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好像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连沉闷了小半年的镇西侯府,近来也添了笑声。
自从同晏秦氏谈过之后,这些日子除了按时按点去兵部汇报回京的这部分晏家军的动向和安排,其余时候晏清都寸步不离地守着晏秦氏,就是吃饭睡觉都腻着晏秦氏。
就是晏秦氏都笑她是越活越回去了,越大反而越发粘人了,开玩笑地说她烦人。
晏清却只是笑,腻着她撒娇,逗得一屋子人都窃窃地笑,心里都松快不少。
自侯爷和世子走后,这府里就一直沉浸在悲伤且紧绷的状态之下。
如今晏清的行为虽有些反常,但好似终于自其中走出来了,众人自然是都松了口气,连带上脸上都多了一分喜色。
这样轻松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晏康平的尸体被运回了康都。
晏康平的尸体是刘诏去京兆府领回来的,渐凉的秋日里,两副薄棺封着的尸体已经发臭。
晏秦氏见过人后,便遣了人去康都城内最好的棺材铺子,叫人打了两副厚棺椁,又请人给晏康平和他夫人收拾了遗容,在城南的庄子上设了灵堂,才递了帖子去肃王府,请晏灵儿回府守灵。
晏秦氏忙着操持晏康平的后事,晏清没再腻着她,自兵部回来后,确认了死的确实是晏康平夫妇,便沉着眼回了自己的院子。
山海居,书房内。
晏清掩上门,盯着墙上的字画看了一会儿,才出声:“这些时日里,可看明白了?”
“差不多了。”
暗处有人应了声,是个女子的声音,“虽不能说有十成像,但也足够应付了。”
晏清蹙眉,转向那人,一字一句地强调:“我要的可不只是应付了事!”
暗处那人嗤了一声,嘟囔道:“我的本事你还不放心?老娘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你还是头一个识破老娘真身的。”
说着,那人又转了话题,“咱可说好了,这事儿完了,老娘可就不欠你的了。”
“自然。”晏清颔首。
“成!那我先撤了。”
那人说话间就隐了身形,却听得晏清在背后低声叮嘱了一句,“殷十娘,别死了。”
殷十娘嗤笑一声,头都没回:“少他妈咒老娘!”
一声轻响之后,书房内再次回归沉寂。
晏清最后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武安疆域图,视线在北疆停顿了片刻,便转身出了山海居。
清淑院内,晏秦氏刚安排好了给晏康平夫妇设灵堂的一切事宜,正在着人给晏灵儿写信,一抬头就见晏清走了进来。
“怎不在你屋里待着?”
晏秦氏搁了笔,接过墨竹递上的绢布净了手,上前拉着晏清在榻上坐下,“你伤才见好,这些日子这些事你就别掺合了。要是沾了尸气,回头再落个什么事,可有得你受的。”
听着晏秦氏一通数落,晏清也不驳她,只是嗤嗤地笑。
她尸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哪里是那么娇气的?
但晏秦氏乐意看她娇气,乐意见她像个孩子一样粘人,像是要将十几年晏清不在身边的那些时光补回来。
晏清也顺着她,倒是叫晏秦氏又有些无奈:“你呀!”
晏秦氏嗔她一眼,摇摇头,转头叫墨竹:“将信取过来罢。”
墨竹取了桌案上晾着的信纸,呈给晏清过目。
看罢信上的内容,晏清垂了眼,握紧晏秦氏的手,复又抬头对齐嬷嬷道:“嬷嬷,今儿可有粟米粥?”
“哟!看我这记性!”
齐嬷嬷一听晏清这话,顿时就是一拍脑门儿,“老奴这就去吩咐。”
说着,齐嬷嬷就往外走,还不忘叫上屋里伺候的,“也别站着了,院儿里还有东西没收拾,都忙去。”
只是片刻,屋里人就走了个干净,只留了墨竹在外间看着烧茶的炉子。
“现在就收拾行囊,怕是早了些?”
