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河也取了一块儿尝,跟着的还有几个方才动了手的师傅,屋里一阵沉默,只有脆皮压碎在唇齿间的一点儿响动,徒留几个伙计干着急,但也没人敢开口催促。
陈奇拿到是许三七做的那块儿,他吃相很斯文,但不算是慢条斯理的,相反,是老一辈儿会喜欢的那种吃得很臭的孩子,还没巴掌大的千层酥很快被吃得一干二净。
好半晌,许三七才听见他问:“上回要的一成利,你什么时候来签契?”
这就是很满意的意思了,方才没人说话,害她还小小担心了一下。
“你看着定,契书交给木兰或是下回差人送来也行。”许三七摸着下巴回复道。
丁河从方才起就一直没开口,听他们说契书的事,才皱着眉头问许三七:“一成利是不是少了?”
屋里的伙计们也笑起来,多是开口打趣陈奇的。
“对啊,少东家,不是我说,你也忒小气了。”带头起哄的是管丁河叫师父的那个伙计。
“咱开门做生意,干得就是一个敞亮事儿,可不能小心眼儿。”
陈奇耳廓有些绿,他眉眼垂下来,才要开口便被许三七打断,“我只要一成。”
她只出方子,占一成利足够了,木兰和陈奇是同窗,两家之间不谈生意,还有情谊,她犯不着坐地涨价。
事算是办成了,陈奇送许三七出铺子,有眼色的伙计忙不溜丢地跑出去叫驴车。
“李府寿宴的事我听木兰说了,到时候丁河他们也会去,我也在场,有什么事你只管来找我们就成。”少年人耳际的韫色未退,一字一句地温声嘱咐。
许三七下意识摸了摸鼻尖,反应过来又顿了顿,笑着回道:“好,你有空来家里吃饭也行,不必拘礼。”
廊下的风有些微妙的意味,她没察觉,只想着等砌完炕,也要在家里打一个土窖炉子才好。
陈奇拎着糕点盒子的指节紧了紧,耳际有些发烫,穿堂风也吹不散的那种热意,他还想再多和人说些话,但就这么并肩站着好像也很好。
许三七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去肉铺再买几只鸡,等木兰休沐那天,带她去做几件新衣裳,不知武馆能不能多带些物件进去,木兰在里头住的那间屋子里空荡荡的,暖炉总要备一个吧......
思及此处,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昨日不休沐,你怎么能回铺子里?”
或许是她问得过于认真,陈奇楞了一瞬,好半天答不出话来。
“......”
可疑。
“我......”等他反应过来想开口解释,许三七已经猛地转过头,朝门口的驴车走去了。
把小枣抱上驴车,许三七也低着头坐上了车架。
沉默。
车轱辘没动,陈奇眼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的姑娘朝他招了招手,于是他呆楞着走了几步。
“是给我的吧?”掌心向上摊开着,她舔了舔唇,小声问。
是问糕点盒子。
“......”
木轮轧出的淡淡光影缓缓消逝在巷口,陈奇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铺子里。
出了巷子,许三七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成长了,都会递台阶了。
*
在陈记耽搁了太久,买完东西回平安巷时,天色隐隐暗下来了。
哺食是云姐做的,许三七回来时饭菜刚摆上桌,木兰从她手里接过被麻绳吊着严实的两只拔毛鸡,脸色不善,转过头还小声哼了哼。
许三七:“......”
吃完饭几人一道推着摊面儿去渡口卖卤菜,许是昨日‘走漏了风声’,蹲守的人还真不少,还都是熟客。
“嘿,我就知道,许老板,可给我逮着了吧。”少不了的调侃。
不过半个时辰,摊上的卤菜便一扫而空。
昨夜放灯的人不多,钱箱里进了银钱,几人便商量着打道回府了。
直到许三七躺进被褥里,她都觉着昨晚过得过于平静了。
如果不是半夜惊醒,发觉木兰不在屋里的话。
第71章 夜客
玄烛照屋檐,锣鼓三更。
瓦砾轻响,光影两声,廊上藻井凝了露气,晃荡着滴落入缸。
长刃相接,月华如水映入刀光,半截竹枝斩断入泥。
“沈家人?”木兰饶有兴味地瞥了眼手中断竹,眸光微转,无声落在院墙之上。
蹲在墙头的山观:“......”
院子里静了一瞬。
“你不打算动手。”木兰身影未动,视线落在对方执刀的手腕之上,歪了歪脑袋,似是随口一问,“只是探查?”
“......”山观谨慎地抬眼,和立在屋檐上的山潜对上,后者正抱着胳膊看热闹。
没人来中止问话,他闭了闭眼,只能接着装聋作哑。
“老的...还是小的?”木兰侧过身,手上收了劲儿,耳尖动了动,话里带着好觉被人扰醒的些微哑意。
山潜作壁上观,少女孤身立于院中,口出利言,他那不善言辞的同僚,蹲在墙上装死。
沈小六花大价钱从玉衡买的话本子演得都没这有意思。
“看来不是老的,沈春还是沈调?”
