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东西大概装得极好,只能听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碎响。
“总之你当日见了便知道了。”
孟舒澜只强调这一句。
晏清瞥他一眼,见他狡黠地笑着,眼里却全是固执。
好似她若不答应,他便是将东西抢回去,也不会留在她手里一般。
那模样,像极了跟大人献宝,却还要故作神秘的小孩。
晏清微牵了唇角,嘲讽了他一句:“幼稚。”
但确实是松开了向开木匣的手,将木匣同圣旨裹挟到了一起,瞥一眼还不怎么放心的孟舒澜,晏清没好气地道:“送出来的东西,你还打算要回去?”
孟舒澜见她没有当场打开,倒也是松了口气,此时听她开着玩笑,也好笑地笑了开去,眼底却藏着些叫人看不懂的神色。
翌日清晨,晏清坐上了前往汾邯城的船。
她将走水路至汾邯城,再从汾邯城快马赶回北地。
眼下已经是十二月底,她要赶在一二月之间,那道春寒吹雪落之前,赶到洛奇镇。
不然春雪落下来,在冰雪消融之前,北地都进不了人了。
乾元四年正月初一。
大年初一的日子里,塔里尔的商铺都关了门,人们躲在烧旺了炭火的屋子里躲着寒风。
只有少数几户酒家,还挂着招牌。
厚重的油毡布帘挡着门外的寒风,屋里炭火燃得正旺,三两个无家可回的人,在屋里的角落买醉,守着热酒的火炉的伙计昏昏欲睡。
正午时分,厚重的布帘被人撩起,屋外的寒风裹挟着碎雪呼呼地灌进来,霎时让离门不远的伙计从昏昏欲睡中惊醒,瞧向门边打帘进来的人。
那人七尺来高的个子,披着厚重的蓑衣,一进屋,蓑衣上簌簌地下来一层雪。
雪从蓑衣上滚下来,又迅速被暖融融的屋子化成一滩雪水。
那人在门口站了片刻,待蓑衣上的雪,不再落灰一样地往下滚,才走进里面来。
伙计见人到了面前,吸一口那人带进来的寒气,立马抖擞了精神,扬起笑脸:“这位爷,您来点儿什么?本店有上好的烧刀子、梨花春、满江红,清酒绿蚁样样齐全。这大冬天喝点儿热乎小酒,最是暖身解乏。您看,您来点儿什么?”
那人想了一下,道:“一碗阳春面。”
第147章 大雪纷飞
“阳春面?”
伙计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人应了一声,才面露难色,“爷,咱这是酒馆,喝酒的地儿。吃饭,您得……”
伙计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今儿是什么日子。
大年初一,这城里的食肆饭馆儿都关门歇业了,也就剩城门边儿上的几户酒家开着。
伙计顿了一小会儿,对面儿人却开了口:“一壶烧酒。”
那人如此说着,显然是以为伙计没说完的话后面藏着的,是要推自家的酒。
“一壶烧酒,一碗阳春面。”
见伙计愣着,那人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需求,顿一下,又解释了一句,“下酒。”
阳春面下酒?
这是个什么新鲜吃法儿?
伙计心里嘀咕着,却也没再撵人,扬起笑脸应一声:“行嘞!您里边儿请!”
那人转身,在屋里找了个坐。
伙计打满了酒送来,才见那人还握着根灰布裹了的长棍。
厚重的蓑衣未脱,坐下时,左腰间的蓑衣被支棱起一块儿。
应是腰上还配着刀剑。
伙计借着蓑衣被支棱起而撒开的一点儿缝隙,瞧见里面赤褐的甲衣,也就见怪不怪了。
原是位军爷。
伙计搁下酒,进了后厨,约摸两刻钟,才出来。
端着面碗,并一碟子肉干。
面碗搁下,满满一海碗汤面,里面还卧着个囫囵蛋。
“这年初一,再赶也该吃顿好的。”
见对面人似有些疑惑,伙计揣着手,笑得憨厚,解释着。
那人愣了一下,拉下御寒的面罩,露出张清丽的脸来,黑眸如星,薄唇微挽,道一句:“多谢。”
伙计没曾想对方是个女子,怔愣了一下,说了句:“没什么,顺手的事儿。”
伙计说着,又多看了两眼。
女子从军在塔里尔不是什么稀罕事,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磨蹭两步,又瞥一眼,见那人吃面也没撒开手中长棍,却也不耽搁她吃面。
不似一般急着赶路的人,总是狼吞虎咽地抢时间,眼前这个却是斯文得很,慢条斯理的,一点儿不急的模样,汤碗里的面却少得很快。
怪人。
伙计心里嘀咕了一句,收回视线,慢腾腾地又回柜面后头他温酒的位置去了。
他刚坐下,往炉子里添了几块儿炭,一阵寒风就打背后吹过来,冻得他一激灵。
伙计回头看门口。
厚重的油毡布晃悠悠,门口却没见人人进来。
伙计嘟囔着看屋里,却见先前还坐在堂前吃面的那个女兵不见了踪影,桌上只剩下空了的碗碟和几块儿碎银。
伙计眨巴下眼,望一眼门口,又转回桌前。
刚坐下的伙计,不得不再次起身,收拾了碗筷,一提酒壶,依旧是满满当当一壶酒。
伙计又望了眼门口,油毡布帘微微晃着,打底下细缝里能瞧见几个马蹄印儿,先前能瞧见的马蹄却看不见了。
“真是个怪人。”
伙计又嘟囔了一句。
买酒,却不喝酒,可不就是怪人么?
