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脚步一退,手撑上了方桌,身体微提,薄唇轻启欲辞,却听郭佳开了口。
“佳需将军助我清理北疆门户。”
晏清未出口的话一顿,动作却未止。
清理北疆门户?
作为受皇命上任北疆边境三城防御使的自己,对于即将被分走兵权的郭佑宁来说,应当也属于北疆门户中待清理的人之一。
“攘外必先安内。”
见晏清不为所动,郭佳一急,压着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将军也不想您在边境前线御敌之时,身后不仅无援,反被人构陷污蔑反插一刀吧?”
晏清怔住。
前世自己求援未果以致战败,被强召回京后,遭诬告惨死……
纵使如今温哲茂已经身死,她大仇已报,这些事也将永远刻在她心底,时时告诫她要引以为戒。
晏清重又坐了下来,沉眸看向郭佳,却在睹见她眼中掩饰不及的森森寒光时,感到一阵恍惚,无端地觉得那神色熟悉异常。
指尖轻磕在桌面,晏清压了眼中异色,道:“清不过一外人,怕是不好插手北疆内务。”
“将军奉诏统管北疆边防三城军务,职责重大,北疆之内,地位仅次于家父。肃清北疆蛀虫,亦该是将军职责所在。”
郭佳将话摊开,“将军已是局中人,你我皆为他人棋。若想破局,将军需得着佳的助力。”
看着郭佳暗沉眉眼下噙着冷光的眸子,晏清忽地想起来――她确实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上一世斩杀马志安于闹市时,群情激愤的人群中,曾有一双眼睛越过人群,含着杀意,望向监斩台。
当她有所觉察看过去时,那双眼睛的主人,却已是飞快地掩了神色,隐匿于人群之中,消失不见。
她只当那是郭佑宁某个死忠的部下,却不想,竟是郭佳!
略细回想了当日的情形,再看向郭佳,晏清心中便更多了几分慎重。
纵然当时形势混乱,但郭佳既然能从多方势力的掌控中,游刃有余地离开,可见其并非泛泛之辈。
且她眼下这几句话,也令人玩味。
晏清垂着眼,指尖轻捻,眼尾微抬,黑眸中笼上一层迷惘,“局?”
郭佳颔首。
晏清却是眉眼一弯,笑言:“清与侯爷虽有不和,但皆为边将,一心只望边疆安宁祥和,就算侯爷有心敲打清一二,也不至于布局坑害于清吧?”
“您应该知道,我说的并非眼下这等小事。”
郭佳眉眼间的笑尽数敛去,杏眼沉沉地盯着晏清,“眼下肃王虽已亡,但贤王不知所踪,端王远在南疆。南疆雨季多洪涝,原本的水利设施,因为之前那一战,来不及修缮,到了七月雨季洪涝多发之时,会出什么问题,谁也不清楚。”
“京城之中,朝堂之上,丞相许相逢独掌大权,皇帝除三子外,再无后继之人。”
“您可曾想过,若是皇权倾覆,这江山谁掌?”
郭佳不再同晏清绕弯子。
先前的几句攀谈,已然让她明白,论装傻充楞,这人人口中清冷正直的将军,也是有点儿不差。
继续试探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失了她的信任不说,还可能将自己绕进去。
她本就是奉皇命来打压郭家的,若是不能及时表明立场,让其站到郭家对立面去,那就是得不偿失了。
如此,郭佳也就不再探晏清的底,压低了声音说起正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些人,不可不防。”
听着郭佳的话,晏清心中震惊,深沉的眸子审视着郭佳,心中那荒谬的猜测,已然是八九不离十的真相。
沉默半刻,晏清却是冷眸问了一句:“这与清又有何干系?”
郭佳一怔,杏眼中透露出几分不确定来,眼瞳上下游移,将晏清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复又升起几分迟疑。
“且不说现在圣上正值壮年,端王身边能人无数,皇权未必颠覆。就算皇权颠覆,与我又有何关系?”
晏清垂着眼低声说道,“我不过是一边将,得当今圣上信任而得权。自然尽忠于圣上。”
“既然是为圣上尽忠,对于意图倾覆皇权的逆贼,自也不会手软。”
晏清抬睫看向郭佳,“你今日所言,我可以当没听见。此等逆言,还请莫再开口,以免累及九族。”
郭佳怔怔地同晏清对视,遂反应过来,自己心急之下,有些话失了妥当。
不过就此,倒也叫她看清了晏清的态度。
她虽是奉皇命来打压郭家,监视郭家的,但其本人对郭家并无针对之意。
深吸一口气,郭佳道:“是我失言,多谢提醒。但你真的就没想过,李定山谋逆一事背后,站着的并不是温哲茂吗?”
