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揣着事,许三七睡不着,直挺挺地躺在软和的被褥里,盯着黑洞洞的房梁瞧。
木兰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叹息,她睡相端正得很,两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一处,闻声也只是指节微动,淡然地掀开眼皮,问:“说吧,什么事?”
许三七闭了闭眼,大抵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绿木簪是她当的,但簪子却不是她买的,引她上船的人要找的到底是谁,若是单单冲她来的倒还好办,只怕是牵扯众多,到时候再想解释也难了。
“你说...”许三七翻过身面向一侧,入眼是小枣毛茸茸的发,她心稍定,压低了声问:“会不会有一日,娘就自个儿回来了?”
此事怎么想都和许婉搭不上干系,但收到那张当票时,她莫名地就是会想起那个温婉的妇人,心底的情绪很淡,谈不上思念,她甚至有些分不清......
“不知道。”木兰想了想,还是放下顾虑回了话,将被褥往上扯了扯盖住半张脸,声音听着有些懒散,“我托人去打听了,若是碰上了,会带消息回来的。”
她始终认为许婉是自己走的,若是如此,她们这样漫无目的地找或许并不是她想看到的,不过就是被丢下,她早习惯了。
许三七不吭声了,好半晌她又听见木兰闷闷的声音从棉被底下传出来,“你想娘了?”
这话听着有种平凡的柔软,温和得不像她。
“没...”许三七生出些别样的情绪,在胸腔的某个舱室中缓缓下沉,像柔软的羽毛突然有了千斤重,她翻过身,笨拙地掩饰:“我就是...有些难受。”
无法言说的烦闷,晕船的后劲儿,未知的担忧与恐惧,汇成一把冷肃的月光,明晃晃地悬在头顶。
好一会儿,一侧传来些许动静,带着暖意的手掌于她背上轻拍着,一下,两下.......
辛夷抽出的细嫩枝条打散了玉蟾桂影,连雨声都渐渐远去了。
*
雨后深秋的晨辉穿过山雾,天地间一片青花色,灶洞里一早添了柴,烧得暖哄哄的,屋内的潮气被赶至廊下,又从石缝里渗出来,湿漉漉的一片。
朝食喝的是果子清粥,晒的果干几乎用完了,麻袋空了,小枣有些舍不得的抱着,许三七揉揉妹妹的脑袋,说抽空去山上再摘些回来。
张云咽下一口粥,丝丝甜味入喉,回味微酸,白水蛋在桌上一滚压出网状的裂纹,她笑眯眯地剥着壳,说:“这会儿估摸着小果子都落了,朹梅倒是有,过几日我带些回来。”
许三七点了点头,想想眼下确实是摘山楂的好时候,不管是去核与银耳、枸杞作羹汤,同桂花一道制糕,还是独熬一个包馅饼儿的酱,都是好的,晒些山楂干存着,天热了还能用来煮酸梅饮子。
“两日后我休沐,若是要上山,便一道去吧。”最后是木兰拍了板。
小枣得了话,喜滋滋地把搁置了半月的小陶罐翻出来,拿到院子里晒。
吃过朝食,用过的碗筷胡乱泡在木盆里,许三七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木兰赶着去武馆,草草交代了几句便出了门,张云昨日倒是不必赶早,帮着她拾掇了柴筐,一同推着摊面往渡口走。
青石路湿滑,辰时的巷子里没什么人,也就周家阿婆起的早,敞着门搬了杌墩儿,坐在门后磨蛤粉。
紫口的蛤蜊壳磨成粉,入冬后药铺会派人走街串巷的收,价不高,自家留着调了油,也能当个烫伤药使。
到了地方,张云帮着把摊子支起来,见摊后忙活着,冲祝家兄妹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又和许三七说:“我过了晌午就能回,师父说上半天领我去山上选料子,可有你要带的?”
“若是有藠头,就扯两把回来,哺时做个辣拌菜,咱下索饼吃。”油锅里鱼片炸的滋滋响,她抽空添了一把柴,随口便答了。
摊后的客人听了一耳朵,有些坐不住了,催促道:“小老板,我的那碗酸汤多加辣子!”