伙计嘟囔着,将酒与屋中客分了,收拾了碗筷进了后厨。
打柴门缝隙里瞧见,方才还是细细碎雪的天儿,这会儿已是成了鹅毛大雪。
风拍着门“砰砰”作响。
伙计裹了裹身上的棉衣,将东西搁下,摇头晃脑地嘟囔了一句。
“这天儿里,可难哦……”
寒风呜咽,大雪兜头罩下来,天地一色,银装素裹,一匹枣红马突兀地撞进这素色的画里,载着马上的人,裹挟着纷乱的雪,融入其中。
乾元四年正月二十九,赶在大雪封山前最后的日子里,晏清到了洛奇镇。
当天夜里,纷纷的雪落下来,将入关的道尽数掩埋。
在洛奇镇短暂地休整了两日,暴风雪刚弱了几分,晏清便再次启程。
二月二,龙抬头,正是万物复苏,百虫露头的时候,北地却还笼在厚厚的雪里。
雪是不再下了,只风还呼呼地吹,刮得人缩脖子兜头,街上却依旧热闹。
这可是个吉庆的日子。
街上舞龙、撒灰、吃集……
人们祈求着来年风调雨顺,健康顺遂。
这是自正月十五年后,第一个庆节,农忙前最后的闲暇。
将军府门外,婢子、仆从正扫屋前雪,便见一蓑衣罩身的人,牵一枣红马,停在了府门前。
“客从何来?”
一个仆从迎上来问,“可是找我家老将军?”
“随安,是我。”
晏清摘了斗笠,揭下面巾,对面前人露出个笑来。
随安眼睛一亮,惊呼一声:“小姐!”
说罢,又连忙朝里招呼,“快,快去通禀夫人、老夫人,小姐回了!”
府门前一阵忙乱,有人兴高采烈地去通禀,也有人疑惑欣喜地打量。
晏清由随安领着,刚进了府门,绕过照壁,一个小巧的身影就从里面蹿了出来,一头扎进晏清怀里,搂着人不撒手。
“都是大姑娘了,总这么黏人可不行。”
晏清好笑又无奈地顺着青衣被风吹乱的发,想将人从自己怀里拉出来,“也不嫌蓑衣扎的慌。”
青衣不说话,却也不撒手。
晏清看着一身毛乎乎冬装的青衣窝在自己怀里,软乎乎、毛绒绒的一团,像只黏人的大猫。
正在晏清无可奈何之际,却听得有人笑:“你就由着她去吧!打这孩子知道你到了洛奇镇那天起,就天天在门口守着,谁劝也不听。今儿个还是因为过节,外面走动的人多了,她才肯进屋里来。却不想,你倒是正好今天到了。”
被揭了底的青衣哼哼两声,又在晏清怀里拱了拱,手却是越发收紧了。好似她一松手,晏清就又要跑了一样。
晏清无奈地由她抱着,循声望向了跟在青衣身后出来的人,扬起一个温婉的笑:“娘,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晏秦氏笑着应着,鼻尖却忍不住一酸,忙撇过眼,招呼晏清,“先来见过你外祖母。她老人家,也是盼你好久了。”
“G。”
晏清应一声,拍拍窝在自己怀里的小丫头。
青衣不情不愿地撒了手,放了晏清,却又抓了她手。
那模样,看得周围人窃窃地笑。
第148章 活回去了
刚一进寿康院,晏清就见屋门口站了个雍容华贵、银发满鬓的老太太。
老太太执意要从屋里出来,一堆人劝着哄着,老太太满脸的不高兴:“这么点子风,我老太婆就受不住了?没得小瞧人!”
“是是是,娘您身子骨最硬朗,咱都是小瞧了您了。”
晏秦氏紧走了几步,上前将老太太堵回屋里,温声劝着,“您是不觉着冷,清儿这一路冷风吹过来,您总不好让她还在外面站着吧?”
“我乖孙儿来了?”
老太太一听这话,不跟身边人争了,只探头往外看。
晏秦氏侧身朝晏清招手。
晏清上前两步,同老太太见礼:“外祖母安康。”
“好,好。”
老太太乐呵地应着,上前要来扶晏清,“自家人,不拘这些虚礼。”
晏清连忙直起身,要搀老太太,只是青衣挂着她一只手,单手搀人多少有些失礼。
老太太不拘这些,握住晏清的手,把人往里带,一面心疼地说着,“瞧这小手凉的,快进屋子里暖暖。”一面又转头吩咐人,“去,取了手炉来给丫头煨着手。”
“早就备着了,就等着送上来呢!”
