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已不得不出手时,季卷忽而轻笑一声,重新移回叶孤城身前,挡住他渐渐锋锐的外溢剑气。
叶孤城在她背后皱眉,剑意收敛,令雷正浑身微松。同时季卷噙着笑意,慢吞吞自袖间抽出一卷锦帛,在雷正面前展开。
“官家手谕,江南路内,由青田帮自取一二,帮中府中,互为照应。”她轻声慢语地念,末了抬手,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本想与雷堂主商榷选址,既然雷堂主誓不低头,我便去自取了。”
她一歪头,颇感好奇地问:“雷堂主。你还要与我谈什么公道?”
――前有天子旨意,后有叶孤城的剑,文不成,武不就,你还有什么资格谈公道?
于是季卷领着“田”字部全须全尾地离开了霹雳堂,甚至大摇大摆。她领着他们返回船上,解缆扬帆,往回驶去,正是要回到几天前见霹雳堂分堂弟子盘剥垅亩民的洪州,青田帮如今名正言顺占下的地方。
叶孤城沉默至此,直至船队里除去掌舵人,已全数睡下,才对季卷开口:“我已说过,不会再为你出手。”
“我知道,”季卷笑嘻嘻地解下发髻,混不把他要刺穿纸窗的凛冽剑意当回事:“师父今天不是没有‘出手’吗?”
叶孤城冷着脸,隔在季卷窗外,他那刀刻斧凿似的脸庞印在纸窗上,只听语气,已几乎是杀机盎然:“可你依然是利用了我。”
对于高手来说,气息相交,剑意外放,与真刀真剑地出手并没有多少区别。他今日以剑气威慑住了雷正,若要咬文嚼字,的确不算“出手”,但他与季卷心知肚明,论实际已与出手无异。
季卷在屋内悠悠叹一口气,推开窗子:“我是利用了师父。但师父不也是心甘情愿?”
她撑在窗沿上,笑靥如花,如此理直气壮,甚至不觉得心虚:“要是师父当真不愿意,难道不能转身就走?”
叶孤城隔窗注视季卷的笑眼,良久道:“你令我想起一位朋友。”
“朋友?你是在说陆小凤?你说我像他什么?是聪明伶俐,还是灵活变通?”
叶孤城侧过身去,淡淡道:“像他一样厚脸皮。”
季卷向自己师父投去视线。见河水融满月色,月色出水,投在叶孤城侧脸,映现他唇角扬起的细微弧度。
第18章 失意的人
来时逆水行舟,去时顺水流下,行船速度远胜于前,只花了一半的时间,大船就已在洪州码头靠岸。刚一到岸,叶孤城就已抬起头,往天际白云凝望片刻,说:“我要离开一趟。”
他并非向季卷征求意见,说完这句,身形已如云飞,自船头掠起。季卷叹一口气,在心里又诋毁几句这些无规矩的江湖人,带着其余帮众下船。
码头青帮早得了消息,知道船上是新近入主洪州的青田帮少帮主,不敢怠慢,特意遣了两个脚夫,将她们一路引到原霹雳堂驻地。
霹雳堂在洪州的驻地是片坐地甚广的园林,奇花异木,嶙峋美石点缀其间,令季卷想起这两年来在民间激起颇大风浪的花石纲。单看此处驻地,便能知此处分堂与官府联系,必然紧密。
青田帮重视实用远大于虚景,“坎”字部帮众在其间办事穿梭,都得沿曲折路径绕上好远,此时显然面露烦躁。季卷心中做着另起驻地的打算,随手抓了个帮众,问到温趣的位置。
温趣正在主堂整理洪州一带众教各派的名录。以往霹雳堂统领,这些小教小派都依附于霹雳堂行事,如今霹雳堂弟子被温趣强势逐出两州地界,尚能往别处去投奔其余支脉,但这些扎根本地的教派并不能举家搬迁,如今踟蹰张望,不知是要等雷正打回来,还是赶紧来拜了新码头。
季卷知道此事复杂,于是匆匆进来,要接过这些整顿的愁人活计,结果一进门,却见温趣身边跟了个陌生青年,看起来笨头笨脑,眼神流转间,带着抹除不去的愁苦之意。
“听说‘坎’字部攻下两堂时并无死伤,连特意调来的医师都没派上用场,你做得堪称完美,”她先迎上去对温趣寒暄,又转过身,对那个颇有些呆滞的年轻人笑:“不知这位是?”
