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身未伤,心似已亡。叶孤城睁眼后只问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万梅山庄?”
被闽南潮热气温否定了疑问后,他紧接着问出第二个问题:“现是何世?”
季卷已不是第一次遇见自己这从父亲那继承来的天赋发作,只用三言两语,这个面色冰寒的剑客就已理解他竟从月圆一战中死里逃生,来到这个比他所处年代早了数百年的地界。
或许他就是死了!死在紫禁城中、宿敌剑下,这已是与现世不同的,死后的世界。
叶孤城没有做任何感谢,也没有做任何承诺。面对眼前才十岁出头的小孩煞有介事的招揽,他恍若未闻,没有从青田帮离开,仅仅是因为对于这个全然陌生的武林,他在哪都一样孤独。
宿敌已缈,知己难寻,就连他为之谋划许久的紫禁城,居然甚至还沦落异族,尚未收回。
叶孤城还能求什么?
他还能再求一次同谋。
白云城主同样执掌过一座城郭。他与西门吹雪不同,西门吹雪为了一剑可以斩断与人世所有关联,他的剑却并不求断情绝欲。他练剑越精,与人世的关系越紧密,以至于当他以剑道独步天下,也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做些能达到人世权力巅峰的事。
所以他自然也懂一些经营。青田帮做事并不避讳他――季卷和青田帮帮主嘀嘀咕咕过,说他可能是什么“PTSD”,被他拒绝招揽后,居然毫无所图地留他常住,令他足以了解青田帮在福建路内稳扎稳打的经营。
那比南王府对治地的关注要全面、细致、繁琐得多,规矩林立,在帮中设立的机构之复杂,以至于叶孤城一眼便能看出,这些复杂的职位并不只为福建路,而是为了接管一个更大的摊子,经营一个更大的区域!
叶孤城自死而复生后始终在思考自己的计划错在何处。他怎么想,都觉得阴谋并无缺憾,同谋者也并未拖他后腿。他只能认定,他不该利用陆小凤,不该赌一个狂热地追求真相的人会看不穿他的秘密。他只能想,如果事情重来,他定会在蛮荒之地安排一个陆小凤拒绝不了的案子,令他绝不要出现在九月的紫禁城。
但季卷的劳碌经营,令他猜到另一种阳谋的可能。
于是他走出偏院,成为季卷的剑术老师。他甚至为不让季卷过于依赖他的战力,立下只出手三次的规矩。他并不屑于季卷的举措,认为她十八年只在南方活动是过于保守的表现,他只是想看,季卷以全然相反于他的办法,能做到哪步。
叶孤城并不爱说话。他甚至不屑于表达感谢。所以他只是出剑!
剑意凛冽。剑指季卷。
季卷?
季冷在旁悚然动容。他的武功与叶孤城相差无几,自然能从剑中觉察出真实的杀机,叶孤城出剑从不留手,他出剑只知杀人!
他一跃而起,掌中蓄气,便要横加截断叶孤城这动如雷霆的一剑――刚起身便被霍青桐拖住衣摆。只这迟疑一瞬,奇长古剑已递向季卷眉心。
季卷动了。她动得慢了一步。是因为旅途的疲惫?因为对叶孤城的信任?因为分出了心神去琢磨青田帮事务?
无论因为什么,她已迟了一步,这一步令孤冷剑意刺穿她前襟,挑断她一缕发丝。但好在她还是动了,向后急退的同时拔出了剑,霎时止住退势,足跟发力,卷起同样动如雷霆的一剑!