“好嘞!”祝欢给冒着热气的酸汤碗里舀了两勺辣子,麻溜儿地端上了桌。
昨日摊子摆得早,但不一会儿还是没了空桌,渡口走了大船,不少人坐在坡上歇脚,闻着味儿便上来瞧瞧,舍不得铜子的便只要一串炸货,肚里那点躁动不安也能平复得下去。
摊后坐满了人,唠着天南地北的事儿,不时有人拍桌而起,热闹的很。
“听说李家的豆腐菜有着落了,我叔儿那日去给平江客栈送鱼获,说是瞧见醉仙楼的厨子得了那二两银子。”海城近日的大事,不外乎是那李家迟迟不办的寿宴,等着瞧热闹的人多,开盘下注赌厨子也大有人在。
“你说的哪个?可是那姓曹的?”有人打起了暗话,似是怕被人记恨上。
有个汉子没桌儿,就端着碗站在摊后,自个儿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馍馍,一口酸汤一口馍的吃着,闻言嗤道:“哪是他呀,醉仙楼的郭大厨!姓曹的早被赶出来了,他两的手艺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摊后还没吃上的人索性也来插一嘴,“你们都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可能当真?”
“这有什么不当真的,你若不信,自个儿去找个李家做活儿的人问问就是了!”那汉子是个粗嗓子,声儿又大,别说摊子上的客人了,就是坡下坐着的脚夫渔人也能听见。
此话一出,又没人跳出来反他,倒是显得十分可信了。
许三七手上忙活着,也听了几句,瞧那汉子啃着硬馍,招呼他拿来切了。
黄面烤出来的馍,干嚼噎人,横切一刀做夹馍最好,或是掰碎了泡汁儿吃,别有一番风味,下好一锅鱼片,她问过那汉子,往馍里添了两勺酸豆角,左右也不要几个钱。
这吃法是个常来吃酸汤的婶子琢磨出来的,每回来她都自个儿带馍,有时是添一勺辣子,有时就是就着酸汤泡着吃。
有客人瞧见了,便暗自记下,想着下回也这么吃着试试,若是像辛折那般在海城待不长久的行商,就会来打听这腌菜是否能按坛卖。
卖空一盆鱼片,桌上的话头子也转过了一轮,没人纠结昨日的那二两银子被谁得了去,许三七在靠木牌坊的那一桌瞧见了客栈的伙计,几人一面听着别的客人吹嘘,一面盯着她瞧,似是要在她脸上盯着什么乐子来。
方才他们都没插嘴,有熟识的人上后打听,也只是随口说了几句对付过去了,面上一派沉静安定,心中则是百味杂陈。
谁能想到那二两银子是被这么个小姑娘得了去!
倒不是说这姑娘的酸汤做的不好,她家的酸汤鱼在市井之中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城北的虾肉馄饨,城南的八色馎饦,都压不住她家的风头,但......那可是李家的寿宴!要去多少有头有脸的贵人!手上没个二两劲儿的丫头能做的来吗?