“苏公子远在京城,听闻少帮主北上江南讨公道,特派我来助拳。”那年轻人木愣愣地说,看起来是在背诵别人教他的话术,末了才想起来,又一拱手:“金风细雨楼‘东西南北中’,我是莫北神。”
季卷驻足挑眉,与温趣交换了个视线。温趣耸肩,在繁重的案牍工作里给她丢来句解释:“我领着‘坎’字部一至洪州,就见到这位莫侠士,带了三十三位好手,说是‘金风细雨楼’的帮手。”
她有些遗憾地说:“这也是我们一日内连下两城,能无一死伤的原因。”言语中倒有些埋怨莫北神,似乎他妨碍了自己才干的发挥一样。
莫北神抬头瞧季卷一眼,神色间愁苦更甚:“苏公子让我暂且留在江南,明面建立分堂,暗助少帮主。少帮主在整合此片水道时,遇见任何难题,都可调用我等,如调自己帮中人一般。”
季卷一愣,下意识道:“看来苏梦枕相当信重你。”
莫北神同样一愣,连愁苦都冲淡几分,下意识追问:“何出此言?”
季卷刚才那句话纯粹出自感叹,被莫北神这样一追问,心中反而多出些明悟,仔细打量眼前年轻人几眼,更是定论:这人对自己被苏梦枕外派出京一事,颇有怨言,似乎以为这是被苏梦枕不信任、要把他排除在核心层以外的信号。
她简直想笑,只觉得这经营江湖帮派,和管理公司也没什么差别,苏梦枕以义气待人,又胸怀坦荡,不疑不忧,恐怕顾及不到这其中人心的幽微之处。
以他的眼力,肯定知道青田帮找霹雳堂讨公道一事纯粹是季卷找的借口,但依然在京中复杂斗争中挤出人手,作为盟友的驰援,这份心意季卷不能不领,帮他的下属做做心理辅导,也算些许回报。
想到此处,季卷便露出甜美微笑,脸颊漾出两只酒窝。温趣只瞥了一眼就埋头进案牍里,她实在最清楚不过,季卷笑得越天真,骗人时就越狠。
季卷笑着说:“你难道不知道青田帮要同金风细雨楼做多大的生意?辐射全国的生意,都要从眼前这条水道,从你我在这里建立的分堂始,可以说水道一旦打通,这两座分堂,就已扼住两派经济命门。青田帮为此派来的,可是我这位未来的帮主,那么你在苏梦枕心中地位,想必也与我在青田帮中地位等同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对了。还有今年定好的武器,他既然派你来了这里,你手下要用的武器,自然不必使用制式,而是按个人习惯,交给我帮中工匠定制。看来他不仅看重你,对你所领的这三十多名手下,也是相同的重视,愿意使帮中利益,优先向你们倾斜。”
莫北神没有说话。他没有说话,脸上却忍不住现出了激动的神色,取代了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惆怅,在这种情绪驱使下,哪怕季卷掏出一卷苏梦枕手令,令他立即代他去死,莫北神似乎也在所不辞!
温趣已露出种目不忍视的表情。季卷只是伸手拍拍莫北神的肩膀,语气甜蜜:“如今只是洪州、信州二地,来日抢下其余水路,莫兄于我、于金风细雨楼大业,绝对不可或缺。等水路一统,无论财势、权势,定是滚滚而来!”
她和莫北神相对着哈哈大笑,简直像陷进幻梦里的痴人。等她觉得火候差不多,又勉励莫北神两句,转向温趣关注起她最看重的问题:“两州之地,众教各派,可用的人多吗?”