剑对剑。“天外飞仙”对“天外飞仙”。季卷浑身汗毛倒竖,自几年前内务平定后已很久没有过这种濒临死境的感觉,反而正是此时她越发清醒,这一剑将将递出,便已演算出十招之内的局势,只会越来越下风。
于是她变招。不得不变招,也是在她计划中的变招。剑尖刚一相触,她即刻游龙般迈步,自叶孤城悍然剑势旁边掠过,发尾被剑气波及,碎裂其中,纷扬一片,渐迷人眼,她就在叶孤城眯眼的瞬间调转身姿,长剑点上叶孤城剑脊,将他这必杀一剑竭力拨开。
叶孤城停步。季卷如蒙大赦地瘫向一旁,浑身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出来。手中精制长剑也在轻轻一触中生出裂纹,她抬起手臂,看一眼裂开的长剑,苦笑:“师父,闭关一年,你又进步了。你但凡再出一剑,我就真得交代在这。”
叶孤城停了步,却并未收剑,冷冷道:“你却未有寸进!”
第16章 入江南
季卷擦掉从五官里渗出的鲜血,浑不在意地笑:“这一年你不知我做了多少要紧事。这是为将来不得不做的准备,为此怠慢武功,也是必要的牺牲。”
“你错了!”叶孤城截断了季卷的解释,斩钉截铁道:“武林之中实力为尊,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三剑已出,我已不会为你出剑,因此接下来,我只会训练你应对生死危机的能力。”
“我随时会如刚才那般出剑,绝不因你是我弟子就留情。你最好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否则只会随时死在我的剑下!”
季卷瞠目结舌。她看看叶孤城,又回头求助地看看自己一双父母,却见这些自小浸在武林中的人均露出副理所应当的表情,良久顿足道:“有‘惊怖大将军’一战,师父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如今何必费心?不如我们两相放过,随我去江南养老,也挺不错。”
她眼睛骨碌碌打着转。这是她在想坏点子的标志,叶孤城心知肚明,没有理会她的前半句,只是道:“看来你要借机向江南发难。”
“师父果然了解我,”季卷笑得更开心,指挥季冷过来驮走两具尸体,“六分半堂谨慎小心,不让这些人明面上与他们扯上关系。难道我就不能硬把他们扯下水,占个大义名分?”
“我不在意你要做什么。”叶孤城说:“但你最好记得我的话。因为你一旦疏忽,就会死。”
季卷无奈地揉揉额角。她一边揉,一边泄火般地踹了地上尸体一脚。在这种时候,她才有点像被师长管束着的跳脱少女,让凝视着她的叶孤城嘴角也泄出一缕微笑。
不日内,一则听起来像是江湖谣传的消息自江南不胫而走,顷刻传遍大江南北,被探子加急送入京城:因毗邻的青田帮帮主今日蒙受盛宠,获准往江、浙两路扩张,江南霹雳堂坐立难安,竟遣弟子携火器潜入青田帮领内,试图趁群龙无首之际,夺取青田帮总舵。
而证据,是青田帮甩出的数百具死于火器爆炸的尸首,江湖人尽皆知,那如天雷霹雳的火器,是江南霹雳堂的不二之法、不传之秘。
青田帮少帮主将尸首护送至江南、福建两路交界处,亲自替他们立冢下葬,泪洒不止,立誓北上,为帮中子弟讨回公道。
是日,青田帮少帮主领“田字部”、“坎字部”计数百人,沿水路往上,直入江南地界。
舢板上,季卷正意气风发立在舵前,看不出任何涕泣不止的痕迹。
那是当然。谁会为了群绿林人的尸体真的难过呢?
“坎”字部首领温趣站在她旁边,刚刚观赏了番她声情并茂的演出,此时仍觉恶寒,刺道:“你拿我们自己的火器给霹雳堂泼脏水,居然一丁点心虚都没有?”
季卷笑:“霹雳堂与六分半堂瓜葛甚深,恐怕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六分半堂有没有暗赠了火器给绿林道,这盆脏水扣他们头上,是想洗也洗不掉了。你瞧着吧,等我们见了霹雳堂老大,他还得强撑面子,暗地里向六分半堂质问是不是故意要扯他们下水呢!”
她顿了一顿,又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要是雷门中真有人坚定不移,认为自家弟子不可能做此偷袭事,将我视作操纵流言的恶人……这种人反倒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需得想个办法,化解他们芥蒂才好。”
温趣被她这复杂脑回路弄得晕了半天,才说:“我总算知道自己栽在你手里,不算意外了!”