晏清瞧一眼晏秦氏屋里已然少了些摆件,不由得打趣她娘。
晏秦氏略有些怀念地看着屋中的陈设,一转头却说得淡然:“迟早的事,先收拾着,到时候大件儿该盘出去的就盘出去。北地虽然不比京里繁华,但也什么都有。”
闲扯两句,晏秦氏忽地转了话头,“你都打算好了?”
晏清的眉眼垂下来,指尖在桌面上轻点,微颔首。
晏秦氏见状微抿了唇,欲言又止,最后终是作罢,叹一声:“你既已经打算好了,便去做。”
好似是怕晏清不放心,晏秦氏又补了一句,“你娘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在北地也是出了名的不怕事。”
晏清看着说得轻巧自傲的晏秦氏眼睛转向别处,捏着绢帕捋了鬓发,小指状似无意地擦过耳郭。
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的动作。
晏清知道她心里担忧,却不知如何劝解,只能是半开玩笑地驳她:“在北地是有外公给您担着。”
却不想晏秦氏却是眼一嗔:“如今不是还有你担着?”
晏清一愣,四目相对之下,却是都笑了起来。
“去做你想做的事罢。”
晏秦氏欣然笑着起身,“娘担得住。”
晏清眼微垂,朝暗处扫一眼,那里早有人等着了。
第41章 一通数落
上午接到的尸体,晌午晏秦氏便遣人递了信去肃王府通知晏灵儿,却是到了傍晚才见到肃王府的人。
“你家王妃怎的没回?”
晏秦氏见肃王府只来了个嬷嬷,不见晏灵儿的影子,责问道,“虽说她如今出了嫁,但她爹娘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她这个做女儿的,怎么也该回来,为父母守灵三日才是。”
肃王府的嬷嬷耷拉着一张脸,背书一般地回道:“王妃伤心过度,这会儿才缓过劲来。王爷怜惜王妃,便叫老奴来说一声,王妃明日才回侯府,再同侯夫人一道去灵堂。”
听得肃王府的嬷嬷特意加重了声音,强调后面一句话,晏清微敛的眼中划过一抹寒光。
倒是真跟温哲翰猜的不差分毫。
“肃王明日不同王妃一道去为他岳丈上柱香?”
晏清忽地插嘴问了句,叫肃王府来的嬷嬷一愣,显然没料到晏清会忽然这么问。
晏秦氏紧跟着说道:“确是如此。虽然肃王贵为皇子,但王妃的生父亡故,他身为女婿,不说守灵,至少也该去上柱香。但我怎么听你的意思,肃王是不打算同王妃一道,去见他岳丈岳母最后一面?”
“这……”
肃王府的嬷嬷迟疑了一下,眼神游离,明显温哲茂并没有对此有什么表示。
见肃王府的嬷嬷吞吞吐吐地不说话,晏秦氏顿时大为不满:“这是什么道理?!虽说大哥生前做了错事,但是人死如灯灭,就是相熟的朋友同僚知道了,不方便上门吊唁的,也写了挽联悼词。他做女婿的,倒是什么表示没有?!”
晏秦氏板着脸训斥,就差拍着桌案,大骂肃王不孝了。
自家主子被人这么一通训,肃王府的嬷嬷自然脸色也不好看,正要驳一两句,就听晏秦氏厉声喝问:“我倒想知道,他是没心肝儿?还是就没把我们晏家是一家人?!”
晏秦氏咬重了“晏家”“一家人”,暗沉的眼神隐着怒,叫肃王府的嬷嬷陡然一惊,顿时不敢再驳晏秦氏。
肃王殿下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在这关头同晏家起冲突,如今晏秦氏自称晏家同殿下是一家人……
肃王府的嬷嬷思付着,抬眼看一眼悠闲喝茶的晏清,猜不透她的心思。
明明先前同殿下似乎并不对付,甚至害得殿下被禁足,如今却是想要向殿下示好?
