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须臾,整个营地三分之一的人便在睡梦中,永远地睡了过去。
在接近至营地中心时,晏清等人终于是被晨起的人发现。
“杀……”
那人话没完,便立刻端了气。
纵然金铭下手够快,但这一声呼喊,还是惊醒了本就将醒的匪贼。
刺杀变成了混战。
匪贼人数虽多,但身手好的却不多,惊慌之下能做出抵抗的没几个。
不过半个时辰,整个匪贼营地,便只剩下百人不到。
剩余人围在葛大壮身侧负隅顽抗,王二狗透过人群与刀剑的缝隙,借着微亮的天光看清了冲在最前的晏清和金铭。
“是他们?!”
王二狗喊了一声,“那个大夫和医女!”
葛大壮凶狠地甩了刀上的血,撇头顺着王二狗的视线看去,正对上晏清冰冷的视线。
恶虎相视,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名为危险的东西。
看来陆凝之那小子猜的没错,这群人确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但弃城离开,却是他们最大的错误。
他们就该捉了这些人,守着余淮城跟他们打!
只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葛大壮一舔唇,一把将带在身后的陆凝之拽出来,一拳翻在他脸上,又揪着衣襟将人提起来:“你小子是故意让老子撤,背地里却卖了老子?!”
陆凝之笑了一下,狠狠一口啐在葛大壮脸上,带着血沫,眼神又凶又恨,“咯咯”地笑,像个讨命的小鬼。
“妈了个巴子的!”
葛大壮一把扼住陆凝之脖子,却见一点寒光在眼侧一闪。
心下一惊,葛大壮直接脱手将陆凝之朝着枪芒来处丢了出去,后撤一步,弯刀一扬,一劈,竟是要连着陆凝之同他身后被遮了视线的人一起砍了!
陆凝之心跳一滞,看着刀芒逼近,忽又坦然地笑了。
就这么死了,倒也好。
左右背了人命的他,也没什么未来可言了。
谁知他刚闭上眼,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忙不迭地睁开眼,却是到了一人怀里。
还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便被迅速制住了手脚,扭到了更后面的位置。
电光火石之间,陆凝之只看见一身赤红甲胄的女子,长枪拽在身后,堪堪避过葛大壮一刀,却欺身上前,手中流光一闪,一道血线自葛大壮脖子上飞溅而出,在刚露头的朝阳映照下,格外的耀眼。
“我们认输!”
几乎是葛大壮被干掉的同时,陆凝之便听见了这么一声喊。
他记得这声音,是这群人里的二当家。
陆凝之扭头看去,就见那些吓破了胆的匪徒,在这一声喊之后,争先恐后地丢掉了武器,纷纷跪倒在地,高举双手。
而不愿投降的,无一例外都被取了性命。
曾经不可一世、无法无天的匪徒,须臾之间便被轻易铲除,或死,或降。
自己想了无数次的梦成真了,陆凝之却觉得不现实。
这似乎太轻易了。
正在他愣神之际,就见先前除掉葛大壮,直接叫匪贼放弃了反抗的女将到了自己眼前。
她问:“那份名单,是你留的?”
声音冰冷,没有起伏。
陆凝之有些疑惑她为什么没有提到地图,但却依旧木楞地点了头。
他看见眼前的女将眼神沉了几分。
“那人,也是你杀的?”
这话好似天雷炸响,叫陆凝之四肢僵直,大脑一片空白。
第140章 心如死灰
果然,该来的终究逃不掉。
陆凝之面如死灰,闭上眼,颓然地点头。
杀人偿命,他早有觉悟。
然而,就在他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的时候,那人却又问他:“为什么杀人?”
陆凝之沉默了一下,他本不想解释,但看着对面人的眼睛,却又叫他心底无端长出几分对生的期许。
磕巴着,陆凝之同晏清说了前因后果。
听罢,晏清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并没有再问别的,也没说别的。
而在晏清问陆凝之话的空档里,其余人已经打扫了战场,将投降的匪贼捆好,死了的就地挖坑堆柴烧了。
这一仗,赤甲营也并非全没损耗。
战死将士的尸骨摆成一排,有十数人之多。
于怀宁确认了死者的身份,做了记录,一场大火皆化为黄土。
待得火熄尽,泥土掩埋了所有的火星,晏清才收回视线,瞥了眼被捆成一团的匪徒。
眸中森森寒意,让人几乎以为她要就此杀了所有人泄愤。
但晏清只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道:“回城。”
陆凝之跟在金铭之后,一直盯着晏清的背影,眼中有迷茫、疑惑、不解,更有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看起来跟自己一般年纪,但却远比自己沉稳冷静。
一个人要在怎样的环境下长大,才能拥有这远超自身年纪的沉稳?
