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诚的人手下的兵,总是比别处的单纯,更何况伍仁本就不是什么喜欢筹谋的。
他如今也没多少能信的人了。
比起不知根底的,伍仁已经好了太多。
这京城六卫交给伍仁,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留给孟舒澜的皇诏,永不生效。
只是世事无常,未到尘埃落定的时候,谁也不能断定最终的结局。
昏黄的夕阳自窗外落了满殿,光与暗交织,将殿内的一切,以陈旧的丝线,织成苍古的画卷。
皇帝于光影阑珊间偏首,正见窗外残阳如火。
西斜的落日之下,大漠浩渺无边。
滚滚的热浪在沙石地上蒸腾,扭曲着残辉映照下的大漠戈壁。
时至六月,西疆大漠中白日里的气温已然高得吓人,到了夜里却又冷得宛若寒冬。
孟舒澜踩着余晖洒下的城垛影子,拾阶而上。
上得城楼,一眼便望见了那倚靠着城垛立着远眺落日西沉的人。
火一样的夕阳落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模糊了那略显锋锐的眉眼,平添了几分柔和。
散乱的青丝被大漠的风沙拂乱,远眺的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好似远处的沙丘大漠中有什么神妙之处,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
“在看什么?”
孟舒澜缓步行至晏清身后,抖开手中的披风,搭在她单薄的肩上,“夜里寒凉,你伤刚好些许,莫要在城楼久站。”
“这次离开,恐怕就再难见这大漠孤烟。”
晏清拢了拢搭在自己肩上的披风,却道,“只是些小伤,早就好了。我自幼在这大漠长大,又勤修武艺,这点风寒碍不着什么事。倒是你……”
说着,晏清转头,看着孟舒澜略显单薄的衣着,微微蹙眉,“先前的毒虽然解了,但身体也是吃了大亏,需得注意莫要再染风寒才是。”
孟舒澜以她的话笑答:“我在这边疆四五年,武功不算多高深,强身健体却也是够了。这点风寒,碍不着什么。”
说罢,双手往城垛上一搭,学着晏清的样子,望向无边大漠,余光却始终落在身旁人身上。
见晏清并不为自己的玩笑话而开怀,始终皱眉盯着自己,孟舒澜撑在城垛上的手指微曲,手心渗出汗来,却转头轻快地笑言:“我这毒解了都一个多月了,有木老为我调理,如今已经是大好了。就是木老都说,我现在壮得跟头牛一样。”
说着,孟舒澜像是为了佐证一般,后退两步拉开一个架势,“你要不信,咱们比划两招?我肯定打不赢你。”
孟舒澜说着逗趣的话,小心翼翼地看着在仅剩的一点余晖映照下,面色冷肃的晏清,握拳的掌心一片濡湿。
“孟舒澜,我应当同你说过,不要以身犯险。”
残阳彻底落入地平线下,寒风一刮,便是漫天遮目的风沙,剐蹭着人裸露在外的肌肤。
清冷的嗓音低响,却又字字清晰,随着这刮人的风沙落入耳中,却好似剐蹭在人心底。
想起自己意识昏沉的时间里,眼前人在自己耳边声声哀婉的挽留,孟舒澜讨好的笑落下去,凤眼半敛,仿若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
孟舒澜收了架势,站直了身体,低垂着眼眸道歉,短暂的沉默之后,却又扭开头,躲了晏清紧抓着他的视线,望着无边暮色,声音低沉,“但若从来,我大抵还是会如此做。”
晏清眉深锁,薄唇紧抿,心中明知此事孟舒澜的决策是对的,却仍是因他这句话而生了无名的怒火。
晏清沉默未语,孟舒澜却是忽地转过头来,笑望着晏清,道,“阿清你知道吗?在这一战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为了保家卫国而差点丢掉性命。”
晏清未答,只是沉沉地看着他。
那双略显狭长的丹凤眼中,映着城楼上亮起的火光,却又细碎地铺着一层微光,好似一幕星河。
自己的影子,倒映在这星河正中,寡淡又冷漠。
她大概猜到孟舒澜想说什么。
他本是洒脱的性子,看似温文尔雅多情重义,但里子却是冷的。
兄长曾说,孟舒澜是个没有心的,他只在乎自己所在乎的,但却可以为了自己在乎的,赌上一切。
“我本无心家国天下,亦无天下大义。我是商人,只重利。商人的原则是,与人交,只为有利可图,不可倾心以付,否则就会满盘皆输。”
孟舒澜缓缓地说着,那个被自己深深掩藏的自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大抵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行商。就像孟家的祖祖辈辈一样,守着倾国的财富,来往于各国之间,可周旋于各国权贵,亦可终生闲云野鹤。”
“那曾是我理想中的生活。”
孟舒澜笑着,带着几分嘲意,“听起来是不是很市侩?”
