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所见略同!人人都要用的,就是最贵的。所以我要卖的,是盐。比官盐要更细、更纯的精盐,我已打听过,运到京西北一带,掺上一半沙土,都能卖到七十文钱。”
“盐在哪里?”
“在福建,”季卷笑:“我自然不可能带着这等重宝上京,需要你派人去验收一番,我是否夸大其词。”
苏梦枕点头:“好,我信你。”
季卷一噎,试图习惯他这不问不疑的态度,好半晌才又续道:“但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运输的问题。”季卷翻身从掏空的桌腿里取出一张地图,拉着苏梦枕到桌边看:“福建山多,牛车马匹运力有限,纵使我们能产再多精盐,你要行销全国,便必须打通从福建往外的运盐道!”
苏梦枕没有看地图,反而看她。地图是他从未见过的精确地图,但此刻比起地图,他似乎对正滔滔不绝的季卷更感兴趣。他盯着她,两只眼睛像在黑夜里燃烧的鬼火,忽然道:“从福建往北,唯一的运输道路是江南运河。”
季卷露出两排白牙:“苏少楼主深谙地理,在下佩服。”
苏梦枕却已明白了季卷在打什么算盘,眼底寒火更烈,冷冷道:“如今占据江南运河的,是六分半堂在野的支柱,雷家的江南霹雳堂!”
季卷双手一拍:“可不是吗!哎呀真是巧了,偏偏金风细雨楼要做成全国的私盐生意,就必须要和江南霹雳堂抢一抢江南运河的把持权!”
她笑容一收,双臂撑在桌上,凑近了苏梦枕,沉声说:“偏偏我也打算一年之内,把六分半堂的本家从江南水道上赶出去。”
她凑得极近,甚至能听到两人交错的鼻息声,点燃于呼吸纠缠间的却并非暧昧,而是令人浑身发热的野望。苏梦枕与她视线定定对视,只问了四个字:“我们两个?”
“就我们两个,对付天下群龙之首,怎么样?”
苏梦枕扬起眉毛,斩钉截铁道:“足够了!”
一个南蛮乡野帮派,一个刚在京城起势的新生帮派,竟有胆放言对抗六分半堂与江南霹雳堂,而对话的两人竟还丝毫不觉夸大,反倒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惺惺相惜。
“那最后一件事我就长话短说了,”季卷看看天色,伸手去捉苏梦枕的脉门:“我要给你把一次脉。”
苏梦枕没有动。他当然知道一旦捉住脉门,季卷有至少七八种方法制住他,以奇技淫巧将他控制为傀儡,但他依然没有回避开。他坐在原地,脸上反倒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近似于心虚的神情,任由季卷那纤细、白净的手指落在他的脉门上。
在苏梦枕沉下目光注视捉住他脉门的女子手指的同时,雷损也在注视另一只手。
准确来说,是一只因强大掌力而在地上留下的掌印。
他注视着,同时问狄飞惊:“你看不出他的师承?”
狄飞惊并脚立在掌印旁。他的头似乎低得更深,被压力压塌了,压垮了,但终究没有垮,只是淡淡说:“与当世任何武功路数,都看不出关系!”
第11章 多心
狄飞惊的话从不出错。狄飞惊的判断,就是事实。
雷损明知如此,却依然忍不住问:“与‘翻天三十六路奇’不是一个路数?与佛门的‘阿难陀指’是否有关?又或者是传说中的‘大漠仙掌’?”
狄飞惊只说了两个字:“不是。”
雷损目视着季冷留下的掌印,似乎在看一个从天上或者海外掉下来的怪物爪印,忽而道:“当时我若以不应宝刀应战,与季冷的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但我实在看不出他的武功路数,不知道他背后,究竟有怎样的江湖势力支持,所以我只能忍。”
雷损认为自己是成大事者。他能坐到如今的位子上,自然明白不要在对手跟脚未明的时候突兀树敌。
狄飞惊淡淡道:“不只是他。他的女儿,身上内功并非至刚至阳路数。可惜雷滚没能逼得她出手。”
提到这位枉死的雷家新锐,就连雷损目中也闪过一丝哀痛。他摇头说:“至少我们确定了一件事。青田帮的野心,绝不仅限于做福建王,六分半堂与青田帮,也终将是敌非友。这样来看,雷滚也算死得其所!”
