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究坐在旁边,今天他送上官寒入宫后,就一直表情恍惚,似乎在走神。
为人父母,若非迫不得已,怎么甘愿与孩子分离?
上官究摇着头,脸色有些苍白,“算了,见了又有什么用?徒增悲伤罢了,我明日也还是要离开……”
林愫劝道:“人生相逢能有几次,多见一面就是一面,不见,连这一面也没有了。”
东仪宫与凤仪宫相距不远,过去的路程并几步路,上官究始终还是放心不下,跟着两人一起过去。
“殿下在何处?”
临春说道:“殿下与几位伴读都在书房之中。”
林愫心想,来得正是时候,几个小孩正在开小会呢。
这下人齐了,林愫也不必费时间将他们几人聚在一起。
看着情绪依然低沉的上官究,林愫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阿昭心性纯良,同入宫为伴读的,都是我与陛下精挑细选的孩子,知分寸懂规矩,你儿子在宫里绝对不会有事的……咦,大白天的他们怎么把门关上了?”
向前望去,书房门掩着,也不知道里面那几个孩子在干什么,居然还把门关上了。
小猫咪趴在书架顶部,一副“人类能耐我何”的轻蔑姿态,悠哉悠哉地选择了个安逸的姿势趴了下来。
苏培风搬来梯子,放在书架上,姜瑶扶着栏杆爬到书架上层,回头朝剩下的两人比了个手势,示意谢兰修和上官寒左右包抄。
上官寒提着全是水渍厚重的衣摆,哭哭啼啼。
姜瑶动作很慢,悄悄地绕到了猫咪身后,以她半年的抓猫经验,慢慢地朝它伸出魔爪。
外面的三人已经来到门前,林愫发现,里面竟然静悄悄的。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推开门的瞬间,书架上的小猫猛地惊觉跳起,想要在姜瑶的包抄之下逃跑,滑溜溜的绒毛钻过姜瑶的手臂,飞速逃窜,姜瑶心急,往梯子上蹬腿。
在这一刻,她似乎以为自己也是猫,可以和发财一起跳到对面的书架上。
可是这书架哪里承受得住这么剧烈的晃动
“砰——”一声巨响之后。
“砰砰砰砰砰——”
像是引发了什么连锁效应,书架一个连着一个,地崩山摧般倒下,无数的书掉落在地。
“砰——”最后一声。
姜瑶整个人随着书架掉落,摔得倒不是很严重,就是有些懵,小猫也依托神奇走位从她手臂间溜走——
但幸好,还有谢兰修,眼疾手快一个候补,扑向那个准备蹿上窗台的小猫,并且最终将它抓获,朝姜瑶请示道:“殿下,怎么处理?”
姜瑶总是回过神来,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顽强地宣判着对犯下不服从之罪的猫咪惩戒:“喊御医过来,把它、给本公主、阉、了!”
站在门外的三人目瞪口呆。
林愫眼前一黑,差点心肌梗塞。
第79章 冬至
这场闹剧的结束是伍卓十分识趣地告辞, 改日再上门来见他的学生们。
上官究和林愫一人提了一个回去。林愫吩咐人拨了一批木匠,来修复倒塌的书柜。
谢兰修抱着猫思索了半天,决定带着它去御医院。
……
上官究带着他儿子回到东厢房, 这里是上官寒以后在宫中的居所,里面的陈设都是上官家带来的旧物,被宫人们收拾得井井有条。
上官究替上官寒换好一身衣裳, 温柔地替他擦干净眼泪。
“都这么大了,就别哭了,让公主殿下看了笑话。”
上官寒却上来用力抱住他的大腿,“阿爹,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 你带我回家,我们去看阿娘好不好?”
上官究叹了口气,道:“放开。”
“不放!!”
上官究低头看着他,痛心地道:“阿寒,你怎么能不听话!”
但很快他有觉察到自己的语气太重, 伸手将上官寒的眼泪擦干净道:“你已经长大了, 我让刘叔和张嬷嬷留在这里照顾你,你如果有什么需要, 就和公主殿下说,好不好?”
“不要, ”上官寒又哭了,“我要阿爹和阿娘, 我要回家!”