陆凝之想象不到。
但他想,定然是比他这一个月所遭受的事,更难上百倍,千倍。
挺过来了,也就能成长了。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了段距离,陆凝之忽然想起一件事,紧走了几步到了晏清身边,却又在她看过来的眼下生了怯,步子一顿,便慢了半步,这视线也便错了开去,他才镇静了几分,一边跟上,一边问:“那些人……”
说着,他却又顿住,低头想了一下,好似晏清不明白一般,重新定义了“那些人”,“就是那些,被这群……嗯……土匪,被这些土匪留下的那些人,都怎么样了?”
几乎是一瞬间,金铭就想起了昨日府衙后门外的惨状,看着眼前陆凝之殷殷期盼的眼神,心有不忍地别过了头,却睹见被押在身后队伍里的匪徒,心中又是一恨。
他不明白,为什么晏清要留下这些人。
从先前的情况看,这些人明显是被晏清所斩杀的匪头的亲信,他们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无辜之人的性命。
被迫杀人的陆凝之尚且被盘问,为何对这些明显穷凶极恶的人,晏清却不闻不问?
心怀疑惑的金铭,还没想明白这为什么,就听被陆凝之问话的晏清,冰冷冷地回了句:“死了。”
那语气之淡漠,没有一丝起伏,让金铭心惊的同时,又叫金铭心凉。
他本以为,晏清会说几句软话,先安抚陆凝之几句,却不想她却就这样直愣愣地把血淋淋的真相端了出来,不加丝毫掩饰。
金铭怔住了,心里忽地对晏清生出几分怨怼。
他只是一个孩子,刚逃脱匪贼之手,看见了几分希望,至于对人这么冰冷么?
这让他怎么承受得住?
金铭紧蹙眉头,垂眸,果然见陆凝之愣在了原处,唇角还带着点期许的笑意,眼里的光却已然全无,茶色的眼瞳外扩,不敢置信,却又深信不疑,以致瞬间便落入了绝望之中。
晏清却没有丝毫的停留,几个呼吸间,就已经将陆凝之落下了。
那一刻,金铭几乎要以为,她晏清就是一个冷血无情之人!
但回想起当初晏清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细心的安排,细致的关怀,对所有人皆是如此――看似冷淡,实则温润。
为什么对这孩子,却如此冷情?
金铭停在陆凝之身边,看了眼晏清萧瑟纤薄的身影,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转眼见着深受打击的陆凝之,心生不忍,手搭上他肩膀,想要安慰他几句。
却不想他的手刚搭上陆凝之的肩膀,陆凝之就好像受惊了兔子一样,倏地蹦了开去,倒叫金铭吓了一跳。
陆凝之抬头,见是个陌生的将士,舒了口气,却是转头又追上了晏清。
金铭看着陆凝之一溜烟从自己身前到了晏清身边,颇有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被辜负感。
而到了晏清身边的陆凝之,这次却是直接将晏清拦了下来,倔强地仰头反驳:“你骗我!葛大壮明明答应我,只要我……我……”
说及杀人,陆凝之震惊之下攒起来的勇气,霎时便没了踪影,吞吞吐吐难以为继。
被迫停下脚步的晏清垂首看着矮自己半个头的陆凝之,替他说完了他说不出口的话:“只要你杀了那个女人,他就放了那些人?”
触及晏清冷凛的眸子,陆凝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是呐呐地点了头,寸步不让。
晏清闷呵了一声,唇角挑了一下,似在嘲讽:“你以为,对匪贼来说,没有了用途,又能佐证他们作恶的事实的人,真能活着从他们手下离开?”
陆凝之立时想起离开前,葛大壮让自己杀人时,所说的话。
那个他杀了的女人,葛大壮口中的无用之人,最终的下场。
陆凝之望着晏清,想从她脸上找出一点说谎的痕迹,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晏清冷沉着脸,黑眸深沉,叫陆凝之的心一点点沉进深渊。
是真的,她没撒谎。
陆凝之踉跄地后退了两步,低垂的头茫然地晃荡着,没有焦距的眼不知该落到何处,才能瞧见一点光,整个人好似脱力一般,踉跄着往地下坐去。
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晏清,这次却迅速捏住了他的肩,将他提了起来。
踩着厚实的泥地,陆凝之却觉得脚下轻飘飘的,没有实感。
他茫然地看向晏清,透过那双漆黑的眸子,他好似看见了黝黑一片的地府,魑魅魍魉在向他招手,转瞬却又化作他见过的那些人。
陆凝之看着,忽然就落下泪来,空洞的眼重新有了焦距。
望着晏清,颤抖着唇,他说:“杀了我吧,求你。”
第141章 活着赎罪
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晏清,或不明所以,或心有不忍。
唯有晏清,神色始终不曾变过。
“这世间最简单的事,莫过于死,活着才不容易。”
晏清道,“真想赎罪,就好好活着,行善积德,替他们走完他们没能走完的人生。那才是最难,最折磨人的。”
陆凝之迷茫地望着她,长长的羽睫上还挂着水珠,眼中蕴着雾气。
晏清撒开了手。
陆凝之一时没回过神儿来,踉跄着站稳,却又听晏清说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撑不下去,没那个胆子活着赎罪,那便自己找地方了结去。没人该为你的罪,而脏自己的手,也没人该为你的遭遇与选择,怜悯之余还有愧于心。”
说罢,晏清不再理会陆凝之,吩咐队伍重新启程,“加快行程!天黑之前,务必返回余淮城中!”
