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不自觉想要触碰从前的魔杖,却在半空生生停住。
他开始警惕,一股怪异的感觉油然而生,同当时高塔上的感受一模一样。
像是罹风吹过旷野,又像是厉火一寸寸侵吞空洞的骸骨。
他好像已经习惯不在慕羽面前掩饰,也习惯了在她面前丢下一点虚伪。
习惯会让人软弱。
慕羽当作没看见他的小动作,手中的灰烬要么随风飘散,要么滚落进泥土,身上沾染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是吗?”她抚摸着在新得魔杖末端刻下的几个字母:“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想去伦敦。”
“?sbj?rn,”她借着荧光对字母艰难发音,“看来有外国客人同样对我好奇,或者,他们对钱特别感兴趣。”
她拂掉肩头雪花,对眼前人笑得甜美,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有多么危险一样:“挪威的那个魔法部部长可能特别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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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圣诞夜
圣诞午夜的钟声在刚到达伦敦没多久敲响。璀璨的烟火从泰晤士河畔升起,又零星地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
烟花越灿烂,越容易湮灭痕迹,当所有痕迹在灿烂中消溃至无痕,轰隆炸响的礼炮比嗡嗡的苍蝇还要惹人厌烦。
被哗一声拉上的窗帘将满城繁华隔绝于厚重帷幔之外,慕羽走回床边,半倚在床头,却不愿完全躺下。
日记本没有任何动静,他今晚应该不会再出来了。她咬咬唇,一只手碰了碰另一侧肩膀,又立刻缩了回去。
室内的暖气和没有差不多。尤其当窗外烟花停歇,玻璃再也阻挡不了寒气侵袭。外面的欢呼尖叫还在持续,一浪接着一浪地随烟花的余烬消退。
她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床头,听着喧嚣一声声远去,透在帷幔上的一点光源也随着最后一声欢呼消失。
是街道上的主灯在一盏盏灭去。房间里似乎再也不可能有别人了。
慕羽拉了拉被子,再往床头方向缩了缩后才哗啦一声撕开遮住肩膀的衣服,就连拨拉开衣服都废了一番劲,带下一丁点血肉。
衣服之下更是惨不忍睹,长长的,已经黑透了的一道伤口,从右肩贯穿到胸前,血肉模糊得都看不清伤口原来的形状了。
她没能躲过一道咒语,就这么生生忍到现在。她小心地将魔杖对准伤口,小声念动咒语,黑血不断从伤口中喷涌,至始至终她都稳稳拿着魔杖,不曾动弹分毫。
黑血终于流尽时她才将魔杖放在一边,拿出一瓶白鲜在伤口上滴了几滴。一阵绿烟冒出,伤口发出滋滋地响声。
她死死抓住床架,仍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受伤了?”
滴在伤口上的白鲜此时同一锅沸水没有什么区别。不,哪里是什么沸水,是烧得通红的炭火在她肩头滚动。
在听到声音的第一时间拉上衣服转过身几乎成了慕羽本能的反应。
这样似乎也不太对。身后的冷风仍然飕飕刮着她的背脊。
“回日记里面去。”刚才还嫌室内没有多少暖气,现在只觉得门窗紧闭的房间闷得难受。
当整个人蜷在被窝里时才终于好歹有了舒缓。
身后森冷的气息不仅没消失,反而还更近了几分。
“你的那点小把戏骗不了我,羽,”他虚幻透明的手抚过她的后颈,听不出什么喜怒,“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紫檀木魔杖被她丢在了一边,慕羽从来不是这样不小心的人。她今晚反常得厉害,既像是在掩盖秘密,又仿佛什么都没干。
有什么好像在向着不明的轨道奔去,从他能确切地感受到愤怒开始。
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愤怒?
是因为她的隐瞒和躲避?还是…. 他从来不屑于去思考的答案。
因为她的伤势。
慕羽这时才想起来魔杖被落在另一边了,她却不想转身,一寸也不想动弹,所有的思维好像都随着伤口和脸颊的灼烧烟消云散。
他今晚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恼人。
“这不重要,” 她将冰凉的玉佩贴在额头,闭上眼,“重要的是我一直记得那个交易,从未想过食言。”
玉佩的凉意勉强让她冷静了下来。
尽管他们相处了那么久,她好像仍然不习惯。不习惯生活中陡然多出一个人,不习惯将所有伤疤坦然在他面前揭露,更不习惯现在这样。
现在这样…到底是什么样呢?
