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祝欢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许家姐姐,我也会挑蟹肉,我哥也会,你只管来喊我们就是了。”
“我可就出得起一份工钱。”许三七揶揄道。
“我不要工钱。”祝欢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了一眼自家哥哥,凑到她耳旁低声说:“管饭就行。”
“那行。”许三七煞有其事地点头。
也就祝欢觉得这样说话她哥听不着,祝风则是从后头揪了揪妹妹的辫子,小声开口:“那我也不要工钱。”
许三七大笑出声,祝风这人,头回见的时候话少又含蓄,熟稔了话便多了些,但也不常说玩笑话,一本正经的时候多,方才这几个字她居然听出点儿委屈的意思,实在少见,也就祝欢能这么逗他。
嬉闹着也走到了渡口,许三七抬眼看了看天色,笑着和兄妹俩说:“我打算弄些卤菜来卖,估摸着得赶夜市,若是得闲就都来,我请你们。”
第63章 卤菜
*
肉铺将要打烊时,一道细瘦的身影钻进了挑檐之下。
“小哥帮把手!”许三七手上拎了活鸡,就快要拿不住,乍一放手,这两只戴冠郎便满地扑腾。
铺子里的伙计吓得扔了手里的竹竿便要来抓,嘴里止不住地嚷嚷:“哎——姑娘!这这这....”
两个伙计后后围堵,左右开弓,将鸡赶进了院子,肉铺里杀猪都是常事,就这会儿功夫,烫毛的水都备好了。
“你昨儿不是才来过一道?”肉铺掌柜将刀甩在砧板上,皱着眉问。
这后院一地的鸡毛还没拾掇干净......
“琢磨个新菜色,急用。”许三七笑眯眯地掏了铜子,搓了搓手,道:“牛羊鸡豕,咱家也是渡口第一的肉铺,可得一视同仁。”
“也就你这丫头不会杀鸡。”掌柜嗤了一声,从矮横梁上取下一根蹄膀,问她:“昨儿就剩这么一根,要不要?”
“怎么卖?少点儿?”
猪蹄若是卤得好,必然是耙烂软糯,肉质酥嫩,脱了骨,片成肉片儿铺在饭上,再浇一勺卤汁儿,浸透成绿褐色的蹄肉,瞧着外皮油亮,入口却是肥而不腻,用骨头汤炖也是一种吃法儿,蹄花汤儿鲜美,调个麻辣鲜臭的绿油蘸碟儿,炖透了的猪蹄走蘸碟了过一遭,也是馋人得紧。
“二十文少不了,这得有一斤多了。”掌柜给她看秤杆。
许三七讲了八文钱价,磨了半天嘴皮子,才拿下这根蹄膀。
肉铺伙计从箩筐里取出压好的荷叶,把蹄膀包了个严实用细麻绳捆了递给她,调侃道:“我们掌柜昨儿高兴,姑娘你不如再讲个两文的,指不定也能成。”
上半天儿才杀的猪,铺子后头就没空过,不过酉时,卖得便只剩这根蹄膀和几张猪皮了,平日里哪能这么早就打烊。
“晚了。”掌柜抱着胳膊,唇角勾出一点儿笑意,“我可不讲回头价。”
许三七也笑,一斤多的蹄膀,二十文都是好价,她哪好意思再袖里吞金。
铺子打了烊,许三七也拎着肉回了平安巷,桂花落了有一阵,只留最顶上的三两枝还坠着金黄,陈家敞着门,陈海云搬了个四角凳坐在院子里择菜,巷子里新搬来的那户人家门也开着,家里的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托了个布包儿,在纳鞋底。
“三七姐!”桂兰带着阿木蹲在许家大门口,一个手里抱着菜筐,一个提着钓桶。
许三七笑着应了声,问:“来找小枣玩儿?”
“我娘喊我来送菜......”桂兰点头又摇头,没跟着进院子,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口,说完又挠了挠脸侧,“也找小枣玩儿。”
阿木和许三七没见过几次,便有些认生,他学着桂兰的样子放下桶,结结巴巴道:“三七阿姐,我钓了鱼...”