“是!”
众人齐声应着,自二人身上收回视线,加快了脚步。
磨磨蹭蹭的匪徒被推拽着,踉跄地打几人身边过去。
晏清瞟一眼兀自陷入深思的陆凝之,不再停留。
陆凝之呆愣在原地,看着甲胄齐全的兵士们从他身边离开,没人再回头看他一眼,也没人催促着他跟上。
他就像杵在人流中的石墩一般,人群避开他走过,又聚在一起,只有他留在了原地。
直到最后一人自身侧走过,望着空荡荡的林子,杂乱倾折的草木露出的小道,清幽,安静,正向着中天攀升的朝阳透过草木枝叶间的缝隙洒下斑斑点点的光,陆凝之痴痴地看了半晌,眼前却是各色斑驳交杂的景象。
并不存在的人,在朦胧的青叶光尘间来来往往,演绎着他并不算长的一生,所经历的所有他所记得的人与事。
直到日落西山,夕阳收敛了它的光芒,林间暗下来,那些在他眼前演绎的人随着林光的消逝而谢幕。
陆凝之忽地觉得有些冷。
初冬黄昏的树林,阴冷又可怖,悉悉索索的碎响,分不清是风穿林响,还是野兽在觅食。
陆凝之打了个激灵,突然转身,朝着余淮的方向发足狂奔。
月上枝头,气喘吁吁的陆凝之,终于是见着了余淮城。
那一刻,他好似松了口气,又好似塞了块石头在心里,笑容满面,却又涕泪纵横。
他终是没了力气,倒在余淮城外。
失去意识前,他好像听见了一声叹息。
他努力想睁开眼去看,奈何眼皮似有千斤重,唯一看见的,记下的,是一双染血的皂靴。
再次醒来,他正躺在府衙的床上,身边坐着个男人,白棉头巾包着头,白棉面巾遮着脸,就连身上也是白棉的b衣,将他整个人罩在其中。
“醒了。”
那男人见他醒了,回头朝身后说了声。
陆凝之偏头,就见门口站着一人,是杀了葛大壮的那人。
他挣扎着起身,却见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是醒了,就退了出去,什么话也没说。
陆凝之愣住,坐在床上,一时觉得自己起来也不是,躺下也不是。
“醒了就起来,别占着床位。”
陆凝之还没回过神来,倒是他第一眼见着的那个男人替他做了决定。
游稚青见陆凝之呆愣的模样,摇了摇头,索性不再管他,转身去看别人,却又在转身之后说了句,“外面屋里有吃的。吃饱了,要没事儿干,就来给我帮忙。”
他从金铭那儿听说了陆凝之的事,但也仅限于此了。
伤员与疫病的事,忙得他昏头转向,比陆凝之更可怜更值得怜悯的人,他每天能见着一大堆。
相比之下,陆凝之还能生龙活虎地一口气跑二三十里地,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陆凝之听话地从床上下来,才注意到这屋子被一层层的布帘子分成了好几个隔间。
他是在最外面的。
看着游稚青掀开布帘子,进了里面的隔间,陆凝之有些好奇地跟上去,却没想到走在前面的游稚青突然回头,见他跟在身后探头探脑,训斥道:“你跟来做什么?这屋里都是伤员,小心待会儿见了,饭都吃不下。”
听着游稚青严厉的声音,陆凝之一时间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有些害怕地缩缩脖子,却又从心底生出一种亲切。
“……您是大夫?”
陆凝之问。
“怎么,我看着不像大夫吗?”
游稚青反问,目光落在陆凝之纠结的小脸上,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你要不要跟我学医?”
陆凝之圆眼一睁,受宠若惊:“我……我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
游稚青好似抱怨地回道,“这儿就我一个医生,那些当兵的粗手粗脚,也就能抬个人,我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但愿你小子能机灵些。”
陆凝之生怕游稚青觉得他不机灵,有些急,想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证明自己,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