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垂睫不语。
同她说过这话的人不少。
她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状况。
只是时势所迫,由不得她静下心来什么也不想。
强撑着,尚且还能再有个十年八年。
若不撑这一口气,可能都活不到眼前这一刻。
晏清对此不以为意,孟舒澜却是陡然沉了神色,深深地看了眼不搭话的晏清,郑重地问木老:“您老可有什么养护的法子?”
木老摇头:“伤病好治,心病难治。汤药能调理她的身体,但她若不能静心休养,少思少虑,效果极其之微。”
闻言,孟舒澜沉默。
他说不出让她放下一切的话来。
如今的政局,也由不得她放下一切。
第234章 今不赴夕
身在局中,想要跳脱出去,便要生脱一层皮。
而早就被钉在这局中的晏家,在一开始就是布局者眼中必吃的棋。
她若想在未扳倒布局者之前就跳出这局,却是唯有一个“死”字。
以她的傲气,怎可能一生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呢?
她生就该是站在阳光之下,受人敬仰的。
可自己能为她做的,却着实有限。
孟舒澜沉着眼,心有不甘。
说到底,还是自己能力不足,不曾有能安然护着她的滔天权势。
思及此,孟舒澜忽地想起皇帝秘密送来的皇诏,眸中闪过一瞬间的复杂。
“至少还能撑上七八年。”
在孟舒澜若有所思之时,却听晏清清冷冷地道,“这乱糟糟的事总不可能永远都到不了头。说不定没个几年,我就可以安心地卸甲归田,也未可知。”
至于这乱局还需几年才能理清,她心里没有数。
前世她死的时候,是新康元年。
温哲茂登基后改年号为新康。
从今年算着走,也不过是两年后的事。
到死,她也未曾看到一个安宁盛世,自然也就无从得知,这乱世将结束于何时。
今生已然与前世有了很大的不同。
温哲茂已死,西戎元气大伤,羌国并入武安国土。
唯一还没发生的,便是北边雪原十二部的反扑。
此次他们顶着西戎和羌国两国兵力的压力,大败西戎不说,还一举拿下了羌国。
这对雪原十二部无疑是一种震慑。
所以现在晏清也拿不准,在明年,乾元五年,秦老将军过世之后,雪原十二部是否会反扑。
这些时日一直忙着作战,忙着处理羌地的政务,她还没来得及过问颜仲祈的事。
不过既然燕七没有坏消息传来,应该是没出什么大问题。
此事等前往北疆的时候再想也不迟。
晏清想着事,一转眼看见神色凝重的两个人,才想起自己先前的话才说了一半。
“有人同我说,这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间点,但总归也算不得是最坏的。”
晏清清浅地笑着,转述游稚青同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安抚着为自己忧心的二人,“人总不能只盯着坏处,也总该要看见这世上好的一面。”
她纵然可能没几年好活,但在这战场上厮杀,她早就做好了随时可能亡故的准备。
更何况,这本来就已经是她偷来的时间了。
还能再多几年,为自己在乎的这些人再多盘算些以后,能得知某人默默守了自己多年是为那般,还来得及去回应这一份可遇不可求的真心。
她觉得已经足够了。
至于别的,她已是不敢再过多奢求。
“至少,眼下我还是有时间,可以静下心来,好好休养一阵的。”
晏清笑道,“倒是托了这风寒的福。”
木老与孟舒澜皆是沉默。
看着晏清努力想要劝慰自己的神色,孟舒澜却越觉酸楚,无能为力的愧疚与不甘在心底越发清晰。
可面对笑得释然的她,他却只能附和地笑着,应着:“这倒是福祸相依?”
笑罢,孟舒澜却又认真地道,“既是要静养,就好生在府里待着,营里的事自有我管着,出不了什么事。”
“你?”
木老闻言嗤道,“你以为你又能好到哪儿去?”
本来信誓旦旦地让晏清好生休养的孟舒澜,闻言立时生出一种被拆台的窘迫感。
这份突生的情绪,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压过他心中的愧疚不甘。
也不待他辩驳,木老已经嗤鼻念叨了开去:“斑雾毒螯的毒虽然解了,但你小子当时中毒伤及肺腑。这肺腑之症不比外伤看得见摸得着,治疗起来极为麻烦,只能是靠药物梳理,加上日常养护。换句话说,这只能靠养,不能靠治。”
说着,木老怕颇为怒其不争地瞪着二人,训道,“你两个根本就是半斤八两!一个个都不是能让人省心的!”
“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趁着现在还年轻,将之前身体上吃的那些亏补回来,到时候别说孩子的事儿,就是床……”
“木老!”
