该对门生私德加以约束呢?都说学生毕竟是老师的脸面,我不希望视见子维被旁人议论为教导无方呀。”
张四维倾首抱拳,又因天色已趋近傍晚,因而她瞧不清他神态如何。
“娘子所说,四维以为颇为中肯,必时常切记于心。”他作别,“既然娘子抱恙,那恕四维不敢叨扰,此即先行告辞。”
顾清稚离座送他至了二门,才欲行礼,却听张四维忽然道了一声:“顾娘子。”
她见他回转身来,那目光于薄暮下晦暗难辨,却收敛于谦恭的作揖中。
“娘子方才意指四维教导不严,那四维同样有一中肯言语,不知娘子是否愿听?”
顾清稚不知他是何意,便道:“子维但说无妨。”
“四维自认不擅教诲学生,然元辅相公却是过犹不及,顾娘子也应规劝元辅才是。”
“还望子维详说。”
张四维一笑,随即抿去:“昨日圣上于文华殿诵书,读至《论语乡党》一节‘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只因将勃读成悖,元辅便将天子怒叱,侍立的诸学士无不为此心惊,四维知是元辅待圣上如严父教子,至于天子是否愿意受这庭训,四维也不得而知了。”
一语毕,借着朦胧天色将她渐趋难看的面色瞥了眼,俄而又启唇:“不知在顾娘子眼中,四维待门下之疏漏与元辅相比,哪个更需纠偏?”
顾清稚深吸数口气,平心回道:“子维愿意特来告知外子之过,我已感激不尽,足见子维真诚,但我亦是诚心相劝你约束门生德行,何必要争个对错呢?”
他微笑不答,视线扫过时,发觉她足下站立不稳,那垂于鞋尖的衫裙一角竟已微微颤晃。
张四维脸色如常,再次长揖一礼,将眸底那忽而生出的淡淡悔意藏去,道:“娘子保重罢,四维不再多言惹娘子不快,望您莫要再将万事牵挂于心,恐对您休养无甚益处。”
.
向晚时分比之白日愈发寂静,月光透过窗棂缓缓游移,洗去庭院梧桐一身清尘。鸟雀皆已睡去时,张居正方自夜色中归家。
往日,此刻顾清稚若先他一步回府,定会道着“张先生回来了”,一面欢悦扑来。
然而今夜颇为反常,他不由朝门前视了眼,见她常用的马车早已停放在侧,然不闻那熟悉人声。
黯然之际,书房门吱呀开启,她从屋内缓缓踱出,身上裹了一条家居常穿的青白襦袄,却是蛾眉淡扫,容发像是精心梳过妆,应是为了待客。
张居正本欲唤她,瞥见她似是心事重重,眸间染了几分忧色。
在距离他两丈位置站定,顾清稚抬眸望向他。
嘴唇动了动:“夫君。”
“夜深了还不睡么?”他上前扶住她,“我带你去卧房休息。”
她却又往后退了半步:“我不用休息。”
“不休息怎会好?”张居正松开手,注视她忧思双目,“不论如何,你至少得喝药。”
她摇首:“一点风寒,无几日便好了。”
复又定定凝视他:“但我想与夫君说的事,我已思了多年。”
“甚么?”
“夫君可是因圣上诵书有谬而责骂了他?”
张居正始料未及她踌躇半晌,甫出言竟是为此,道:“不过纠误而已,区区小事,谁于你跟前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