第244章 萍水相逢
晏清沉下眼,并不对郭佳身处北疆却深知内地发生的事感到意外。
且不说郭家必然有留在京城的势力,能获得相应情报。
若是她真的同自己所猜测的那样,与自己一样多活一世,对郭家的结局有所了解,那她就不可能不去深挖这些事背后藏着的人。
更有甚者,她很可能很清楚,背后之人是谁。
这应当就是她找自己联手的契机所在。
思及此,晏清心中一动,顺着郭佳的话问道:“肃王谋逆,说动李定山起兵叛乱,这背后还有别的深意?”
郭佳眉心深皱,反问:“你当真一点都觉察不到?”
晏清自然知晓。
今生种种,都无不在向她说明,在温哲茂之后,还藏着一只将她和晏家推向深渊的手。
甚至不止晏家。
能说动温哲茂铤而走险起兵造反,此人至少事意在天下的。
至于是夺天下,还是覆江山,眼下还没有定论。
但却能够肯定,背后之人想要达成他的目的,晏家也好,郭家也罢,都将是他的绊脚石。
假定郭佳的情况与自己相似,她定然比自己活的时间更久,至少是活到了背后之人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也是因此,当自己改变了前世结局,扳倒了温哲茂之后,她才会找上自己。
她想要自己跟郭家联手,打破背后之人的局。
她应当是猜到了自己的来历,就如自己能猜到她的底细一样。
“郭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晏清收敛了面上神色,亦收起继续试探的心思。
事情到了这一步,继续试探下去,确实是没什么意思了。
“你可知道,‘五家之约’?”
郭佳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东西告诉晏清。
不管自己先前的猜测对不对,不管晏清是巧合下知晓了温哲茂的阴谋从而改变了结局,还是跟自己一样多了一段人生记忆,这些东西都足以动摇她对于皇家的信任。
“‘五家之约’?”
晏清眉峰微蹙。
她确实听说过。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当时她刚到西疆,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自然极其依赖父亲和兄长。
她在书房找到父亲的时候,倒是听见白叔与父亲在说什么“五家之约”的事。
但也就只有这么个模糊印象,别的都已经记不清了。
若非此时郭佳提起,再过几年,这件事恐怕就会被她彻底忘记。
却不想,晏家的覆灭,竟是与此事相关?
“自然听说过。”
晏清唇角微紧,眉峰却是一舒,“史书上有载,当年五家推翻前朝暴政,联手建立起了现在的武安国,约定各家势力世袭。此事,只要是对武安的历史有所耳闻的,就不可能不知道。”
郭佳摇头,定定地盯着晏清眼睛,“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晏清知道郭佳说的自然不是史书上所写的那些。
不过她倒是也不急。
郭佳既然把话说到这儿了,必然是会同她摊牌的。
于是,晏清顺着她的话追问:“那郭小姐想说哪个?”
郭佳定定地看了晏清半晌,终是有些失望地坐了回去,神色莫名地看着晏清嘀咕道:“你竟是真的不知道。也是,以你的脾性和能耐,若是知晓此事,又怎么可能还被人当刀使。他们也不敢让你知道。”
说罢,郭佳再看向晏清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倒是又回到了最初同晏清遇见时那副不太正经的模样。
“这件事……”
郭佳起了个头,却陡然脸色一变,飞快地沉下眼,盯着桌面,对晏清道,“此事日后再同你细说。你且记着,小心提防许相逢。”
说完,郭佳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抄起折扇起身,同晏清作揖,“在下谢过姑娘赠茶之谊。若他日有缘再见,必将报答。”
晏清眼睫微颤,没有答话。
倒是一直没有吭声的红妆,顺嘴接了一句:“你自己上来讨的茶水,将军心善允了你,你倒是会攀交情。”
郭佳低着头,好似被红妆一句话说得羞赧,连连又是道了两回谢,便慌忙地走了。
晏清转着茶盏,垂下眼睫,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告罪。
“小人迎接来迟,让将军久等,还请将军大人大量,莫要同小人计较。”
晏清回头,却是一个管事打扮的人。
此人她认的,是吴放家里的管家,亦是吴放的心腹。
郭佳走得匆匆,估计是怕被认出来,引起吴放的警觉。
只是她这举动,只怕是反倒惹人注意了。
晏清思绪刚落,果然就听那人问道:“方才那位公子,是将军认识的人?”
“萍水相逢。说是来省亲,路上盘缠花光了,身上没钱,又渴得紧,见我二人面善,上来讨盏茶水吃罢了。”
晏清就着郭佳的说辞搪塞着,将茶钱搁置在方桌上,起身问吴管事,“听人说,圣上圣旨都不够证明我等身份,不知大人打算如何验明我等身份?”