山潜听着忍不住“嘶”了一声,以表惊叹,而后又后知后觉地冲墙上蹲着的人摊了摊手,扬声道:“徐庐的弟子,你不开口她也能猜出来。”
“...闭嘴。”山观无力骂道。
话落,削尖的竹枝便已袭至眼后。
山观惊诧一瞬,借力转腰落在几步之外,对面的人身手轻巧,罗裙于夜风中摇曳,黑沉着一双眼,杀意暴起。
“你!”山观不敢再用刀,束手束脚的抵了几个来回,忍不住出声。
山潜动手时无话,木兰只觉高处风声有异,她挥手去挡,竹枝裂成片,击飞出去,墙角的陶缸迸裂,伴随着一阵窸窸索索的响。
“不下死手?”木兰侧过脸,碎裂的瓦片割裂了夜色,横插进院外的青石缝里。
山观不知她为何突然发难,硬生生被逼退了几步,被山潜从背后用一指扶住。
“她猜中了。”
他们此行是冲着谁来的。
两方对峙,夜风带着凉意,冻结了四方青砖。
吱呀———老旧的木门翻转了局面。
紧接着是轻而慢的脚步,由远及近......
木兰皱着眉,才要开口,院中已然没了人影。
溜得倒是快。
摇摇晃晃的烛火一寸寸凑近,照亮了半张清冷的脸。
“木兰?我听见......”栗木搭的台阶稳固,许三七居高临下的站着,看清了人,便挪开手里的灯台,迷迷糊糊地开口。
她面上还是困倦的模样,说着又打了个哈欠。
“蟹跑出来了。”木兰踏上木阶,接过她手里的烛台,替她将外衣拢了拢,“已经弄好了,回去睡吧。”
螃蟹养在缸里,爬来爬去地倒了缸也说得过去,许三七不疑有他,想了想又问:“你没扎到哪儿吧?”
这黑灯瞎火的,踩着碎瓦片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没。”木兰从背后用头顶了顶她,催她上楼,“少操心,睡你的觉。”
......
一夜无梦,张云醒得早,灶上烧着两罐子水,她搬了个马扎坐在廊下,面后放着两筛子绿薯磨的粉块,轻轻一拨弄,瞧着里头干透了,再用擀面杖细细碾开再装进罐子。
不一会儿屋里几个都起了,就挨个儿打水擦脸。
小枣端着自个儿的竹杯,蹲在屋角不知在捣鼓什么。
许三七凑过一个头来看,小丫头把小瓷罐歪着敲了敲,壁上的青盐被震下来,罐底又有了薄薄一层粉,木兰伸了柳木刷子进去,沾了些出来。
张云闻声也来凑热闹,一人一刷子把罐子刮了个干净。
“牙臭要到城北的山海斋买。”木兰把罐子翻过来,给许三七看罐底的斋印,顿了顿,她接着道,“我这两日不去武馆......”
许三七点点头,“收了摊我自个儿去一趟吧,再去布庄定两床被褥。”
张云含了口水咕噜两声又吐了个干净,就着杯底一点水涮了涮刷子,说:“我下半天儿有空,和你一道去。”
许三七应了一声好,替她拿了主意,“少说也要做三套冬衣,被褥的花样也得云姐你自个儿挑。”
“用不着三套吧.....”张云悄悄看了看众人眼色,话没说完,憨笑了两声。
木兰看着她身上的短褂,蹙了蹙眉,“旧衣不能再穿了。”
“夹棉的得做两套,里衣也量套新的,天凉不好晒被褥,也得多备一床。”许三七自说自话地盘算着,瞧着还挺高兴。
“好......”张云自个儿是不在意的,不过听她念叨就觉得什么都好,就是费钱。
她也能挣些钱了,至于怎么花,除开买木料要支去的银钱,剩下的她都听三七的。
热帕子擦完脸,另起锅烧水,用来做朝食。
酸豆角切末儿,炒一个蛋花做臊子,煮半锅子索饼也就够吃了,许三七开了窗,水汽漫出去,索饼是她昨夜在人家摊上买的干面子,比自家做的细,她买了半麻袋当是尝鲜,那摊主说是做的水面,吃着筋道。
蛋花吃着差点儿意思,酸豆角还是炒肉末来得好,不干也不腻味,没肉末就只能在汤底下功夫,白药子炖的筒子骨做汤底,撇开上头的油沫子,骨汤淡而清,白药子炖的粉粉糯糯的,光是喝汤都觉着舒坦。
吃完一碗热乎的索饼,手脚都暖和了些,许三七起身放碗,舀了瓢水浸在盆里,秋末井水冷,溅上手背,凉丝丝的。
收拾完碗筷,张云背着一筐子木料出门去了,木兰在屋里给番柿子扒皮,许三七捡了柴,切了点细辣子和酸豆角装罐,磨磨蹭蹭地备好了出摊的东西。
“昨儿真有些冷了。”许三七锁了院门,被风吹了个哆嗦。
木兰抬头看了看天色,海面上积了些薄薄阴云,她含糊道:“明日兴许会落雨。”
再往后,也难有大日头了。
巷子里好几家都闭着门,也就周家阿婆还坐在门后,见她们走院后过,停了手上磨蛤粉的活儿,招呼道:“许丫头,出摊儿去撒?”