“一具不朽的身体,更为广阔的土地,一场精彩的棋局,”他很快就放弃了寻找之前问题的答案,转而低声复述着一个月前高塔上的交易,像是愉悦,又像是期待,“这都是你承诺过的,要一直记得。”
真正的答案没有任何意义,他的手穿过了被撂在一边的魔杖。
最终都只能是一个结果。
在滚烫之后伤口的刺痛才一波又一波刺激着慕羽。
“晚安,疯子,”她放下玉佩,没有正面回应,“对了,圣诞快乐。”
似乎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人这么同他相处过,他收获的要么是厌恶,要么便是恐惧。慕羽总是能在不恰当的时候激起他的愤怒暴戾,又能在同样不恰当的时候浇灭怒火,平息狠戾。
他从来就没能抓住过她。
纤细修长的手再次划上女孩的颈子,很快就会不一样了。
在这方面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圣诞快乐,晚安。”他俯下身温柔在她耳边低语,目光却定格在她手中的戒指上。
魔杖被她收起来了。
慕羽本以为自从在塔楼上达成交易后从前所有的梦魇连同着心魔已经消散,毕竟她找到了自己的道,定下了将走的路。
然而一切都不过是错觉。她更没想到这样的错觉会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破碎成狂风暴雨侵入梦境。
曾经她最常梦见的不过是她在那条黑暗的走廊上被人追逐,如今那条走廊似乎进一步拓宽了。旁边玻璃窗上的一双双眼睛不再闪烁着恶毒和冷漠。
他们面无表情,好像一群潜伏的野兽,等待着她筋疲力竭后将她吞噬。
无边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拼命挤压碾磨着她。不管怎样奔跑,她既逃不出这片蔓延的黑暗,也逃不出来自那一双双空洞眼睛的注视。它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将她的灵魂不停切割后又笨拙地重组。
压抑和痛苦就如同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歇。
“高深的魔力要么来自于罕见的天赋,要么源自最深沉的痛苦。”马人的话在她耳边不停回响。
她挣扎着想要醒来,越是挣扎她便越感觉自己向着更深的地方坠落,下坠途中不会有任何着力点,也没有什么可以依靠。
因为没有人会要她,给过她一星半点温暖的人离她而去,她幻想的父母在幻境中化为尘埃。
肩上的那道伤口像是在开始恶化一样。
“任何幻想都是软弱,更何况严格意义上你本就没有亲人。”当她睁开眼时汤姆里德尔不知何时已经坐在她床头,似乎已经研究了好一会。
在说到没有亲人时他总有一种奇异的快感。
她和他一样。
慕羽坐起来,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窥探我的但大脑,汤姆马沃罗里德尔。”
她是真的生气了,以至于能毫无顾忌地叫他的全名。
汤姆里德尔还探过身去摸了摸她冷汗密布的额头,那双黑色深邃的眼睛是昏暗室内唯一的亮光:“我也说过有一股力量在保护你的大脑,”他垂下了眼睑,“只是感觉而已。”
彻底从梦魇的余波中清醒后慕羽才能正常思考,睡前的不自在也终于被一扫而空,这时换她十分有兴致地打量汤姆里德尔:“你很擅长撒谎,汤姆。”
“你不想真正救格林格拉斯家的女孩,”他突兀地换了话题,“只是想借她牵制艾伯特格林格拉斯,搭上法国魔法部部长。”
慕羽往他那边动了一点,他是比寒冷的空气更加冰冷的存在,却在掺入权力和利益的交锋时像一块磁铁一般吸引她。
“我只答应竭尽全力维持她的健康,”再是低着头汤姆里德尔也能推测出她的心情,在这方方面她必定是愉悦的,“根本没有什么秘方,唯有更强大的诅咒才能抵消血源诅咒。我只承诺过她的健康,没承诺健康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之前的咒语和白鲜还是没能缓解伤口的疼痛,只不过乐趣将痛楚扭曲了。
“法国魔法部部长只是冰山一角,艾伯特格林格拉斯还有更多的秘密,而秘密总能带来惊喜,”她压了压伤口,“我想看看,他口口声声的爱,到底能坚持多久?”
他没有对她的安排过多置喙,只是绕到另一边,坐得离她更近了:“在权力面前爱都是空话。”
室内好像暖和了一点。
他开始一寸寸抚摸她的头发,因为虚无的形体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抚摸,但对于一场梦魇来说就足够了。
“可是你还在害怕,还在犹豫,甚至还在渴求。我没有摄神取念,刚才你一直在说梦话,”他停止了抚摸,既带着疑惑,更多的则是不耐烦,“为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世界上也只剩下那么一个人得以窥探她最黑暗最无助的过去。
慕羽一圈一圈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她在拼命抵抗着,抵抗着在夜里汹涌的表达欲,抵抗着向一个未知边缘倾吐更多秘密。
这一局汤姆里德尔赢得彻底。
“我不想失败,也不能失败,”她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看着厚重的窗帘,仿佛想从重重帷幔中找到什么影子,“我不怕失败带来的消亡,只是害怕重新回到那道走廊,一遍遍过着比爬虫还卑微的日子。”
她第一次坦然将内心深处的恐惧揭露,因为害怕所以总是想要逃避至虚假得不能再虚假的幻境。
就这一次,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慰自己,就这一晚。
“黑暗,无休无止的黑暗,这就是窝在阿尔巴尼亚的本体不断向我传来的信息,”汤姆里德尔就像是在随意闲聊,轻柔沙哑如同蛇般的低语在这时像是最为诱人的禁果。
慕羽没有避开他的触碰,这让他十分满意,他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主导权,“我无数次询问,为什么会败在一个婴儿手上,我忠心耿耿的朋友,为什么会抛弃我?”