孟舒澜猝然打断木老絮叨的话,瞪着一双眼,咬牙切齿地转移话题,“您就直说我们该做什么就行了。别的,少说!”
瞧着面皮都烧起来了的孟舒澜,木老颇为不屑地嗤了孟舒澜一句:“你看你,再看看别人。一大老爷们儿,还不如人家丫头坦诚,看得开。”
孟舒澜羞愤地想捂脸。
她那是想的开吗?
她那是根本没意识到你他娘的说的什么事儿!
孟舒澜恼得在心里骂娘。
这一打岔,先前什么有的没的都散的没影了。
他脑子现在全是晏清疑惑地看着自己,想知道木老到底说了些什么让自己反应这么大的眼神。
那眼神干净得,让他觉得自己脑子顺着木老的话不受控制冒出来的思想,格外的可耻!
木老显然在看见晏清略显茫然的眼神时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晏修和晏康明给她灌输的些什么思想,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自从晏修来军营被一众将士带歪了之后,晏康明直接就是明令禁止任何人在晏清面前开黄腔。
晏修这个让晏康明痛定思痛的反面教材,在严抓自己妹妹的良好思想教育一事上,倒是格外的上心。
之后晏清被调往洱郡任职,晏修不能跟着,却又来了个孟舒澜。
这严防死守之下,她还真可能对这些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不然,也不可能一点儿没看出来孟舒澜这小子这些年跟在她身边,是打的什么主意了。
想着这些,木老有些唏嘘地看着孟舒澜。
造孽哦!
可他转念又一想,这丫头如果因为一直被保护得太好,对这些一无所知,岂不是很容易被孟舒澜这小子骗了?
木老同情的目光霎时变得狐疑。
看着自己几句话就面红耳赤的孟舒澜,深感自己可能真相了。
这小子一看就是个满脑子不正经思想的人啊!
自己是不是得多少跟方家丫头说道两句,让她跟小丫头多少提点一二,免得遭了这小子的蒙骗?
第235章 根基所在
可细想之下,木老又觉得不妥。
都是小丫头,两个谁能比谁知道得更多?
这事儿还是得小丫头她娘跟她说,才是最妥当的。
可这山高路远的,就算自己知道该往哪儿捎信,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啊!
看一眼心虚跟晏清糊弄这事儿的孟舒澜,木老敛下眼,又觉得好笑。
罢了,年轻人的事,自己一个老头子跟着瞎掺和什么劲儿?
都不是毫无分寸的人,就算再不懂某些事,也该明白何为授受不亲。
唯一不值得人放心的楞头小子,却是一看就是不敢在人面前放肆的。
倒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木老板着脸在心里嘀咕半晌,总觉得自己一辈子没成家,倒是没绕过为孩子操心这回事儿。
从前是阿姆勒,现在是这两个。
他还真是闲得慌!
自嘲地在心底笑笑,木老才开口为面红耳赤快糊弄不过去了的孟舒澜解围。
“总之,这段时间你们两个都消停些。手里有什么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总不能养着他们吃白饭吧?”
木老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跟二人絮叨,“别看你们这操心这、操心那的,一些琐碎的事儿还不是得白家小子给你们收拾。反正他跟着晏康明收拾烂摊子也好多年了,经验充足得很。现在事情都已告一段落,就是些收拾烂摊子的事儿,交给他正好。”
正走到门口的白术听见这话,额上青筋乍起。
晏帅在的时候,面面周全,他确实也就只能按命令行事,偶尔查漏补缺地处理突发事件。
但孟舒澜这小子上位之后,很多拿不上手的事儿,不都是他在处理,他在教吗?
他怎么就成了专门收拾烂摊子的了?
想他操劳费心这些年,连年无休,如今好不容易有一喘息之机,还得全盘接手全疆事务?