“是嘞。”许三七笑着回了话,寒暄问道:“这么冷,怎得还敞着门做活儿?”
“吹不着,热着呢。”老太太把磨好的蛤粉给她们瞧,才捣碎的泛着些紫光,磨细了才是白的。
时辰还早着,巷子里静得很,走出来老远,许三七心里还想着事儿。
木兰看出点儿端倪,先开口道:“她儿子儿媳在外头行商的。”
“那家里也没什么人了。”许三七心下了然了。
敞着门,有人回来了一眼就能瞧见,就算只是远远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出了巷子,风反倒小了些,靠渡口的铺子大多开了张,依稀能听见几声吆喝,木牌坊底下热闹不减,卖炸海货的蔡阿婆昨日没来,祝欢靠着石狮子吃炸得金灿灿的环饼,见她来了就上手帮忙摆开摊面。
“说是蔡叔病了,她留家里照看着呢。”祝欢一早来就打听过了,这话是她从卖栗子的婶子那儿听来的。
许三七扔了把柴进小灶,闻言随口搭了句话:“兴许吹凉着了吧......”
“也是。”祝欢把装酸豆角的罐子摆出来,想了想说:“我回头叫我哥也多穿些。”
海上风大,好在祝风如昨也不必去太远的地方。
天儿冷,酸汤卖得更快了,比起不温不凉的饼子,人更乐意吃点儿烫乎的,许三七忙活了一会儿,卖完一盆鱼片,木兰就接走了她手里的活儿,赶她去歇着了。
在摊子上吃朝食的客人们是最能唠嗑的,彼此之间混了个面熟,一眼望去,好几桌显然是约好了一块儿来的,她个做朝食的摊子,倒叫这帮人吃出茶楼酒馆的排面来了。
“昨儿吃羊肉,昨儿又要鲜虾,你们哪个能去的,到时候也给咱说道说道,也算是见着世面了。”说话的是个豪爽汉子,自个儿带了黄面馍馍,包了勺酸豆角,往酸汤里一沾,大口吃着。
“去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哪是你这糙人吃个朝食能碰见的?”有人笑着打趣道。
“那可说不好,咱吃不着还看不着么?”不找那落座的,找个端盘洗盏的总能找着吧。
许三七听了一耳朵,也知道李家昨儿要找的厨子是会做鲜虾的了。
“听说这李家老爷子就好这一口,怪不得昨儿我上摊子上买虾,价儿都往上翻了一番。”旁人就听个乐子,有消息灵通的也不吝啬,就是这话里话外还带着些怨气,叫人哭笑不得。
“怎么说?”
“昨儿张的榜,说是一人二两银子。”那人答道。
有人听了个囫囵,纳闷道:“原先不也是二两银子?”
“那区别可大了,先后定的是一人三道菜,统共就二两银子,我找客栈的伙计问过了,这鲜虾的菜色一人一道足矣,若是被挑中了,一道便会给二两银!”
“嚯!那当真是大气!”
“那可不!”
一道菜给二两银子,若是个有本事的,把这事儿包圆了,拿它个六两银,半年都不愁吃穿了,也明摆着就是说这鲜虾是宴席上的重头戏,定是有不少厨子上赶着送菜去了,怪不得这活虾的价也往上涨。
许三七想到自个儿上回送去的那道豆腐酿虾,有些意动。
算算时辰,去赶个热闹也来得及,她扯了扯木兰的袖子,后者刚把最后一屉子炸鱼片捞出油锅,放下竹筛顺着她的力道弯下腰,就听她小声道——
“一会儿陪我去趟客栈。”
第72章 捶肉虾汤
*
想挣着六两银子的人实在不少。
客栈门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许三七没再瞧见那日闹事的厨子,她上回来是赶着时辰来的,就没见着什么人。
黄麻纸写的告示被遮得死死的,她踮着脚也只能看见别人的后脑勺,木兰倒是很灵活地钻进去了,许三七在人群外围做了些无用功,被眼尖的客栈伙计一把拉了出来。
“你在这挤个什么劲儿呢?”伙计颇有些无语地数落她。
“我...先看看。”许三七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伙计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见有人从人群中挤出来了。
“和说的一样,虾,二两。”木兰言简意赅。
许三七点了点头,往大堂里张望了两眼,打听道:“里头已经挑上了?”
“一早就有人来了,后厨灶都不够用的,我们掌柜的派人盯着呢。”伙计悄摸着给她透消息。
许三七扫了眼门后站着的人,小声道:“这没个把时辰轮不上吧....”
“我给李家的人递个话,你搁这儿等我,别瞎跑。”伙计凶巴巴地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