她先前可是去了端王的秋宴,这会儿跟殿下称什么一家人……
正在肃王府的嬷嬷琢磨晏清用意的时候,却见晏清忽然抬了眼,戏谑地冷嗤一声:“怎么?这么久,还不够你想个借口?想不到就回去滚回去问你家主子!”
肃王府的嬷嬷被两人连着一通数落,面子上挂不住,再看晏清只觉得这人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甭管她什么心思,左右不可能是向着她家殿下的!
肃王府的嬷嬷火气上头,一张马脸拉得老长,但也还记着温哲茂的话,也就压着脾气不冷不热地回嘴:“晏二小姐嘴倒是真厉害,老婆子我不过是人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想了片刻出门时殿下交待的话,到二小姐嘴里,反倒成了老婆子我是在找借口了!”
“我知道二小姐身份尊贵,瞧不起我这老婆子,但老婆子我也是肃王府的老人了,含辛茹苦地将殿下奶大的。二小姐就算不给老婆子我的面子,也要给殿下一二分薄面吧?”
肃王府的嬷嬷明里暗里地抬身份,暗指晏清不尊皇子,不给她面子,末了还添一句,“二小姐也是快及笄,要说亲的人了,说话还是给自己留点儿余地的好。”
这话说得晏清差点儿笑出声来。
就是屋里伺候的人,听了这话都觉得好笑。
“我女儿的亲事,还轮不到你个奶妈子多嘴!”
晏秦氏沉了脸,“不过就是仗着奶了个皇子,王爷,你有什么可豪横的?你别忘了,肃王妃可还是我晏家人,关起门来,你主子还得叫我一声二伯母!”
“就一个下人,你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抬身份?还想指点我女儿的亲事?你是个什么东西!”
晏秦氏一通骂下来,屋里的人无一不侧目,但她却像是跟肃王妃的嬷嬷卯上了,“好歹是宫里出来的,三年大孝不议亲,这等子忠孝礼义,你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眼见着晏秦氏气得吐脏,晏清忙端了茶劝:“您消消气。为这等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晏秦氏嗔她一眼:“你当我气什么?她什么人,也敢踩在你头上?你就是脾气太好了!”
被连带着落了顿训的晏清,连声应是,让晏秦氏把这口气顺下去了,才算是作罢。
喝了晏清沏的茶,晏秦氏好似心里才松快了几分:“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要真不把咱们当一家人,咱也不巴着他!送客!”
墨竹拦在还想开口的嬷嬷身前,敷衍着行了个礼,不客气道:“嬷嬷,请。”
肃王府的嬷嬷本是来传信的,高高在上地来,本没把这落魄了的晏家放在眼里,却不想人家直接就是一通数落,她连还口都找不到机会。
这可将她气得够呛!
她在肃王府里,就是肃王都要敬她三分,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一甩帕子,肃王府的嬷嬷恨恨瞪了晏清和晏秦氏一眼,扭转身就走了。
等人走了,晏清才问晏秦氏:“您今儿怎么发这么大火?”
晏秦氏瞥一眼众人,见没人注意这边,飞快地朝晏清眨了下眼,以恰好够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小声道:“我看你挺看不惯她,又好像说不赢的样子,我就给你帮帮忙咯。不用谢。”
晏清抬睫睨她一眼,晏秦氏顿时端装地捧了茶,放了音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女儿我自己都舍不得说一两句,哪能凭她嘴一张,就明里暗里地中伤?”