狄飞惊不语。他并未接话,似乎与雷损不同,私心里也觉得以雷滚的嗜好,死在掌下并不算错,只是继续专注于青田帮:“既然如此,那么现在便是探明青田帮底细的最佳时机。”
他抬起头。狄飞惊的颈骨曾在幼年时被马踩断过,直至现在,要做出抬头的动作,也依旧需要他忍受着断骨的痛苦。但他此时抬起头,眸光熠熠:“季冷与季卷都逗留京中,青田帮此刻守卫绝不如平时严密。”
雷损问:“你不认为这是季卷故意留给别人踩的陷阱?”
“季卷肯定留下了后手。”狄飞惊说,眸光更亮,正是棋逢对手,每多想一步,便多一分酣畅:“要看谁的准备更充分。不能派六分半堂弟子,徒留把柄,派三江六省,龙头老大,各出精锐,从不同山路骚扰青田帮,务使疲于应付,再暗告‘混江龙’、‘过山虎’两道匪帮,就说青田帮总舵藏有黄金万两,使他们心痒,便可替我们一探青田帮究竟!”
他顿了一顿,又道:“季家父女是何等师承,这般下来,总能探出一二。”
“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修的这门功法名为‘神照经’,师承丁典丁伯伯。”
另一处,季卷正缓声向苏梦枕道:“这内功修至极致,甚至有起死回生之功效。我向你输一道内力,可探查你体内暗伤,也有滋养病体的作用,不必紧张。”
苏梦枕冷声道:“我为何会紧张!我的病,就像我生命的一部分,摊开任天下名医诊断过。我劝你不必浪费时间在替我想办法医治上,我虽病,却比绝大多数人更像活着!”
季卷笑:“你不紧张,说这么多话做什么?”
苏梦枕的话戛然而止。他闭着嘴,任由如有万物生发般微温的一道内力探入他奇经八脉,而季卷的脸色随着内力探入几经变化,大讶问:“我以前是不是劝你修身养性,至少别在伤重时勉强出手?”
苏梦枕脸上那一抹奇异的神情更深了点。刀剑加身都不动一根眉毛的苏少楼主弹了弹手指,像已忍不住,想收回手腕,最后只是硬声说:“在死和病之间,我自然会选继续病着。”
“病多了,也就死了。”季卷毫不留情道,“就算为了金风细雨楼和青田帮的合作,你也得控制病情,争取活得再久一点。”
她已收了内功起身。以她目前的神照功修为,要想治好苏梦枕这多种毒与内伤混杂的复杂病情,实在难如登天。她思考着,叹息:“我还道这几年内功见涨,应当能替你运功疗一部分伤,没想到你这病情发展,比我武功进境还快。也不知丁伯伯亲至,以他可起死回生的造诣,能不能帮得上你。不过他和凌伯母如今云游山水,等下回见到,我一定让他来一次京城。”
苏梦枕看着她,忽然问:“你为何要医好我?”
季卷愣了愣:“这也需要原因?”
“我喜欢问清楚。”
“好吧。往远大了说,我对力所能及,又不是敌人的人,都希望他们能过得好点。知道得多,总有更多莫名的责任感,觉得令别人过上好生活,也是我生来的义务之一。”
“往私人了说……”
季卷背手低头,鬓角垂下一缕,轻浮在明灭灯花间,灯影如雾,室内越暗,越衬得人面如月。
她笑:“在这个时代,要找一个和我一样大逆不道的人实在太难了,我也是人,也怕寂寞,自然也怕你死。”
苏梦枕的眼里点起两簇火光。他注视着季卷,深深笑道:“你现在已不必害怕寂寞!”
