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年之前,她对于自己这一对外祖父母的印象,仅来源于从父母口中的听说。
若非雪原十二部之后的反扑,她可能连秦老将军是何时故去的也不知道。
对于上辈子的秦老夫人,晏清自然更加没有印象。
从前不曾见过,所以在考虑事情时,理智总是让人利益为先。
如今见过了,那些只言片语留下的印象,化作鲜活的人印在脑子里,便怎么也再难忘却。
她曾想过,是否要将颜仲祈的事告知秦家二老,哪怕这可能会使他们之后变得很被动。
这个想法,在晏清见到躺在病床之上,形如枯木的秦老太太时,变得格外强烈。
那个顽童一样的老太太,总是强势地将身边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又对自己关怀备至,宽容到近乎纵容的老人家,此刻气息奄奄地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
听得动静,秦老太太睁开眼,看见满身风尘的晏清,浑浊的眼睛又亮出光来,枯皱的嘴角一弯:“乖孙儿回来了……”
听着秦老太太虚弱却欣喜的声音,晏清喉头一梗,疾走两步,行至床边,握住老太太虚虚伸过来的手,尽力绽出一个笑来,努力自发堵的喉咙里,吐出一句轻快的话来:“外婆,我回来了。”
“好,好……”
秦老太太握着晏清的手,“回来了就好。”
晏清薄唇紧抿,黑眸深沉,轻启唇瓣,正要开口,却被秦老太太重重地握紧了手。
那力道之重,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死也不愿松手一般。
晏清微怔,一眼望进秦老太太眼里。
老太太眼眸浑浊,却也掩不住那瞳孔深处一抹精光。
晏清合上了唇。
秦老太太眸色一软,却是对晏秦氏等人道:“都出去吧,让我和乖孙儿单独说会儿话。”
晏秦氏感伤地望一眼自己的母亲,看着自己女儿看过来的眸子,勉力牵出一个笑来,轻拍了拍她发顶:“好好陪陪外婆。”
晏清点头。
晏秦氏带着满屋子的人退了出去,屋里终于只剩下了晏清和秦老太太。
秦老太太恋恋不舍地看着晏清,伸出手去触那精致的眉眼。
晏清握着她的手,将脸贴上去,就像先前秦老太太最喜欢她做的那样。
秦老太太抚着晏清尚显稚嫩的面庞,感受着手下被风沙吹拂得并不算细嫩的肌肤,心疼不已。
她才见到自己这个外孙女,还不曾好好看看这孩子,却已然没多少时间了。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要提防暗箭。
做人不要太过锋锐,月盈则亏,人满则易损。
将来嫁了人,不能太软性子,容易被人欺负。
不要总是一心扑在军务上,也该好好歇歇,去四处走走看看。
……
她有满肚子的嘱托想与自己的乖孙儿说,却已是无力开口。
抚着掌心温热的小脸,秦老太太轻轻地将指腹拂上晏清紧蹙的眉峰:“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不用怨责自己。我年纪大了,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第239章 告别二老
秦老太太为晏清抚平眉峰,问她:“阿祈那孩子还好吗?”
晏清一怔,俄而红着眼颔首:“舅舅如今在荆城,一切安好。”
“好,好……”
秦老太太连声道着好,又抚慰晏清道,“阿祈那孩子是个性子傲的,一心想比他父亲当年做得更好,恨不能天天住在营里,却偏在触发前回来陪我几日……”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人相处久了,一点的异常,也就能猜个大概了。”
秦老太太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抚平晏清不时蹙起的眉头,“你和阿祈都没有错,不必为此事不安。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就算没有阿祈这件事,也很难过这个坎儿。”
说罢,秦老太太又念叨起颜仲祈来,故作轻松地对晏清嘱咐,“阿祈那孩子看着冷,却什么都爱往心里去。你帮外婆多劝着他点儿。”
晏清连连点头,哽噎地应着。
秦老太太不舍地捧着晏清的脸,泛白的唇翕动着,浑浊的眼中起了水光,片刻,却终是轻轻地叹了气。
“行了,去吧。”
秦老太太软软地捏了捏晏清的面颊,从她掌心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推了推她,“去做你应当做的事。莫再迟了,惹圣上和镇北侯不快。我身边还有蓁蓁和你外公陪着呢。”
秦老太太挥手赶人,以眼神催促着。
晏清鼻头一酸,红着眼起身,退后两步,郑重地同秦老夫人磕了三个头。
秦老太太泪眼涟涟地望着,却在晏清看过来时挥手赶人,嘴里囫囵地催促着:“好孩子,走吧……”
晏清在秦老太太的催促里出得外间,却一眼望见正以绢帕拭泪的晏秦氏。
晏清欲言又止。
晏秦氏却是飞快地团了帕子,揉了把红肿的眼睛,婉婉地朝晏清挤出一个笑来,同秦老夫人一样催着她走:“去吧,老人家身边还有娘在呢。”
晏清回首望一眼里间,再次拜别秦老夫人。
起身时,晏秦氏搀住她,送她到门口,秀眉一展一舒,温润的眼细细地描摹着晏清的眉眼,握着她的手叮嘱:“路上小心。要照顾好自己……”
晏清柔声应着。
晏秦氏嗫嚅着,秀眉终是凝在了一处,深深地望着晏清,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压低了声音低语,“……还有阿祈,都要好好的,都要记着,在这北地,还有人在盼着你们回家。”
晏清敛下眼,重重点头,拜别自己母亲。
秦府门口,秦莽大刀斧阔地坐在门口石阶之上,听见身后传来动静,飞快地抹了把眼睛,站起身,转过来:“走了?”