“你忘记我怎么和你说的, ”上官究说道,“男子汉以天下为家, 你去到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你怎么能……咳咳咳……”
正说着,情绪上头,上官究气血上涌,剧烈咳嗽起来。
上官寒吓了一跳,连忙闭上了嘴巴,从地上麻溜地站起来,去轻拍他爹的背,“爹,对不起,我听话,我留在这里,你不让你操心,我不回家了。”
看着他这副懂事的样子,上官究心里一片苦涩。
他默然,许久之后,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脸。
“阿寒该长大了,不是爹不想带你回家,只是,爹爹身子不好,没办法保护好你和母亲,你年纪太小了,但凡你大个五六岁,我都不会把你撇在这里。”
“可是现在,只有将你留在宫中,依傍朝廷的势力,你才能好好长大,他们忌惮你在宫中,有天子庇护,才不会伤害你的母亲。你好好地留在这里,有公主和皇后照拂,有什么事可以找皇后,他是为父年少时的好友,会照顾好你的。”
上官寒嗫嚅着,重重点了点头。
上官寒吸了吸鼻子,说道:“爹爹,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对我很好,她今天还把她的猫交给我……”
上官究笑了,“是吗?那挺好的。”
……
随着姜瑶逐渐长大,林愫的心脏也愈发强大。
每次姜瑶犯错的时候,林愫都会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逼迫自己回想起她小时候的可爱样子,她年幼时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喊爹爹……并且一边告诉自己,上一世他错过了女儿叛逆期,上天给他重生弥补回来,何尝不是一种恩赐。
不气不气,不就是压塌了一屋子的名篇古作,损坏了几个黑檀木书架而已,人没摔伤就好……
挨训罚站一条龙,林愫已经疲惫了,甚至都没提起力气训斥她,说了两句“以后别往高处爬”就指着墙角固定位置让她靠过去。
姜瑶早就习惯了,甚至已经学会在罚站时放空思索,想一些别的事情。
站完后,姜瑶在凤仪宫内陪林愫用了个晚膳,回到东仪宫时已经是晚上。
她思索了下,今天下午她还来得及跟苏培风打个招呼,于是连忙往西厢房赶去。
烛火下,苏培风正伏案看书,听宫女来报说殿下来了,她连忙起身,正好看见姜瑶走进来。
“殿下。”
姜瑶提着一盏小灯,秋夜寒凉,她回来的时候,林愫特地给她披上了一件黑裘衣,看上去毛茸茸的,让人想摸一下。
“白天书房里乱糟糟的,让表姐看笑话了,”姜瑶将小披风解开递给宫人,对苏培风说道,“希望没吓到表姐。”
苏培风微笑着摇摇头,“没有呀,小猫很可爱呀,我才没有这么容易被吓到。”
两个人对着烛火坐着,沉默了一会儿。
屋外秋风卷动树枝,在屋里隔着窗就能听见银杏叶子哗哗落下。
忽而苏培风看着姜瑶,“太后寿辰之后,母亲一直不允我出门,也不准我对外传信,上次的事还没来得及多谢殿下,清河郡主的衣裳我已经收到了,烧得很是愉快。”
没想到姜玥这都没忘记赌约。
姜瑶一时间有些感慨:“她倒是守信,不过话说起来,你之前和她有什么过节吗?”
“殿下没有回宫之前,清河郡主仗着自己父亲是权臣,欺压我们这些带着姜氏血脉的姊妹,那不过只是春游踏青,世家子弟间比试射箭,她却突然用箭尖对准我,差一点,她就杀了我。”
说到这话的时候,虽然苏培风语气平静,但是眼神却冷凝了起来,可见即便烧了一件衣裳,心中亦是难平。
“不过还好啦,”但是很快,她又笑了,“我闪得快,她也只是射穿了我的衣裳罢了。”
姜瑶说道:“放心吧,她现在被囚禁在内宫中,一辈子都不得自由,你也不用担心被她欺负。”
苏培风笑着摇摇头,“我知道,我生来没有父亲,母亲避世不出,所以很多人都觉得我好欺负,哪怕惹到我,也不会有什么后果。母亲也总让我忍,还不给我还击,真是太憋屈了。”
姜瑶注意到书案上摆放的密密麻麻翻开的书册,“这么晚了,表姐还在看什么?”