许三七迎上那几道打量的视线,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昨儿个吆喝找的是什么厨子,可有人去瞧过了?”早来的吃完了,便有了空桌,有人才坐下,就忙不溜丢的打听,生怕错过什么外头听不着的消息。
“昨日过了戌时便换了告示,夜里我家那几个小子嚷嚷着去看灯,倒是没细瞧。”接话的是个阿叔,说到看灯,在座的不少人都应和出声,夸昨夜的龙灯舞得好,灯船上放的烟火也好看得紧,说是难得这么热闹。
舞龙灯一年到头也就那么几回,先得城里卖灯笼的铺子找算命的先生卜了好日子,再寻那舞龙灯的人,其中也有门道,得是捕过大货的青年人,性子也要稳重,不可胡来的。
昨夜有龙灯,又有灯船放花筒,自是比平日里更繁华些。
“我一早去瞧过了,昨儿要的是羊肉,光是这料儿就能叫好些厨子歇了心思。”有打客栈那儿来的人说。
众人听过了便一阵唏嘘。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羊肉得八十文一斤了,比猪肉还贵些,也就大户人家才吃得起牛羊肉,其次就是醉仙楼这样的地儿,挂出来的木牌子上能有几道牛羊菜。
许三七悄摸着领了那豆腐的活,闻言也不打算再掺和这羊肉的事儿了。
羊肉也就是去腥难,菜色她倒是一下子想到了好些个,羊腿肉能烤羊肉串,切的时候要留点带羊油的边儿,撒十三臭和孜然粉,最好是用炭火,烤出来的小羊肉滋滋流油才够味儿,入冬了就该削白萝卜块儿炖羊汤,羊骨头炖出来的汤,煮索饼或是下米粉都是极好的,嫩点儿的羊肉就片成片儿,半瓣儿葱头切丝,热油下锅,放点姜末,炒出来又是一道好菜。
思虑间,她手上动作没停,最后一盆鱼片也卖空了,每日总有晚来吃不上的客人,若是头回来的,还会抱怨几句,有些是事儿耽搁了来迟的熟客,见她收了摊,也只是暗自下决心明日一定赶早。
“许老板,哺时还来卖卤货不?”有人是昨夜买过卤菜,打听着找来吃朝食的。
他这一问,倒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什么?夜里也有摊子?”有怀疑自个儿听错了的。
“小老板,你这可就不地道了啊......”有调侃的。
“原来昨儿那只卤鸡是你家卖的,怪不得那小子死活儿不说...”有恍然大悟后又勃然大怒的。
许三七干笑了两声,说是做了点新花样,下回若是再有,定然先告知他们一声。
熟客们不依不饶,她没法子,只好抛出个更惑人的消息来安抚人心。
“上回做的蟹黄包,过两日兴许是能再卖上两屉子了,到时候摊子上后六个来的,一人一个我不收钱,全当是彩头了!”
第67章 雪泡豆水儿
收了摊,日头还早着,摊面儿托给当值的胥官,祝欢拉着许三七和小枣去吃凉浆。
渡口向东,穿过一条窄小的巷子,巷角新来了家饮子肆,靛蓝的麻布支了个棚顶,竹架从屋内往外伸,挂着一溜木牌,这会儿子天,凉浆还有的卖,铺子开在阴凉处,也存得住冰。
祝欢上下扫了眼木牌,犹豫了半晌,拿不定主意,于是问许三七:“许家姐姐,你想喝熟水还是凉浆?”
凉浆清爽,糯米和小米混着酿出来的米汁儿,加些碎冰,添半碗椰子水,酸甜可口。
熟水用的最多就是竹叶,泡法儿有点儿像喝茶,铺子里用的都是小灶小炉,洗好晒干的竹叶在陶罐里炒得沙沙响,末了再倒一海碗煮得冒泡的井水,焖上半晌,去了熟料,放糖调味儿,闻着有竹臭,入口略清苦,回味甘甜,秋干气燥,喝上一碗最是降火。
“可有新鲜桂花?”许三七挑了块不打眼的木牌,问铺子里的伙计。
那伙计手里忙着事儿,招呼不及,此时里间走出个着霁蓝褙子,青黛裳的年轻妇人,瞧着像是这铺子里的掌柜,接话也麻利儿:“后日里收的鲜桂花,成色不错,烤过两道,配沉臭水和远客花儿卖得好,再鲜的可就没有了。”
祝欢听着有些意动,但沉臭水的味儿她喝不来,远客花儿做茶她倒是在城北的饮子铺尝过一回,就是不知与这桂花臭犯不犯冲,她纠结半晌,想着还是叫许家姐姐拿主意好。
柔嫩的指尖在木牌上点了点,许三七侧过脸同她商量:“雪泡豆如何?绿豆水儿总是难出错的。”
雪泡豆水儿就是熬好的绿豆汤加一勺碎冰,自个儿在家煮,味儿也不会太差。
“雪泡豆加桂花,你这姑娘倒是会吃。”掌柜听着便眼后一亮,喊伙计拿纸笔来记下。
男人熄了灶下的火,视线扫过木牌,轻皱了眉头,闻言还是乖顺地进了里屋,不过两句话的功夫便取了纸笔来。
掌柜才要提笔,又想起来这算是客人自个儿的方子,就这么冒然记下,怕是不妥,遂问过她:“姑娘,这吃法儿可由得我铺子私用?”