“说实话,并不算多。这几日,各位龙头明里暗里找过我多次,当场表达归顺之意的,却是不多,大多都在试探我们是否会像对霹雳堂般对他们。”温趣叹一口气,“和他们说话,我简直要忍不住,随时给他们下点剧毒解解气了。我估计你今天能到,请了附近百人以上帮派的首脑,下午议事,总之,要拉谁入伙、如何拉他们入伙,还是得交给你。”
“你没告诉他们青田帮的原则?”
温趣愁眉苦脸:“说了,和他们说了只要不违背恃强凌弱的底线,青田帮并不会动他们。结果每次提出这话,都惹得他们哄堂大笑,似乎是觉得我们愚蠢,怎么管得到他们那么多。”
她说到这里,又向季卷抱怨:“要是我们自己有一份这些帮派素日行迹的资料,就不必和他们嘴上扯皮,以我们的标准判断该收用或是遣散了!你总说设立面向全境的情报部对青田帮冗余,现在才觉得大大不利。”
季卷颇感尴尬地咳嗽一声,刚想狡辩几句青田帮人手严重不足云云,还没离开的莫北神忽然上前一步,眼神中闪着奇异的神色,问:“少帮主是需要江南各派过往事迹的记录么?”
“我离京前,苏公子特意嘱咐我去找杨无邪要了这方面记录,随身带到江南来!”
第19章 联通诸派
莫北神此时已完全被季卷的说辞说服,听到她们提及情报,便想起苏梦枕让他带出来的那份资料,心中暗想:这些情报以往专给杨无邪管理,此时却交给他手,果然如季卷所说,是看重自己的表现。
他这样想,对季卷的眼光又多一层信服,迫不及待从怀中掏出一簿订好的卷宗,递到季卷手上。
季卷此时反倒有些发愣,接过去随意翻开,看到杨无邪另夹了张纸在扉页,大抵是说这些情报是自苏公子入主金风细雨楼后才开始收集,并不算详尽,但记录在上的,保证绝对可信,末了又客套说但愿能帮助青田帮一二。
她合拢了卷宗,心绪一时复杂,以她的定力,竟也难以立即平复。
遣人助拳还能说是怕她阴沟翻船,递几条消息来,就已可说是情深义重,如今递到她手上的,却是整个江南路大小帮派、高手的信息,而信息并不具有唯一性,哪怕来日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决裂,这份资料也依旧会是她的财富。
她对金风细雨楼虽抱有希望,却依旧做了来日与他们对立的打算,商谈合作时,始终有所保留,要论坦诚,远不如苏梦枕。
可惜她也不是纯粹的政治动物,面对不计回报的好意,她做不到视之为理所当然。季卷只觉得手间沉重,心里杂乱闪过无数想法,最终长长叹一口气,说:“替我向你家少楼主转达谢意。”
有了这份资料,再对应温趣整理的当地众帮各派名录,季卷对如何处理这些依附于大帮的中小组织已有了考量。她仔细翻阅完资料,凝神细思片刻,温趣便俯身过来说:“那些龙头老大,基本上都到了,正在议事堂中。”
季卷点点头,维持着成竹在胸的表情,正要出发,探头看一眼园林内错综复杂的小径,突然又缩回脑袋,摸摸鼻子苦笑说:“走哪条路才能到议事堂?”
温趣无语瞧她。
霹雳堂久踞江南,群雄服膺,与江湖帮派牵系已深,一旦有什么吩咐,很容易就能传达下去,所以这议事厅虽然恢宏,真正启用的次数却不算多。这回邀来两州之地略有声势的豪杰,一时拥挤,连椅子都不够分。
好在当日“坎”字部攻破此处分堂时旁观者众多,那多人如一人的齐刷刷刀阵威慑之下,即使心有怨愤,此时也不敢对着那些木着脸的“坎”字部帮众发泄,只能交头接耳,悄声交流。
“青田帮到底从哪个山沟里冒出来的,对天下大势,一点了解都没有,居然敢这么撕下霹雳堂的脸?”信州漕帮龙头“水中蛇”李胜低声对身边打听:“得罪的虽然是主家,但那些个分出去的支脉,难道能坐视他们侵入江南?”