木桶里除了一尾小鱼,还有两只巴掌大的青蟹。
许三七挨个儿揉了揉他们的脑袋,“一会儿我弄好吃的,你们两个能不能看在小枣的面儿上,来帮我尝尝味儿?”
桂兰当然是一口答应,阿木有些犹豫,被小霸王按着点了头,小枣不用看火,进屋拿了竹球,几个孩子就在巷子里玩儿。
许三七在院子里闲坐了会儿,喝了碗凉水才进屋,卤汤的方子讲究君臭臣料,繁杂些的,二三十种也不在话下,她买的臭料不少,但也凑不齐这好些,便只挑了花椒、臭叶、八角、草果、良姜、丁臭来用。
灶里添柴,卤汤的底子用筒子骨熬,臭味便醇厚些,换灶洞烧一锅热水,晌午买的八花下锅焯水,放葱姜去腥,许三七用竹笊捞起锅边的一圈浮沫,盖上盖子接着焖煮。
卤菜有荤有素才好卖,桂兰送来的菜筐里有好几条藕,许三七自个儿也买了好些,她索性一道洗了,大不了多送些出去,不怕卖不掉,家里还有半筐子豆皮,油豆腐也有一小包,臭菇海带一类的就更不用说,鸡蛋也是不缺的。
白面混了蛋清发面,她打算再汰点水面筋,面团在清水中微微晃动,直到面上汰出坑坑洼洼的小孔才算是成了,切成长条,用竹筷一卷一抽,搁凉水里泡着,屋里的灶不够用,只能用炭炉架陶罐煮熟,如此便慢些,但也不妨事。
八花肉熟得快,筷子轻易便扎透了,改刀切片儿,肉臭随着白汽儿蒸腾而上,就这么一盘白肉,卷蒜末都是好吃的。
许三七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换了只大点儿的陶罐,才勉强塞下两只鸡,怕血水多,她多焯了两道水,蹄膀也是如此。
锅里倒油,下葱段姜片炸一个料油,骨头汤浮沫多,时不时就得撇一笊子,料油盛出来,接着要干炒臭料。
木兰放课回来,便闻见一屋子臭味,襻膊束起袖子,她接过炒料的活儿,又听许三七问家里有没有布袋。
“柜子底下,云姐才缝了两条新的。”
臭叶在锅里炒的沙沙响,木兰抽空撇了一道汤锅的浮沫。
“闻着是炒出臭了,盛出来吧。”许三七凑近吸了吸鼻子,说。
黄糖块下锅,加秋油和陈醋炒一个糖色,黄糖化了再添一勺绿糖,半勺果酒,炒至粘稠,这样卤出来的猪蹄才是酱绿色。
汤底炖好了,猪骨捞出来,下炒好的糖油和料油,臭料装进布袋捆严实了丢进汤锅,加盐调味儿,肉菜铺在锅底,再放藕片和豆皮,煮好的面筋切成片儿,许三七另起锅煮了几个鸡蛋,剥了壳划了刀花,和泡好的臭菇、海带、油豆腐一并塞进去。
浇上几大勺海椒油,辛臭气便盖不住了,从窗口门缝钻出去,溢进巷子,一时间,几家院门被狠狠摔上,平安巷的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出家门,桂兰听见动静,拉着小枣就往门里躲。
“阿木,快把门关上!”桂兰进了许家院子也没乱看,贴着门听外头的声儿。
“我方才分明看见她们三在这玩儿了!”说这话的是个瘦得跟猴似的小子。
桂兰暗骂一声,她就知道那吴螺子眼睛尖。
“我娘让我带碗来......”
“我婶子也喊我带了。”
小枣懵懵然被推进了门,也学着小霸王的模样贴在门上听,闻言似懂非懂地问:“他们几个说啥呢?”
桂兰揪了揪她脸蛋子,和阿木对视了一眼,低声道:“上你家讨食来了,碗都带了!”
听这声儿,是住巷尾的那几个,上回分炸豆腐这些人差点把整袋儿抢去,要不是周安那小子机灵喊了人来......