苏梦枕走时无声融于夜色。季卷靠在窗边,目送瘦削黑影重新归于天地染缸,不由对浓云压顶的夜色出神。
京城几日内所见的形形色色江湖人在脑中飞速掠过,潜龙在渊者数不胜数,实在繁盛,的确担得起天下第一城的名号,只是想到数年后的金兵破城,这些江湖人当时又会在哪?究竟是奋力抵挡,依旧不敌金人,还是如今这些人早在江湖争斗中内耗了大半?
季卷忽生感叹:“时不我待啊!”
时间紧迫已是她早知的事实,因此季卷只是随口一叹,随即转身催促起季冷:“我们在京城待不了几天了,现在就开始收拾行李,这两日买两匹好马,我们抓紧回去。江南还有个现成的火器研发部门等着我们兼并呢!”
季冷一向听从女儿的指挥。两日之内,他已借喝酒赴宴的机会,把带上京的最后一些珍珠送了出去,这处别院的地契留了,打算当做未来的办事处,等第三日晨曦初生,父女二人只两匹枣红马,轻车简从,自京城门口往南飞驰而去。
等京城彻底消失在管道上时,季卷又回头瞧一眼,笑叹:“可惜了,京城英雄不能尽入我彀。”
季冷瞧她一眼,闷不做声。
季卷说:“唉,这种时候,真希望跟我出来的是我娘。她一定会附和我几句的。”
季冷没什么脾气地点头:“她的确会。”他顿了顿,好像一根横骨卡在喉咙间几天,这会实在不吐不快,于是又说:“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她肯定也会问我接下来这句话。”
季卷疑惑:“问什么?”
季冷“呃”了一声,面露挣扎,慢慢道:“你和那个苏少楼主,以前究竟有多深的感情,居然连修习神照功的事都向他交代不讳?呃……你要是不想跟我说,也没什么,我没有非要刻意打听。唉,但是苏梦枕的身体实在太差了点……”
这回,脸色精彩,半晌说不出话的变成了季卷。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子女再能干,父母再开明,但在已至适龄的女儿面前,父母的婚恋脑的发作,绝不受理性控制。
第12章 旧事
洛阳。三月天。桃花含露,杨柳临风。季卷自福建一路北上,心里揣着事,生怕要找的神针门人又神游到了别处,直到临近洛阳城门,打听到那位神针门人在与当地绣娘比较技艺,十天半月内不会出走,这才放松。
人一放松,就会犯困。更何况是这暖春三月,天光风影,无不催眠。于是季卷足间一点,掠至官道旁茂密桃树枝上,枕着双臂睡着了。
她来这里十四年,最先学会的就是适应如今的生活条件。于是这一个午觉,她睡得舒舒服服,痛痛快快,一睁眼已是日近黄昏,刚想跳下树梢,却见树下围了一群蒙面人,刀剑霍霍,正在与另一个背靠着她所在的树干的年轻书生对峙。
介于少年往青年转换之间,做书生打扮的那人看着瘦弱,双手拢于袖中,正不住轻咳,与那些气势汹汹的蒙面人对比强烈。
从卖相上就已赢个彻底。季卷在心中评点着,翻了个身,改成趴在树杈上的姿势,托腮看起热闹。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十四岁少女,不至于只看一面就下去伸张正义,而是打算再看看、再听听。
于是,对围观党非常善待地,那书生敛了咳嗽,冷声道:“边防腐朽至此,竟能放你们追入关内!”
蒙面人之一怪声怪气地笑:“我们入关乃是寻私仇,使点银钱,还能有什么阻拦?你本来也病得要死,送在我们刀下,还算是解脱!等下了地府,要怪就怪你家先祖,非自不量力,与我契丹为敌!”