白术对于木老教唆孟舒澜将西疆事务全部甩给自己一事很是不满,步子一提,就要进屋跟他理论两句,却又听木老道:“虽说闲这七八天也难根治肺腑之症,但好歹能有所缓解。”
白术到了门口石阶的脚一顿,又听木老跟人叮嘱,“孟家小子这边我还能照料着,你之后要去北疆,便只能自己照管好自己。我之后给你开一调养的方子,吃上一月,让燕七回来取药。是羌地特有的药方,我需要点儿时间去配药。平时注意保暖,饮食以清淡均衡为主。”
“北边多牛羊,酒烈,可多食牛羊肉,饮牛羊奶,但酒少沾……”
木老一连将自己能想到的注意事项一股脑倒给晏清,也不管她到底能记下多少。
反正他也不只是说给她一人听的。
这屋里外总有人会替她记着的。
白术止了红妆行礼通报的事儿,跟齐源清在门外站着听完了全程。
这些事,若不是他们撞见,晏清压根儿不会跟他们说。
这一家子都是些喜欢硬撑的。
当年晏帅右手受伤,本不能再持枪,可为了让手下的将士安心,硬是撑着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可纵然他强撑着不露破绽,到了战场上却也是掩盖不住的。
若非如此,当初那一战,他们也不至于败得那么快。
就是这,也还是晏帅过世后,队里军医汤文说漏嘴,他才知道。
也是那时候他才明白,为什么晏帅执意要让他带着人随晏清突围,为什么那般郑重地将自己一双儿女交托给自己。
只是自己终究是辜负了他的托付,没能救下晏修,亦没能护好晏清。
他知晓连年在战场上厮杀,那些落下的伤疤就算愈合了,也将伴随他们这些当兵的一辈子,老后必然为伤痛所折磨。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每逢阴冷的天气,那些年战场上带下来的伤口,皆是隐隐作痛。
寒风像是锥子一样,从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处钻进来,再厚的裘衣,也抵不住那彻骨的寒意。
他想着晏清回了康都,趁着年轻好好养着,老来应当不至于像自己这般难挨。
却不想那繁荣昌盛的康都城,比这西疆边境还要吃人不吐骨头。
当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却已是无力再令她抽身。
本是希望这孩子晚年不遭这么重的罪,结果现在却得知,这孩子可能都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
战场上虽生死难料,却也尚且可以一博,可以避祸。
伤病却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虽说能治,但却没有一个医师敢保证,能根治伤兵的病痛。
木老合上药箱,最后叮嘱了一句:“少出去吹风,待会儿喝了药,好生睡一觉,捂一身汗,这风寒也就能好个七七八八了。”
临走前,木老又看了眼孟舒澜,嘴动了动,在孟舒澜吃人的眼神里,冷哼一声,抱起自己的药箱,出了门。
在门口,木老撞见门神一样搁门外立着的白术和齐源清,看了他们两眼,没搭理。
齐源清看白术,却见白术这到了门口,却转身走了。
回头看一眼屋内,又看快步去追木老的白术,反复二三,齐源清拔腿追上白术,问:“不跟小将军先招呼一声吗?回头那小子撂挑子怎么办?”
“怕什么。”
白术一瘪嘴,“他要是撂挑子,最后接担子的还不是清丫头。他孟舒澜要是真心待我们清丫头,就不会也不敢冒着让丫头短命的危险,将这一骡子事儿丢给他。要是我们真的看走了眼,他孟舒澜就是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你我不是还没老到动不了吗?”
扫一眼白术说到孟舒澜撂挑子时眼里划过的一抹戾气,齐源清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为孟舒澜捏了把汗。
他甚至敢断定,要是孟舒澜哪天真的负了晏清,白术绝对会砍了他脑袋,哪管他孟舒澜是什么人啊!
西疆这么多年,哪怕朝廷派再多的人进来,也不能在这板子上钻出个洞,就足见晏家人在西疆人民心中的地位。
哪怕晏家让出了王位,在这西境之中,在这西境的百姓军民心里,也仍旧只认这一家人。
这就是晏家的底气。
几百年来积攒的,令人难以动摇的根本。
第236章 依依惜别
齐源清虽觉得事情不至于走到那个地步,但若真有那一天……
“真有那一天,你先来找我,我磨刀是把好手。”
齐源清双手往脑后一抄,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上这么一句,却引来白术一笑,“你倒是会找清净活儿。”
“那不是怕没让您亲自动手,觉得不解恨嘛!”
齐源清道,“再说,我哪里就能躲得清闲?之后的善后,不还得我一起担着。”
说着,齐源清又叹,“以前这收拾烂摊子的活儿都是你的,这下倒成了我的事儿了。”
“年轻人,多历练总是好的。”
白术道。
齐源清嘴角一抽,嘟囔道:“我已年过而立,算什么年轻人?”
“接我的班不是正好?”
白术道,“等我七老八十,你也才跟我现在一般年纪。”
“这倒也是。”
齐源清一挠头,“您这一说,我似乎也该找个人接我的班了。郦禾怎么样?小将军建立起来的娘子军,就一直是她在治理。又从小跟着您长大,做事缜密周全,我有心将洱郡和芽城的边防,渐渐交给她打理。”
听齐源清说起自己女儿,白术皱了眉:“郦禾有些过于谨慎了,有的时候反而不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