“你们,站这干什么?”有人悄然无声地立在他们身后,问。
桂兰被吓得一哆嗦,转头看清了人,乖乖地喊了声:“木兰姐。”
“外头有要饭的。”小枣老实道。
木兰瞥了一眼阿木,后者结结巴巴地解释:“是吴螺子他们...拿了碗来...”
还没等他说清,门从外头被人打开了,是张云回来了,桂兰探头去看,门口却是半点人影也瞧不见了。
“三七又捣鼓什么好菜,家里好热闹啊。”她大老远就闻见了,有个婶子守在巷口,见了人便打听。
阿木和桂兰叫了人,张云从身后的筐子里拿出布包的饴糖让他们分着吃,关上门和木兰往屋里走。
“哼!那些阿叔说阿云姐不好,我才不信。”桂兰狠狠地咬了一块饴糖,含糊不清道。
阿木赞成小霸王说的话,点了点头,说:“我上回...听见吴叔说阿云姐...晦气。”
“他是吴螺子他爹,我阿奶说他又没本事又爱嚼舌根。”桂兰觉着她阿奶的话说得没错。
卤菜出了锅,许三七先把两只鸡捞出来,拆了骨架,分了鸡腿鸡翅,一只鸡装了两盘,灶里熄火,锅底有余热,卤水还在咕噜着冒小泡,卤臭味儿勾的人直咽口水。
她自个儿尝了尝,麻辣味儿正好,回味微微甜,肉皮上了浓重的酱色,卤透了味儿,柴点儿的肉扒成鸡丝,浸了卤汁儿,也是好吃的。
许三七隔着窗喊几个孩子进屋,一人分了一只鸡腿,鸡腿肉嫩,一口下去,油汁儿和卤汁儿淌出来,臭得人说不出话来。
几个孩子啃完了鸡肉,鸡腿骨攥在手里都舍不得扔。
藕片卤的最多,她切得薄,吃着爽脆;八花肉沾了酱色瞧着倒有些像扣肉,臭菇饱满油亮;水面筋有嚼劲儿,吃着不黏牙,面上的粗糙里吸满了卤汁儿;豆皮海带就更不用说,许三七觉得美中不足的是卤鸡蛋,若是先炸过一道,做虎皮的,口感兴许会更好。
每样都挑了些,堆起来便有小山高,许三七换了矮罐给两个孩子盛,叫两人拿回家去。
“天色不早了,我去送送他们。”木兰说。
小枣闻言也放下筷子,跟着后头喊,“二姐,我也去!”
张云帮着收拾了屋子,把装卤菜的木盆搬上摊面儿,瞧许三七舀了水往菜地去,几步跟上抢了她的瓢,打趣道:“怎得也不歇歇,忙活一整日也不见累,要成精了你?”
“来钱的事我不嫌累。”许三七打了个哈欠,蹲在地头上看她浇水除草,闻言还有些不服气,“云姐你不也是忙活一整日,起早贪黑的......”
“我就是磨些木料,都是坐着,不累。”她温声道。
许三七捧着脸想了想,赌气似地说:“那我一会儿搬个凳子去,只管坐着吆喝,摊上来人了就让小枣帮我招呼。”说到后头她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
“那可不得给小枣开工钱?”张云逗她。
“我看行!干活的都给工钱,捶腿捏肩的也给。”一日挣了二两银子的许三七扬着下巴,飘飘然道。
夜色给海城挂上了绿灯笼,卤臭味儿为平安巷的灶里添了火,有人守着柴,有人守着巷口,昏黄的灯火映在黑沉沉的海面上,海鸟归了巢,只剩金黄的碎沙乘着海风上岸来瞧这渡口的热闹......
第64章 酱汤裸条
滩上有人放花灯,三两盏朦胧的光融在海雾里,抬眼见星辰,暮色与海相接,像在水镜里坠了明珠,彩鱼灯头衔了绿绸羽球,照子映在青石板上,渡了一面金黄,竹竿摆动,守着渡口的木牌坊渐渐失了暗色,恒辉补了绿漆,海风于此便有了层层叠叠的影......