“栽在我手里,又有什么不好?否则你如今还被拘在温家‘死字号’里,不见天日地配毒呢。”季卷理所当然道,不觉得自己困了潜入自家下毒的敌人,又让她转变成坚定支持青田帮事业的人有什么错误。
而这正是她这一类人的恐怖之处。为了实现理想,她不会怀疑任何自己举措的正当性,因此尘埃未定,是圣是魔,犹未可知。
说话间,轻舟已过江南地界,水土显著丰饶,在地里乞食的农人却肉眼可见地衰弱下去。比起已实打实吃了几年饱饭的青田帮治下农人,更趋近于北宋末年间普遍状态,被一层又一层垒到头上的田税盘剥,收成再高,从来进不到自己胃里。
即使如此,依然有穿着江湖短打,手上无刀无剑的帮派中人,凶神恶煞,来搜刮地皮上最后一口口粮。
船上“田”字部帮众自然也见到这些农人。他们是些专负责田垄之术的技术人才,便更看不得穷苦者被如此盘剥,因为并不多少年前,他们也是船下众生一员。
他们曾蒙青田帮恩惠,过上想也不敢想的,能吃饱饭的好日子,在青田帮潜移默化的教化下,便坚信他们具有同样的责任,去帮助更多陷在过去苦日子中的人。
因此他们打了商量,来找季卷确认后,自船舱里搬出不多量的粳米,抛在水里,令水流卷着麻布袋推到岸边。季卷望着船下人从水中勾起米袋,旋即被那些帮派中人抢去填米斛,目色沉沉。
正在此时,叶孤城自船舱中走出来。他目色空寂,对船上船下的对话或动作毫不关心,寒星般的眼睛里,唯独闪着一点亮光。他打断季卷的深思,冷声说:“江南高手众多,百里之内,已有两道气息,隐隐与我相交。”
季卷立即收拾了情绪,讶然看着他,说:“我经常好奇,像师父你这种精于武道的人,眼中的世界是不是和我们不一样?我们只见山见水,你们却能隔空察觉到有多少武林高手,分布在舆图之上?”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仅不诚于人,更不诚于剑。”
季卷笑:“师父怎么这样诋毁我?我这回去京城,还特意比对了一番与京城好手的水平。虽不及那些老奸巨猾者,但也与同龄人相差无几。”
叶孤城寒玉般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他问:“你甘于做几大高手之一?”
“我的目标是做武林里最会治国的,皇帝里最会武功的人。”季卷笑嘻嘻道:“我向来善于找比较对象。”
叶孤城不语。替他说话的是手中剑。寒光一闪,紧接着是季卷仓促的短叫:“在船上也不能停几日吗?!”
第17章 朋友
“霹雳堂在江南一带,支脉甚多,其中以‘小雷门’最为势大,其余支脉各有发展,拱卫总堂。名义上,这些分支都该以总堂为尊,但近年来,总堂衰弱,其余几支渐起了夺权心思,门内高手,也都不由总堂调动。如今总堂内部,论起江湖高手数量,却还不如其他支脉内部。”
季卷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叶孤城说。几日行船,他们已驶到雷家堡附近,肉眼看得见霹雳堂下“急飞天火”四大高手候在码头上,气势无匹,反惹季卷笑起来,对叶孤城耳语:“所以他们才着急要派四个高手在此,力求给我们一个下马威。我敢打赌此时雷家堡内,除了总堂主外,就再无高手了。”
她踏上码头时,“急飞天火”四人齐齐上前一步,周身内力迸发,扑面一瞬又立即收回,笑眯眯齐声道:“少帮主,我家堂主已在堂内久侯。”
季卷对笑脸人向来不至于甩脸色,拱手寒暄后,带着叶孤城与“田”字部众人,随他们走入霹雳堂正堂。
甫一入门,便见有一刀、一剑,封于鞘中,挂在墙上。墙下是雕花木圆弧状圈椅,当代雷家霹雳堂堂主雷正自椅中站起,上前一步,脸上肥肉横流,魁梧身材立在季卷面前,活像一座肉山。他深深陷在肥肉里的一双三角眼里闪着精光,皮笑肉不笑道:“少帮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你自然礼数有失。”季卷冷冷道,身高虽逊雷正一头,气势却更为强硬:“我本以为你会提着伤我青田帮者的人头来见!”