晏清敛下眼,脚却在门前生了根,沉默片刻,终是重重点了头。
秦莽却正好背过身,将拴在门口石狮子上的战马缰绳解下,塞进晏清手里:“走吧。”
晏清攥紧缰绳,后撤半步,行礼拜别秦莽,却被秦莽一把搀起来。
“男儿当顶天立地,女儿亦是如此。外人,非恩,非师,非天子,无人值得你折腰;亲人,怜你,爱你,尊你,无须你折腰。记住了?”
秦莽厉着眉眼沉声说着。
四目相对,看着秦莽沧桑严厉的眉眼,晏清心神微惊,敛下眉,颔首:“清受教。”
秦莽眉眼软下来,轻拍其肩:“照顾好自己。若是那小子不争气,不用看顾外公面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晏清抿唇,望一眼秦莽含笑却认真地眼,释然地垂下眼,点头。
翻身上马,晏清抱拳以辞,掉转马头,驶向万物方苏的北疆平原。
秦莽立在门口,直到再看不见晏清的影子,才转身望了眼高悬在府门前的匾额。
其上有先帝题的四个小字――忠勇仁义。
秦莽回首望一眼晏清离去的想象,隔着千山万水,遥望向看不见的羊城,略佝偻的背又打直来,负手进了府内。
五日后,刚出北地的晏清在驿站之中,收到了秦老太太故去的消息。
红妆守着盯着油灯枯坐在桌前的晏清,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可要回去?”
晏清沉默着,黝黑的眸子盯着跳动的火光。
良久,微微摇头。
又三日后。
晏清到达荆城,在暗部扎在荆城的据点里,见了化名秦慕蓁的颜仲祈。
草草地问了颜仲祈当时发生的具体情况,以及他们到了荆城之后的打算,晏清便长久地沉默着。
这沉默让颜仲祈不安,修长的指节蜷缩起来,不时将视线落在神色冷沉的晏清身上。
看着晏清扎在头上的白绳,束在腕上的白巾,他隐隐猜到些许,不敢问。
他在等晏清说出口,却又期望着她能就此沉默。
可晏清终究还是开口了。
“秦老夫人……五日前,仙去了。”
就在她离开秦家的第三日。
颜仲祈怔愣着,指甲掐进了肉里也浑然不觉。
盈盈的水光铺在爬上血丝的眼眸里,冷厉的眉眼,在瞬间通红。
直到晏清离开,颜仲祈也没再开口。
晏清让暗部的人伪造了颜仲祈等人的身份,将他们安插进了荆城的各行各业,好像他们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
只等晏清上任荆城防御使后,新招兵卒,再将他们提进荆城军营的关键位置。
转达了秦老夫人的话,晏清看一眼僵坐在桌前的颜仲祈,低声到了句:“抱歉。”
颜仲祈没有应声。
晏清敛下眼,出了客栈,嘱托经营客栈的暗部接头人,照顾好颜仲祈等人,便带着红妆离开了荆城。
自荆城而下,过漠城,停留一日。
晏清等人终是在离开荆城一月后,到达了羊城。
此时已是七月初,北疆的盛夏之时,处处枝繁叶茂。
胡杨柳列在道两旁,柳枝随风招招,好似想勾系行人的衣角,留人驻足。
及至城门,查过路引之后,守城门的士兵却将晏清与红妆二人拦了下来。
“二位将军见谅,如今雪原人不安分得很,凡是外来的人,不管是谁,都得仔细盘查,以防有人冒充。”
拦下她们的士兵解释道,“二位将军身份特殊,待小的们通禀了侯爷,由人验明二位真身,二位方可入城。”
第240章 有意刁难
红妆当即皱眉,不悦地同他理论:“圣上圣旨在此,还能有假?你说要待镇北侯来验明我等身份,可我等与北疆之人素无往来,何人可辨我等真假?”
守城的士兵显然没想到这茬,挠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只是听从上面的命令,照本宣科而已。
哪里知道这北疆有没有人认识晏清等人?