“人生在世,各有其志。”
晏清道,“为利,为名,还是为人,为己,只要莫做伤天害理、有违道义之事,自私自利也并非就是坏事。”
孟舒澜一怔,随即又笑开:“明明就是歪理,怎么经你之口说出来,却又偏生让人觉得有理呢?”
“本就是此道理。”
晏清说得认真,却惹来孟舒澜一阵低笑。
第230章 我心悦之
“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的,大概也只有你了。”
孟舒澜笑道,“明明是个正义凛然的性子,却又能真心地说出自私自利也不是坏事的话。”
“还记得你头一回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时候吗?”
孟舒澜忽地问。
对于孟舒澜故意带偏话题,对自己以身涉险的事儿避而不谈,向来喜欢直奔主题就事论事的晏清,倒也是难得地没有驳他,反而顺着他的问话,回想起了两人相交的过往。
只是她两辈子活下来,虽卜不算活得太长久,但期间经历的大事众多,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早已是没什么印象了。
孟舒澜见晏清不答,眼睫微垂,深深地望着她,轻叹道:“是当初在匪寨,我问你若是我按照那些匪徒的要求,写血书让圣上同意匪徒的要求,拿数座城池来换我的性命,是不是太过自私?”
“当时你便是这么同我说的。”
孟舒澜看着晏清茫然的眼神,显然是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不由叹道,“这本是一件小事,你大抵也只是顺嘴一说,但我却一直记了好多年。”
“我当初说我来西疆,是想要报恩,想要保家卫国,是骗你的。”
孟舒澜半倚着城墙,看着眼前人,将埋藏了多年的心事一一道出,“我只是好奇罢了。”
“我想不明白,一个十岁的丫头,黑黄的面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还不及我肩膀高,初到匪寨时还是唯唯诺诺的模样,怎么能那么认真地说出那样一番话;又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剿匪的先锋,带着那么点人,就敢在匪寨里大开杀戒,眼睛都不眨一下。”
“直到现在,我也时常会想起,当年你拽着我从匪寨里杀出的模样。”
孟舒澜笑着,眼中怀旧的神色一敛,沉沉地望着晏清,眼中情愫痴缠,声音低沉,散在呼啸的风中,若有似无,“我本来只是好奇,却不想自己会就这样陷进去。”
短暂的喘息间,只闻风声,未闻人语。
孟舒澜看着面色不变的晏清,手心的汗随着自己的坦白,反而是被风吹干了,冷嗖嗖的风好似从掌心灌进了心底。
他知道她听见了,却不知道她明不明白自己话中的深意。
他想,以她的聪慧,应当是明白了。
可她在此事上向来是迟钝的,叫他不敢肯定。
为着这一点不确定,孟舒澜松开的手又攥紧来,一抿唇,继续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西疆一待就是好几年。我以为,最多一两年,在明白自己想要的之后,要么失望离去,要么享尽一切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
“但当我真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却认了怂。”
孟舒澜轻笑着,像是穿过了时间的长河,笑从前那个纠结不定的自己,“我一边忍受着求而不得地辗转难眠,一边却又唾弃着自己的动机不纯。但我本来就动机不纯,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或许正是因此,所以我才更加难以抉择。”
“我跟在你身边,做你的军师,离你那么近,却又总觉得离你很远。”
“起初我以为是你小小年纪就已声名鹊起,而自己一事无成,心里不平衡的落差。便想着等一等。”
孟舒澜说着一顿,望着晏清依旧尚显稚嫩的面庞,似自言自语地呢喃了一句,“我想着,你我都还年少,再多等些时日,等你我都再大些,再说这些也不迟。”
“可当那一次,我带着晏修赶来,看着你被埋在死人堆里奄奄一息时,我才知道,虽然你我仍年少,但在这战场之上,却未必会有未来。”
孟舒澜想起三年前,自己将人从死人堆里刨出来时,她只剩下一口气吊着,后怕得发抖,“当时,小由姐都说你很可能救不回来了。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有的人一旦入了心,当要失去时,便如剜心刮骨。”
晏清一怔,垂在身侧的手收紧,羽睫微扇,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不敢看孟舒澜过于灼热的眼。
但她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孟舒澜倒在自己怀里逐渐冰冷僵硬一事,想起今生自己差点再次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
那种剜心刮骨的痛楚,比任何刀剑砍在身上,还要疼痛百倍。
原来从前自己每次从战场上重伤归来,他便是这样的心情吗?