他惯会用温柔和理解作伪装,慕羽也心甘情愿地待在陷阱里,不过只是因为能从他的陷阱中得到一些东西。
比如暂时逃离无休止的梦魇,比如真正的宁静。
可是现在,在伦敦清冷的圣诞夜,她有些分不清陷阱和真实了。
“我的本体比游魂还要无助,只能卑微地附身在动物身上,”在提到本体时似乎有奇异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渐渐地我明白了,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没有意义。羽,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让黑暗蔓延,直到覆盖所有人的理想。”
他的抚摸更加柔和:“这是你应该享受的乐趣,不要轻易推开它。你的天赋在此,不要荒废了。”
好像有冲动在驱使着,好像有欲望在呐喊着,合力推动着慕羽朝着一个不可知的边缘滑去。
她轻轻地,极为缓慢,极为温柔地伸出双手,既像是要抓住空气,又像是要环住什么:“疯子,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当然,”他回答得毫无迟疑,“我一直都理解你,羽,在这场棋局结束前我们都可以不分彼此。”
慕羽顿了顿,重复了一次:“不分彼此?”
伸出的手缩了回去,好不容易从窗帘中透进的一点灯光在她脸上闪闪烁烁。
“不分彼此,”他肯定了她的疑问,“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像是终于找到了依靠,慕羽轻柔地环住了他的腰,尽管跟圈住一堆空气没什么区别:“覆盖所有人的理想…的确是极致的乐趣。你会一直在吗?”
相似的问题她问了两遍,最后一遍极其认真。
“直至永远。”他嘴角一直噙着完美无缺的笑容,配合着那双仿佛会说话的黑眸任何人都容易溺死在他温柔的外衣下。
“永远…可是一个很重的词…”她放开手,方才汹涌的冲动,疯狂的无声的呐喊似乎被抛进了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那我们一起。”
原来五十年前她偶然闯入的时空,踏足过的,雾气朦胧的伦敦真的消逝了,再也不可能回来。
永远,也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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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一章应该在一个星期前发出来的,结果存稿箱里我弄错了时间,弄成了十一月发布,真的抱歉。
第41章 伪善
明源山后山丛生的荒草中孤独地矗立着一块石碑。明源山本就位于香海最偏僻的角落,后山更是人迹罕至。如果不是石碑上镌刻的小字以及碑前摆满的鲜花贺卡,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座坟墓。
慕羽半蹲在石碑前,自她到这便一直盯着刻在碑上的文字。
“知名企业家,慈善家慕仁先生之墓。”
应当有过一场盛大的追悼会,慕羽拨弄着墓前一朵朵白花,她都能想象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穿戴整齐排成一列依次在灵前致敬。
伤感的总要想尽办法挤一两滴眼泪迎合氛围,窃喜的总得借着哀戚的灵堂挥发点忧伤,麻木的默默聆听讣告,想着的却是自己的葬礼。
白花下压着一张张卡片。
慕羽随意翻看着,大多都是感激缅怀,每一张都承载了最真挚的哀思,越看越刺眼。
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也绝对不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我回来了,”她将最后一张卡片扔在墓前,抚摸着墓碑上苍劲有力的字体,“我知道这座墓碑只是空壳,您绝对会登上那辆列车,开启更伟大的冒险。您也不会想看见我。”
她仰头朝山腰看去,那座小楼在冬天朦胧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走到山脚时她发现再也无法挪动脚步了,那座小楼已经同这座墓碑一道变成了支离破碎的空壳,使得所有缅怀抑或任性都是那么虚伪。
“我去找了木佳,知道了从前很多事情。”她对着墓碑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感叹,语气里却没带多少感情。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铭文上,远处荒草沙沙声打断了要说的话。碑上的文字扭曲成挂满红灯笼已经贴上剪纸的大宅。
满目红色更像是鲜血的衍生。
“慕羽,慕羽,你,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求求你,求求你,是我错了,是我当时错了。”
一个女孩颤颤巍巍地靠着墙,她的手指指着慕羽,她精致的面庞此时已经被泪水模糊:“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说到后面她直接抱膝蹲在墙角大哭起来。
再大的哭声也叫不来一个人。
慕羽站在卧室一角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魔杖,圣诞节后她没有在伦敦停留多久,去古灵阁清点了财产后便直接回到了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