在他旁边,同是做河道生意,却专做劫持河船,鱼肉乡里的匪道陈望一张刀条脸,三角眼,说话也不似他这般客气:“雷卷那病痨鬼的‘小雷门’,不就在旁边?嘿嘿,等他们咬出一嘴毛,才有的赚头!”
挤在他们后面的“花子姥”花婆婆等得心焦,也忍不住接话:“各位大哥,这青田帮是个什么来头,你们谁能知道?”
“南边蛮荒山里的帮派,以前也不出来,谁知道他们什么来路!”
“我只记得前几年夏旱绝收,他们出来赈过灾。”
“还有这种事?”
正被挑起兴致,正待纷纷追问,门口一声轻咳,季卷领着温趣一块步入厅内,向众人拱手:“我来得迟了。”
这些本地龙头正好奇青田帮主事人是谁,此时好奇望来,只见是一个未到双十的少女,容貌俏丽,身形娇小,一双黑白分明大眼骨碌碌转着圈,竟是娇态动人的模样,当下便有一大半人对她失去了敬畏之心,连带着把青田帮此举当做了逗她开心的玩闹。
温趣粗略把这些变了的眼色扫入眼底,心中暗哂,却也不说,安静跟在故作不知的季卷身后,随她一道,走到霹雳堂留下的“封刀挂剑”两柄高悬的武器之下。
“我是‘青田帮’少帮主季卷,今日还是首次与众位见面。未来洪、信二地,三教九流,众帮各派,都得遵守我们青田帮的规矩办事,现在互相熟悉一下,方便来日开展合作。”
季卷笑嘻嘻立在群雄之前,对下面神色各异的面孔视若无睹:“不瞒各位,青田帮此次北上,自是看中了江南水路,要诚心借此做些生意。来日大量商船来往,各位若是鼎力合作,其中利润,绝对比起之前要可观得多。”
“可是。”
说到此处,季卷不笑了。她一天里有多半的时间都挂着笑脸,此时突然不笑,脸上寒霜顿起,竟也颇有威势。她沉着脸,目光从群雄脸上扫过,一字一顿道:“青田帮的规矩,温护法已私下与诸位通过气。我对众帮各派,不仅不抽取收成,反愿意带诸位一同富贵。只是这几项不盘剥平民、不草菅人命、不联通外族,若在两州境内违反,自有青田帮找上门来,教你们知道何谓偿命。”
她一言已出,堂下静默片刻,竟是哄堂大笑。
带头讥笑的正是靠劫掠渔船为生的匪帮陈望。他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语带恶意:“小娃儿连见血都看不得,还是趁早回去吃奶吧!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还想指使你老子?老子可不会真跟你这软蛋混到一起!”
季卷不言,静静等他们笑完,才一挑眉,对陈望:“敢问阁下是?”
“澎湖匪陈望!”
“哦,陈望啊。”
季卷意味深长地答,一抬手,温趣便把那本“金风细雨楼”相赠的册子递上来,她哗啦啦翻开,读道:“陈望,澎湖匪帮龙头,曾是‘惊怖大将军’附庸,为‘陈家庄灭门’案主谋,连犯十八桩重案。大连盟垮台后,携同乡回归信州老家,疑为周遭四十几名妙龄女子失踪的罪魁祸首。”
她读着,场下间或响起几声倒抽冷气声。他们这些依附于大帮生存的小门小户,若说作奸犯科,肯定总有涉猎,但像陈望这般丧心病狂的却也不多。听季卷冰冷的声音,场下也生出些骚动,“水中蛇”李胜挪动足跟,悄悄离他远了些。
季卷读罢,冷冰冰问:“我所读的,有一桩冤屈么?”
陈望昂首挺胸:“不错,正是我所为!”他顿一顿,又讥笑:“你要如何?吓到哭了?”
季卷把卷宗丢回温趣手里,斩钉截铁说:“我要你死!”
第20章 两州归附
她说话做事,讲究效率,绝不嗦,因此当她把卷宗抛起,右手就已摸去腰间,当她开口说“我”,清冽长剑已自鞘中激射而出,等“要你死”三字连贯吐出,身形被剑锋所带,如急电溅往群雄,毫不客气地踏着这群人的肩膀,兜头往陈望头顶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