晏清忽地有些愧疚。
从前她总觉得孟舒澜生气地要自己保证下次不可犯险是小题大作,觉得战场上刀光剑影有些事受伤总是在所难免。
可当位置调转时,原来自己跟他也没什么分别。
晏清有心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贝齿轻启,却又磕上,反复几次,每次话都到了嘴边,她却又觉得不太妥当,说不出口。
最后,仍是孟舒澜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那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有些话当时不说出口,可能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同想说的人说。”
孟舒澜深深地看着对面欲言又止的人,一寸寸以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当你终于脱离危险之后,我便想着,不管你我年纪是否尚小,也不管自私自利的我是否有资格站在你身边,有些话我想告诉你。我怕当时不开口,以后会再没有机会。”
“大概是我太急切了,连晏帅都看出了我的心思。”
孟舒澜苦笑,“他同我约法三章,要我守口如瓶。他说,晏家的儿女是大漠里的鹰,被折断翅膀豢养的鹰,是难得善终的。他说,你我都还年少,虽已到了民间议亲的年纪,但到底还是孩子,难免会有些冲动喜新的心思。他同我约定三年,让我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如此。”
“他不知道,这件事我已经想了两年之久。”
孟舒澜笑着,叹着,忽地撇开眼去,打直了脊背,望着天际间缓缓亮起来的星河璀璨,缓而轻地低语,“阿清,此事,我想了五年。”
喧嚣的风在此刻好似瞬间安静,晏清怔怔地看着面前人转过身来,深邃的眸中沉着认真与灼热,殷红的唇瓣一张一合。
“我心悦于卿。”
第231章 情难自矜
“若说跟着你来西疆是临时起意,那这五年的念想则是绝对的蓄谋已久。”
轻而缓的字字句句,混在贯耳的风里,清晰地砸落耳郭,落进心里,叫晏清怔愣当场,脑中一片空白,心却急促地鼓噪着,筛过一件件往事。
那些她有意无意忽略的、避开的情愫,都在此时一股脑地汹涌而来,如惊涛拍岸,震着整个心房无休地悸动。
不知名的情绪堵在心口,让她不知所措。
望着孟舒澜期许灼热的眸子,晏清下意识地想躲。
但那双澄澈的眼眸中,明明白白地映着她的惊惶无措,让她无所遁形。
那样灼热的目光,像钉子一样将她钉住,让她挪不动脚,挪不开眼。
她好像该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以致只能无措地捻着衣袖,痴痴地望着他。
久违得到答复的孟舒澜心中忐忑着,心如擂鼓,紧紧地盯着对面人惊惶欲逃的眼,紧握的掌心满是热汗,指尖几乎掐进肉里。
可对面的人却始终不愿给他一个痛快,睁着那双清亮深邃的眼,无措地看着自己,好似在问自己,她该怎么办?
就像当年自己遇见的迷路时的小姑娘,就像从前闯了祸不敢回军营的小丫头,就像……
现在。
她总是信任着自己,如同兄长。
他不清楚她对自己是否只是如同兄长。
但此时此刻,他却想可耻地利用这份信任,想将她困在自己心中,锁在自己身侧。
就像他想过无数次的那样,不折手段,哪怕折断她的翅膀,锁进牢笼里,用尽一切手段,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就算她拒绝了自己,他也总有她拒绝不了的理由去赖着她。
她总归是甩不脱自己的。
他没什么好怕的,不是吗?
更何况,她还没有拒绝自己。
更何况,她是如此信任着自己。
是否,只要自己说,她就会相信,她心中亦有着自己?
孟舒澜沉沉地看着晏清,手松了又紧,汗湿了又干,耳边只有仿若轰鸣的心跳,眼中只有对面难得惊惶无措的人。
她没有转身就走。
她在向自己寻求答案。
她……
也许,有在心中为自己留有一席之地?
孟舒澜眸色黯下来,脑中嗡鸣一片,喉头不住地滚动着,轻颤的指尖缓慢地探出,轻轻地,僵硬着,将她被风拂乱的鬓发别至耳后,连呼吸都因此放缓,收紧。
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好似带着烫人的火种,落进心里,点燃沸腾的心血,浑身都燥热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粗重。
无名的冲动在心中叫嚣着,指尖却越发小心翼翼起来,轻轻地顺着她的轮廓描摹,不敢又丝毫的放松,怕惊了本就无措的人。
可欲望一旦被释放,就如同恶兽出笼,若得不到满足,便越发凶恶,难以再压回心中。
那眼神太过炙热,如火一般,烧得她心底燥热。
有着一层薄茧的指腹轻轻拭过面颊,带起一阵酥麻的痒,裹进心里,与心底的燥热搅在一起,让人无端地生出别样的情愫。
说不清,道不明。
濡湿的指尖带着些微的凉,抚过的地方却残留着夜风也吹不散的滚烫温度。
指腹擦过殷红的唇。
那纤薄的唇瓣似有魔力,让人错不开眼,让人难以自持,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
呼吸相闻,滚烫的温度透过面皮,隔着些微的距离,亦是烫得让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