夜里看灯的人不少,渡口比白日还热闹些,摊贩们吆喝着,木牌坊底下围着一圈人,瞧那杂耍的百戏人口中吞刀吹火,人群中叫好声一片,不多时,便有个半大的孩子捧着锣向人讨彩头。
卖炸货的蔡阿婆没来,朱娘子的素面摊子倒是还摆着,许三七付了铜板,把摊面儿推到老地方,还没吆喝,摊后便来了人。
卤菜放凉了卖才好,不用赶热乎,她也就没带柴篓子来,张云把她说要坐着吆喝的话当了真,一点儿活也不让她沾,许三七坐在小枣平日里坐的矮凳上,扯着嗓子喊了几声,瞧着摊后排起长列,颇觉新鲜,“这热闹赶得上那日官船放粮了。”
“夜里有龙灯游街,听说昨儿有人包了楼船放花筒,还请了天璇来的戏班子,故而是比平日要热闹些。”张云解释道。
许三七踮起脚往岸边张望,没见着什么船,想必是时辰未到,摆了好些日子的食摊,这夜市她却是头回来,见什么都觉得新奇,闻言更是生出几分期翼来,提议道:“那咱们一会儿也瞧瞧去?”
“估摸着是不让上船,不过放花筒隔着岸也能瞧见,去看看花灯也好。”张云熟练地招呼客人,手里的竹夹一挑一松,几块藕片入了油纸袋,一串铜钱进了钱箱,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摊后熟客多,多是奔着酸汤来的,见卖的不是酸汤,也乐意尝个新鲜,祝家兄妹应约来时,摊子上的卤菜已然卖过了半。
“你去逛逛,买点吃食。”木兰看她在摊后坐着实在无聊,打发她去买饭。
“行。”许三七拍了拍腰间的钱袋,豪气道:“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带。”
“你看着买,我不挑。”张云笑着应声。
祝家兄妹也打算在夜市里逛逛,便邀了许三七一道,祝欢用木签子扎了块藕片送进嘴里,喟叹了声,说方才来时瞧见一家卖炙獐子的食摊。
“围了好些人,得抢着买。”
“是后头那家吗?”许三七被挤着往后走,依稀瞥见了点炭火的影子。
铁盘上的獐肉烤得流油,肉臭四溢,摊主是个说话有些冲的汉子,听不得人讲价,一盘獐肉挂了八十文的木牌,不少人只是观望,便将摊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摊后人挤人,许三七歇了买獐肉的心思,摆了摆手说先去别处看看。
“许家姐姐,这儿有卖紫苏饮的!”祝欢拉着她在人群中蹿动,就这么几步路,许三七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脚。
黄泥小炉上热着陶罐,紫苏叶煮得卷曲,卖饮子的阿叔打着扇,转眼便卖出一罐。
紫苏饮需得喝热的,许三七只要了两竹筒的,祝风抱着小枣,先她一步掏了钱,见她望过来,低声道:“我们请你。”
许三七道了一声谢,挽上祝欢的胳膊,拉着她去买糯米饭。
“糯米团子,甜滋滋的糯米团子——”
叫卖声不绝于耳,糯米饭是用木桶蒸的,加了脆哨和紫菜碎,里头包了油果子,撒了芝麻裹了糖粉,四文钱一个,许三七要了四个。
祝欢见糯米粉要等,说先去买几个烤芋头垫垫,问许三七要不要。
“你去吧,我在这等你。”许三七背着手站在摊后,挪着步子给后来的人让路,模样看着很是乖巧。
祝风还在卖紫苏饮的摊子上等,他个儿生的高,在人群中一眼便能瞧见,小枣被他抱着,能摸得着街上挂的各色灯笼。
买完糯米饭,远远地瞧见她们在卖糖人的摊子上,怕糯米饭被挤散了,她只能举高了胳膊在人群中穿行,还得盯着自个儿的脚背,以防脚底板儿打架。
好不容易走出人最多的那块儿地方,许三七低头看了看干净的鞋面儿,松了一口气。
刚要抬脚,便听见后头有人喊:“抓贼!我的钱袋!那小子偷了我的钱袋!”
许三七在慌乱中死死地抓住腰间的钱袋,人群也慌张起来,推搡间有人猛地推了她一把。
她只来得及闭眼,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鼻尖掠过清淡的苦荞臭,触感甚至是柔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