雷正脸色一变,道:“少帮主莫要说笑,这其中定有误会。我霹雳堂一向与青田帮秋毫无犯,贵帮帮众之死,绝非出自霹雳堂之手。”
“一向秋毫无犯?”季卷冷笑,自袖中甩出十数枚弟子令:“去年趁我与帮主外出助剿‘惊怖大将军’时,在福建路内□□掳虐、无恶不作的雷动天几人,临死前还在求我看在霹雳堂面子上饶他们一马!”
季卷甩出弟子令时用上暗器手法,十数枚弟子令分前后次第撞向雷正胸间,雷正伸指轻点,肥厚手掌举重若轻,将所有令牌抄入手中,再次皮笑肉不笑地睨她一眼。
“人死如灯灭,少帮主何必追究?”雷正笑眯眯道,手指一搓,那玄铁制成的令牌在他指间化作齑粉,他一翻手,将灰烬丢在地下。
季卷心中对他指力提防更上一层,却面不改色,傲然道:“看来雷堂主是不愿为门人错事付出代价!”
“既无错事,何谈代价?”
“雷堂主如此固执,看来已不必再谈!”
“不送。”
季卷转身便走。走不过五步,堂外马蹄急急,骑手控制不住长途奔袭后马腿软倒,跌在地上的同时,嘶声疾呼:“堂主不可!――青田帮‘坎字部’连挑洪州、信州分堂,已将堂内子弟逐出两地,不允回返!”
“――堂主,务替分堂子弟讨回公道!”
季卷背过身的嘴角忍不住泄出一丝微笑。她依然往外走,不疾不徐地走,心中默数着“一、二、三”地走,走到第四步,便听雷正在身后一声暴喝:“站住!”
季卷故作讶然转身:“雷堂主不是已经送客?”
雷正肥肉堆叠的脸上已完全失去了笑意。
“我送的是客,不是敌!你明赴霹雳堂,暗遣手下连挑我两处分堂,是想与霹雳堂为敌?”
季卷笑:“雷堂主既然不愿为错误付出代价,那就只好由我亲自去取。天经地义,何必生气?”
“好,好,好!”雷正连声道,每说一字,便向前一步,眼中凶光闪动,浑身气势如山岳加身,死死锁住季卷不放。
季卷一霎错以为自己正置身深山老林,被一只饿急的熊罴牢牢锁定着。熊罴挥掌力逾千斤,而雷正只会有轻飘飘的一指。
而这一指随时可能出手。何止他这一指?“急飞天火”四位高手已隐隐封住后路,若季卷选择掉头奔逃,必会撞上他们的指力。
季卷笑了一笑,往侧旁走了一步。
她走了一步,就将身后的叶孤城让了出来。
于是,紧绷的、澎湃的、随时可能出手的杀意,尽数指向了叶孤城!
叶孤城合眼。
他孤傲至此,连将霹雳堂五大高手当做敌人、放在眼里都不愿,面对杀机只是闭眼,腰间古朴长剑却替主人嗡鸣。
只是嗡鸣,已破去雷正不断积蓄的压迫力,一柄鞘中剑,却使五个人齐齐认定剑意已锁定自己,一旦出鞘,必将直指自己!“急飞天火”四人下意识往彼此靠近,而孤身一人的雷正额头渗汗,本该出手,不敢出手,心底已有猜测,他一指点出,必会被那柄鞘中宝剑齐根削去。
可他又不能不出手,因为众目睽睽,他必须向青田帮讨回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