见姜瑶对桌子上的书感兴趣,苏培风有点不好意思,她说道:“是田税。”
姜瑶眨眨眼睛,苏培风明白自己说得太过笼统,于是又补充道:“就是农税方面的律法,我发觉,南陈的一些田税法太重了,如果能从各个方面减轻一些就好了……”
姜瑶看着她,想到了一些往事。
她记得上一世,苏培风十二岁写成一篇《田亩论》,凭此名扬京城,继谢兰修之后,成为上京城里的少年天才。
姜拂玉在先帝手中接过王朝,可以说,先帝为了能够有更多的钱财挥霍,于是改了税制度,导致这个国家在农桑官吏制度上有一些的弊病,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朝廷没有明确指派征税官员,从而导致州郡官员都可以去收税,没个章程,层层加码到百姓身上导致沉重的负担。
丰收之年百姓尚可承受,但是若是哪年气候出了问题,导致大面积歉收,那严苛赋税将会造成大面积的灾荒饥饿。
上一世,苏培风的《田亩论》正是指出了这一问题。
这篇文章刚呈到御前,姜拂玉便想要着手更改律法,只是因为触碰到了太多官僚的利益,新法迟迟无法推行。
原来,苏培风这么早就开始研究田税方面的律法了。
“父亲的坟墓在城外,有时候我被人欺负了,无处不在倾诉,便会一个人偷偷跑出城到父亲坟前,有次途径官田,恰巧见到酷吏征税,搜刮了一波又一波,我见农民可怜,总觉得税收过重,于是想要衡量了一下朝廷各处的开支,想着能不能从什么地方减轻一些税收……”
姜瑶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朝廷设定的税收过重,而是征收田税的方法不合理?”
苏培风一愣。
姜瑶于是接过她手中的书,将她前世《田亩论》里研制出来的要点一一圈起来。
苏培风越听越惊讶,最后恍然大悟,“我以前光想着是税收过重,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层,多谢殿下指点。”
这下轮到姜瑶不好意思了。
她笑笑,说道:“不是我指点你,是你自己指导了你自己。”
姜瑶不过是将前世已经长大的苏培风的观点告诉她罢了。
苏培风是姜拂玉为她选的伴读,还不是上官寒这种通过走后门进来的,对标的是谢兰修这种天才,姜瑶怎么能指导得了她?
……
第二日,伍卓便正式入宫,在东仪书院中授课。
东仪书院其实并非在东仪宫中,两边隔了一堵墙,只不过凑的近,蹭了东仪宫的名字罢了。东仪宫那么大,姜瑶从主殿走过去都要几刻钟。
自古以来,东仪书院的开学往往伴随着储君党册封,里中的学生都是储君及其伴读,是为培养储君能臣的地方。
一大早,东仪宫中的孩子们穿戴整齐,去向伍卓行拜师大礼,正式入学。
伍卓在学宫中教书十余载,一直是个严厉的夫子,而且林愫暗戳戳授意过“不听话就尽管抽她”。
上课才没几日,姜瑶没少因为在课堂上犯困和走神被抽手掌心。
同样和她坐在第一排的凤雏上官寒也一样挨了板子。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为了不冻到里面的孩子们,屋内开始烧地炉,温热的炭火烘烤得姜瑶和上官寒昏昏欲睡,他们俩直到被戒尺抽红了掌心时,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另外两人不犯困?
谢兰修和苏培风从来就没有开小差、犯困等诸多毛病。
当他们去请教“上课不犯困”秘方时,两人都是一脸惊诧,“认真听老师说话,为什么会犯困?”
林愫当初的预判十分准确,姜瑶在读书上有点小聪明,但是比起天赋型选手还远远不足,同样是听一堂课,苏培风和谢兰修一点就通,很快就能跟上节奏。
姜瑶迷迷瞪瞪地听着,只要某个地方卡了一下,就开始脑子打结,一打结眼神就逐渐清澈,目光涣散,甚至逐渐犯困走神——她就离挨揍不远了。
幸好有上官寒陪着她一起挨揍,和她算是难兄难弟。
四个人磕磕碰碰地学着,转眼间时节已经快到冬至,几个人裹得越来越像球。
忽而有一日下课后走出屋子,忽然看见,天上降下白茫茫的一片。
“唉?”姜瑶伸出手,“是下雪了吗?”
苏培风冲下台阶,抬头看着天空,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她浑然不觉寒冷,在庭院里转圈圈,开心地喊道:“终于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