“将军说笑了。”
吴管事自城门查过路引进城的郭佳身上收回视线,飞快地在一身便装的晏清、红妆二人身上扫过,眼中划过一丝狐疑,却又飞快地掩去,陪笑道,“有圣旨在,已然足以证明二位的身份。只是这些日子雪原人实在是不安分,故而守城的大人们过分警觉了些。”
“小人代他们向将军赔个不是,还请将军看在侯爷的份儿上,莫要同他们计较。”
晏清垂眼睨着伏低做小的吴管事,心中冷笑。
此人轻巧的一两句话,倒是将出主意的吴放摘得干干净净。
话里话外,都是郭佑宁和守城将领的不是。
若自己是个心气高的,吃这一次憋,少不得对郭佑宁等人心生怨怼。
加之她本来就是受了皇帝暗示,来给郭佑宁找不痛快的。
见面之前便先生不满,自然在给皇帝的汇报里,也就少不得带上一些偏见。
倒是好一出挑事的手段!
且这话说得坦然诚恳,若非有心想,还真不一定能看出这挑事儿的心思,着了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敛下眼,晏清将圣旨收好,不明喜怒地说道:“既然大人已经验明我等身份,我等便先进城寻处歇脚。待来日清理了满身风尘,再去拜会镇北侯。”
第245章 稍作等候
晏清这话说得置气。
吴管事眸光一闪,谄媚的笑里也含了几分真意,道:“将军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侯爷已经在侯府为将军备好了住处,正待为将军接风洗尘。您看……”
吴管事话没说死,一双小眼睛小心又期待地打量着晏清。
“既然侯爷已经有了安排,若是清不从,岂不是辜负了侯爷好意?”
晏清淡淡地地答着,没错过他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
他们自然是想自己跟郭佑宁甩脸子闹起来的,如此也就能省下很多功夫。
但自己真住进侯府里去,只怕他们也早就做好了套子,等着自己往里钻。
“还请大人前面带路。”
晏清催了句眼珠乱转的吴管事。
他们想让自己往笼子里钻,自己也能将计就计,先除了吴放。
再不济,也要下了他的权,叫他失了郭佑宁的信任。
她可不想之后同雪原十二部开战时,自己在前线杀敌,他吴放在后面煽风点火,阻挠增援不谈,反背后同她两刀!
况且,她对郭佳没说完的“五家之约”,以及幕后之人的身份,也颇有些兴趣。
住进侯府,倒是方便了自己跟郭佳接触。
吴管事点头应着是,向着晏清二人恭请,“二位将军,前面请。”
晏清抬脚走在前面,红妆牵马跟着。
吴管事瞥一眼茶桌上,晏清面前未动分毫的茶水,眼中划过一抹暗光,又迅速地收回眼,快走两步跟上,却又落后晏清半步,在旁引路。
一路行至镇北侯府,吴管事跟侯府管家说了两句什么,便急匆匆走了。
侯府管家郭余在吴管事走后,迎上晏清二人,道:“侯爷正与吴主簿议事,二位将军请先随老奴到正厅暂坐。”
红妆不知吴管事底细,见吴管事将他们带到侯府后,就换了人接待,自己却跑了,难免疑惑。
余光扫见晏清递过来的眼神,红妆立时会意,扭头看一眼吴管事离去的方向,又上下打量一遍郭余,问:“老伯,恕我冒昧。若您才是侯府管家,那方才那位,又是什么人?”
郭余愣了一下,道:“那是吴主簿家的管事。吴管事不曾与二位表明身份?”
说话间,郭余狐疑地打量着二人的神色,只觉得她二人是不信吴管事,向自己求证他的身份罢了。
不然,她们也不能跟着吴管事进城。
红妆闻言嘴一撇,颇有些不满,“他只道是侯爷派来迎我等之人,并不曾说他是谁。”
“我见他衣着举止都不似一般小厮,想着应是侯府里的管事。如今见了您,方知自己想错了。”
红妆与郭余落在晏清后面半步,抱怨般地同郭余唠嗑,“若只是猜错身份,倒也是我浅薄了。可这人将我二人带到此处,只与您交代两句,话都没有一个,就急匆匆走了,着实是让人不难不好奇。”
郭余听罢,便知她这是觉得吴管事轻慢了她们,心下不满。
“怠慢了二位将军,是吴管事的不是,老奴且代他二位将军赔个不是。”
郭余恭敬温和地打着哈哈,“只是此事事出有因,吴管事是因家中有些急事需得处理,一时没能顾及礼数,还请二位将军见谅。”
“老伯言重了。我等行伍出身,粗人一个,并非注重虚礼之人。”
红妆不咸不淡地开口,“只是这一路上,也没什么人找吴管事。到了侯府门前,他却突然有了急事,让人好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