那书生点点头,喉间忽然溢出压不住的剧烈咳嗽,简直像有死亡藏在胸腔,随时要被他吐出,但当他张嘴,抑制不住吐出的却是散着寒意的血箭,飚射于地。他看也不看,抖开一张帕子擦拭嘴角,浑身似乎烫得发抖,却双目凛然道:“我还不想去地府,只好烦请你们先走一遭!”
“凭你病成这样?”
“……凭我实在听不下去。”树梢上,季卷幽幽叹说。
那些辽人武士循声而望,只见自高而下,迎面而来,是一道精芒掣电般的剑光,而跟在剑光背后的,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的轻灵少女!
高天之上,犹有飞仙,飞仙御剑,长虹惊天!
季卷只出了一剑。她也只需出一剑。这一剑已得她的剑术老师首肯,认为她凭此剑入江湖,不算辱他之名,因此这一剑自高处落下,剑未及身,已刺破辽人肝胆。
也只刺破辽人肝胆。那柄自天外飞来的清凌凌宝剑只斫断了他们的武器就已归剑入鞘,季卷站到病书生身前,做着保护姿态,下一句却是对那些辽人高手开口:“我听了半天,却也没听到你们有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如你们自己交代,让我看看死罪可不可免、活罪能不能逃。”
那几个辽人反应之前,她身后的病书生就已冷冷道:“他们是辽人!”
“我知道啊,从他们口音就能听出来,”季卷回头,纳闷道:“辽人也得分罪行轻重嘛?要是不算难以改造,我就把他们捉回家坐牢,出来好歹也算是壮劳力。”
少年闭上嘴。他打量着他,完全不是看救命恩人的眼神,而是惊诧万分,似乎在怀疑她究竟是不是宋人。不管结论如何,他好像已决心不打算和她多说一句话了。
于是季卷又折回头去催促:“或者你们报个大名,我打听打听也就知道了。”
辽人首领同样惊诧,见这个使出惊艳一剑的少女说话如此天真,料定她必是初出茅庐,只懂武功,并不懂江湖规矩,于是上前一步,低眉顺眼道:“我们与这位乃是私仇,入关以来,可谓秋毫无犯……”
他正说着,小腹间竟仓促翻出一道碧绿短芒,平指季卷胸腹。这一击出得极为突兀,又故意躬身遮住大半动作,等季卷意识到不对,绿芒乍放,离刺破她心口只半寸之遥!
突逢急变,季卷眉心一皱,剑柄立时滑入掌中。那淬毒短钩已救无可救,她便直接放弃招架,剑气自下往上撩,竟是要赌能后发先至,斩断他头颅。
是短钩更快,还是剑快?
刀鸣惊起!
偷袭的短钩,两败俱伤的剑,何来的刀?
但刀已后发先至。刀出时劈碎头顶桃花,刀影带红,刀风染香,似红袖在侧,夜添新香。
刀光吐艳。艳的是血。血自季卷眼前迸出,模糊视线,一时凄艳已绝。等季卷匆忙忙用袖子擦净眼前的血时,一众辽人已齐齐伏尸,那抹绯红色的刀光隐回袖间,书生直立在前,面色已由白转青。
他青着脸,咳嗽声奇异地停了,冷声道:“他们效忠辽国皇帝,你愿意对他们留情,他们却不会对宋人留情。”
季卷张一张嘴,似乎有些冲击,下意识应:“啊,原来关系竟对立至此?”
他一翻白眼:“你是番人?”
季卷疑惑:“我不是。”
“那你是倭人?”
“什么意思?我当然是宋人。”
“宋人怎会不知辽人侵我燕京的血仇?”
季卷苦笑。她苦笑着,感觉面前这个病号说话间似在啮咬绵延百载的血仇,于是也不计较他的冒犯,自我反省起来:“这样说来,的确是我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我还是以老眼光,总觉得虽然现在打成一团,千年后都血统一混,成了一家人,还想着要体现超前性,要团结教化为主,而非杀戮,倒犯了宋襄公一样不合时宜的愚昧错误。以后决不能这样高高在上地想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