铺子里已有了桂花添熟水的喝法,无非是换了做底的饮子,算不得什么新意,许三七笑眯眯道:“随姐姐用,若是铺子里煮好的圆子,便给我也舀半勺吧。”
“得嘞,雪泡豆儿水三碗!”掌柜合上册子,拒了祝欢递上来的铜子,豪气道:“这三碗算我请你们的,算是这方子的酬劳。”
绿豆熬出沙,加半勺糯米掐的白圆子,因着添了碎冰倒也不腻,碗面儿上撒半把烘好的桂花,软糯臭甜,瞧着模样也好。
平白得了一碗饮子,祝欢心中感慨。
像许家姐姐这般见多识广之人,果然走到哪儿都招人欢喜。
木碗盛的绿豆水儿捧在手中冰冰凉凉,她们在坡上找了个阴凉地儿,许三七也不讲究,随意地坐下。
滩上卷起一缕缕咸风,没过正午,日头不晒人,远处的岸边停着三两艘渔船,竹竿一撑,便搅散了半面波光粼粼的海。
祝欢显然是有话要说,木勺舀出圆子,她像模像样地吹着,视线却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地挪开,左右张望着,生怕被看的人察觉。
“说吧。”许三七咽下一口绿豆水,差点没笑出声,“再不开口,雪泡水儿要被你捂热乎了。”
祝欢放下碗,摸了摸鼻尖,踌躇着问出了口:“许家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是有些。”许三七倒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想了想,坦诚地点头。
祝欢闻言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试探道:“我能知道吗?”没等许三七应声,她又仓皇摆了摆手,说:“我就是问问,不告诉我也行。”
相处了半月也算不上熟识,她都有些后悔来问了,像是在探听别人的私事儿,若是叫许家姐姐觉得冒犯了可如何是好?
“倒也不是不能说......”许三七曲起膝盖,捧着脸望向海上飘着的渔船,渔人不在近海撒网,许是懒得撑船了,就这么歇在水面上。
“可是昨夜在灯船上出了事?”祝欢问。
放完花灯,船上燃了烟火,岸上人多,不一会儿有人喊舞龙灯了,她和哥哥被人群挤着往渡口去,想来也碰不上面,他们看完龙灯便归家了。
“也不全是。”许三七垂着头,把脚边的一块细小的卵石踢远了,黄白游色的石头顺着坡咣啷啷滚了下去,和被浪卷上岸的金色沙石混做一堆,颜色差了点儿,比不上昨日昏黄的灯火......
其实那张当票她上船后就收到了,在她的钱袋里,估摸着是在闻见那道苦荞臭后。
思及此处,她冲祝欢露出一个笑,问:“很彰着吗?”
祝欢点头又摇头,两指一掐,讪笑道:“是有些。”
有些人脸上是藏不住事儿的,连她哥这样的人都能瞧出来,那就是很彰着了。
这话听在耳朵里就知道是掺了水分,许三七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心想怪不得那会儿木兰坐在桌上就有意无意地提起贼人的事儿,许是瞧出来她遇上事儿了,就等着她开口呢。
小枣喝完了绿豆水儿,自个儿在坡上捡石子儿玩,好不容易挑到一块绀紫色的光滑卵石,便蹦蹦跳跳地跑来塞给她。
许三七接过,揉揉她的脑袋,嘱咐她小心些别摔着了,小丫头得了一句夸,便又欢欢喜喜地去挑更好看的石头了。
祝欢看着小枣撅着屁股满地儿打转,忍着笑收回眼,接着道:“是难办的事儿?和那两位大人有干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