老太太话音刚落,齐嬷嬷就笑盈盈地捧了手炉过来,递到晏清手里。
晏清却是没手能拿,一时竟有些犯濉
老太太见状接了手炉,将晏清的手同手炉一道握在手里。
那生怕自己一松手,晏清就没了影儿的模样,同半藏在晏清身后的青衣,是一样样的。
人都说越老越小。
这话放老太太身上,是一点儿没错。
老太太拉着晏清絮叨了半天家常,忽地听谁说了一嘴晏清这从余淮一路赶回来,路上恐怕没得着歇,瞧着晏清眼下厚重的乌青,又是心疼,又是舍不得。
她还是头一回见着她这外孙女,还没聊上几句,没看够眼。
但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晏清奔波劳累,忙又让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要留晏清在寿康院儿住。
“您呐,就别操这心了。”
晏秦氏打住老太太这心思,劝道,“这孩子挑剔得很,非得是自个儿熟的地儿,才能睡得安稳。且让她回山海居去歇去,左右她如今回来了,多的是见面的时候,不差这一会子。”
老太太一听这话,便只得是放人,却还要不放心地叮嘱下面的人,炭火要烧足,屋里要注意通风,锦被要厚实……
甚至要亲自送晏清去山海居。
晏清和晏秦氏两人好说歹说,才劝住她。
离开寿康院,晏清紧绷着的身子才放松下来,偷偷地长出一口气,却不想还是被晏秦氏逮着了。
“累着了吧?”
这会子从寿康院出来,晏秦氏才得着点儿机会,温声同她说会儿话,“你外祖母就是这样的性子,操心惯了。又头一次见你,心里高兴,话也就比平日里多了些。”
“外祖母心疼我呢,我晓得的。”
晏清扬起笑来,让晏秦氏宽心。
瞧着晏清憔悴的脸,便是笑起来,也是止不住的疲态,便忍不住心疼,握紧她的手,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她知道的,自己的女儿是个喜静的,并不喜欢人吵闹,也不喜欢多说。
只是不忍拂了老太太好意,所以她也就连路上自己的辛劳也不提,只同老太太说些趣闻,哄着老太太高兴。
她有这份心是好的,只是太苦着她自己了。
晏秦氏想着这些,心里就又是一阵疼。
她一双儿女,都不曾在她身边长大,小小年纪就跟着他们爹到了边疆,却养出了截然不同的性子。
修儿最是跳脱,每回给她写信,都是跟她诉苦,说自己又挨了罚,说他爹不通情理,活像个皮猴儿。
清儿却更沉静,信纸上总会说自己过得好,问她缺什么,少什么,过得好不好。
回了家,修儿总是坐不住的,今儿要出去赛马,明儿要出去打猎,除了年三十跟大年初一二,其他日子,白天是难得见到人的。
以致于这会儿,她都记不太清,他长什么模样了。
晏秦氏想得喉头哽咽,下意识地便更握紧了晏清的手。
索性,老天怜她,还留下了清儿。
只是清儿这孩子,心思太沉了,总自己压在心里,面上永远的风轻云淡,只叫人能看见好的。
她是真怕这孩子什么事儿都压在心里,会闷出病来。
从前修儿在的时候,还有人闹她,她还不像这么沉闷。
现在……
晏秦氏心里发苦,却不敢叫晏清看出来。
看着人进了山海居,晏秦氏甚至没敢多留,就怕晏清瞧出她心里的难过来。
晏秦氏走了,刚进山海居的晏清却又走了出来。
青衣扭着晏清的胳膊,要把她往屋里拽:“休息。”
晏清低头,同倔强的小丫头对视一眼。
青衣鼓着眼睛,不肯退让,嘴里重复着:“休息。”
抬手揪了把青衣气鼓鼓的腮帮子,晏清心里叹气。
好容易在边疆养四年,瞧着像个正常孩子了,这一回京,诸多事一搅和,她倒是又活回去。
回来之前,好歹还能说十几二十个字的长句,现在倒好,能用一个词概括意思的,就觉不肯说一句话。
“事情紧急,我需得先知道颜仲祈将军,对于有人要暗害他一事是怎么想的。”
晏清同青衣解释着,“这关系到我要如何安排之后的事。”
但青衣只是固执地拽着她,拿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她,重复:“休息。”
唯一有变化的,就是这回她看了眼红妆,又添了句,“让她去问。”
本来一直没说话的红妆,突然被青衣扯进来,瞥一眼晏清,又迅速敛下眼:“颜仲祈将军同老将军,去处理溢口关和狼口关暴雪后的情况去了,后两日才会回来。身体为重,您确实该好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