说着,晏秦氏又转头念叨晏清,“你也还就由着她说。真不知道你是脾气好,还是嘴笨。”
晏清挽唇浅笑,指尖在桌面轻点了两下,晏秦氏顿时便收了声。
第42章 位高权低
第二日清晨,晏灵儿便带着一帮子丫鬟婆子到了侯府。
晏秦氏扫一眼,双方见礼毕,才不大高兴地开口:“看来肃王殿下心里,是真不拿咱们当一家人了。”
昨日里来回信的嬷嬷把嘴一咧,一改昨日高傲的态度,满脸笑容,谄媚殷勤,直叫人怀疑昨日被气得半死的人不是她。
“夫人勿怪。殿下听闻晏家大爷夫妇的死讯,心中亦是悲痛万分,本是想同王妃一起回府,为晏家大爷夫妇守灵的。”
肃王府的嬷嬷开口先把温哲茂伤心欲绝的情状表述了一番,才话头一转说其原由,“但是殿下如今禁足令未解,实在是不便离府。所以便让老奴备了些纸钱香火,烧给晏家大爷夫妇。”
说着,她又朝后一招手,上来一个捧着小匣子的婢子。
嬷嬷将匣子打开,一匣子的金子。
“殿下听闻晏家有在佛安寺,为死者立长生牌位,点长明灯的传统。便特命老奴送些银钱来,托夫人为晏家大爷夫妇在佛安寺打点。”
晏秦氏微侧眼瞄向晏清,见晏清点了头,才叫人将金子收下:“算他还有心。”
说罢,晏秦氏转头问晏灵儿,“王妃来得早,收殓遗容的匠人还未给大哥大嫂收拾妥当,您是要现在去灵堂那边?还是等匠人收拾好了,再去看他们最后一眼?”
晏灵儿听到晏秦氏的问话,才将视线从晏清身上转回来,抬脚就往宴客厅主位上坐:“等匠人收拾好再说。我娘生前就爱体面,定是不愿意让我见了她窘迫的模样。”
“也好。”
晏秦氏看一眼在主位落座的晏灵儿,拉了晏清在堂下坐着,转头吩咐一句,“给王妃看茶。”
晏灵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堂下的晏清,似不经意地提起:“为什么不在侯府设灵堂?非要设在城南庄子上。我爹好歹也是在侯府长大的,就算从前同你有什么龃龉,如今死了也该叫人落叶归根。”
晏清却是正眼都没给晏灵儿一个,酌了一口清茶,道:“若要落叶归根,就改叫人将他的尸体送回沪锡老家去,直接埋了还省得这么多事。”
“况且他一个罪臣,有什么资格在侯府设灵?别污了镇西侯府累世清名。”
晏清看一眼今日格外沉得住气的晏灵儿,嘴角微挑,讥嘲道,“如今他还有灵堂,还能进晏家祖祠,你就该谢天谢地了。”
“你什么态度?!”
晏灵儿重重地一磕茶杯,茶水溅起来烫红了手背,她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样,跟在她身边的人也像是没见着一样,晏府里的人本就不待见晏灵儿,自然也都装没看见。
倒是晏清扫见了,提了一句:“手不疼?”
怒声质问的晏灵儿听了这一句,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子就炸了起来。
“咳咳!”
昨日来传信的嬷嬷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提醒晏灵儿道,“王妃,注意仪态。”
正要发作的晏灵儿横了温哲茂的奶娘一眼,但对方却是直接瞪了回来,晏灵儿顿时就怂了,一摆头恨恨地道:“本妃做事,还需不着许嬷嬷来指点。”
“王妃若是懂事,用不着老奴开口,那自然是好的。”
许嬷嬷将晏灵儿的态度看在眼里,凉幽幽地开口,“王妃做事老奴管不了,便只有上告殿下,请殿下亲自管束了。”
闻言,晏灵儿浑身一抖,眼中尽是惊恐,手下意识地拂上手腕。
晏清眼尖地瞄到晏灵儿腕间一抹青紫,那痕迹像极了小时候她第一次骑马时,马鞭甩得太过用力,打在手上的痕迹。
再一听许嬷嬷的话,立时便想起前世肃王府中,总是无故病故的婢子来,晏清的眼色顿时更深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