士兵瞧瞧瞄一眼没说话的晏清,见其神色点燃,好似并没有不满,胆子不由大了一些,但也守着分寸:“小人只是听令行事。上面是这样交代的,小人只管照做便是。至于侯爷要如何验明二位将军的身份,小人不敢随意揣测。”
红妆厉着眼,不满士兵的回答,正要再驳斥几句,却被晏清拦下。
“我领圣旨,却久不到任,镇北侯恼我轻慢,清能理解。”
晏清同守城的士兵道,“麻烦小哥转达镇北侯,清到任之事拖延已久,已惹了圣上不快,受了圣上的训责。清已知己过错,本不该奢求侯爷宽恕。然圣上圣旨紧催,若清再不能按时到任,只怕圣上怪罪下来,会牵连侯爷。”
守城的士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坐在城门口茶摊上喝茶的一名青衫公子。
晏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那人摇着扇子,正对着城门坐着,桌前摆着三盏茶。
见晏清看过来,那人端着自己面前的那盏茶,朝着晏清举盏相邀:“将军一路舟车劳顿,何不先歇下来,吃一盏清茶?”
红妆看一眼晏清。
晏清抬脚行至茶摊之前,坐下。
那人笑着收扇,扇尖虚虚一指晏清面前的茶,又看向站在晏清身后的红妆,指着另一盏茶道:“这位将军何不也坐下来歇歇脚?”
说罢,却又征询晏清的意见,“久闻晏将军爱兵如子,想来应该不会介意,下属与自己同桌而饮吧?”
听着这低劣却又意味明显的挑拨离间,红妆睨着眼,冷冷地嗤了一声。
她既然调查过将军,就该知道,将军不是介意与人同桌而食,只是营里大家敬重将军,知将军不喜人近身,故而不曾同将军同桌罢了。
却不想这么一等小事,到了他们这些人眼里,倒是成了将军苛待下属。
真是可笑。
红妆不曾坐下。
晏清亦未饮清茶。
“郭小姐若是想验清的真假,大可直言,无须如此拐弯抹角。”
郭佳笑一僵,盯着晏清毫无波澜的眼,手中折扇收回手上一敲,颇为费解地道:“你我从未见过,你怎知我是谁?”
且不说自己一身男装扮相,就是自家看着自己长大的几位世叔都认不出来,晏清却能一眼识破她的女儿身。
就算晏清识破她男装的扮相,也不该一口就咬定自己就是镇北侯之女才是。
为了能够顺利地出城,她可是特意做了修饰,就算她爹这会儿站面前,也不一定能够一眼认出她来。
她同守城的士兵也只说了自己是她爹派来的人,可没泄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就算晏清提前查了自己的身份,也不该一眼看穿自己身份才是。
她很好奇晏清是如何做到的。
晏清浅浅地看了她一眼,道:“猜的。”
郭佳一噎。
这答案简单粗暴,却又合情合理。
是她高兴过了头,被晏清一诓,就自己认了。
郭佳折扇敲着手心,也不为自己犯了这浅显的错而懊恼,反笑盈盈地道:“原来向来以正直传世的晏家人,也是会诓人的。”
“兵不厌诈。”
晏清淡淡道。
郭佳被一句话堵回来,话在嘴边转了转,却是看着晏清笑:“将军本是佳人,顾盼间可倾众生,却偏冷着张脸,真是好生无趣。”
晏清不语,只是看着笑意盈面的郭佳,猜着她的打算。
“您这样噎人的性子,容易吃亏。”
郭佳笑罢,状似无奈地摇头叹息。
晏清仍旧沉默。
她知道自己说话容易冷场,所以一般不做暖场的活。
那都是兄长的活。
后来,都是孟舒澜在做。
再或者,别的什么人。
终归,活跃气氛的事,都不太适合她去做。
关于这一点,她听许多人说过,也试着改过。
只是结果不理想罢了。
但无论如何,这话应当还轮不到初相识,不知敌友的郭佳来说。
看她让士兵将她们拦下一事来看,晏清觉得这人应当不是友善到提点自己的人。
“如果郭小姐让人拦下清等,只是为了逗弄清,以此为趣,恐怕是要让郭小姐失望了。”
晏清眉眼微冷,“若小姐没有别的事,还请就此放行。如今离圣上所言最晚上期限,只有不足月余。通报在路上还要走上些时日,恐是耽搁不起。”
郭佳叹气:“您该庆幸,我是个大度的人。若是旁的人,既是有意刁难你,又怎会因你一句威胁,就轻轻揭过?”
“延误上任期限,我爹固然会受到圣上的谴责。但最后受责罚的,不还是您?”
郭佳同晏清辩理,“再则,兵权交接一事本就繁杂,您来得又晚。只要在通报上写上一笔,您故意延误上任时日,导致最后交接兵权时间不够,这才最终导致任期延误。如此,便皆是您的责任,便是圣上有不满,自也是朝着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