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格兰杰开口的时候,亨利特和图比都一下子朝她转过身来,因为想到她空荡荡的橱柜正等着别人来关怀就忍不住双眼冒小爱心。亨利特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图比的手则折叠成一种祈求的样子。两只小精灵的大眼睛水汪汪地闪着光。
格兰杰的咽下了自己未说出口的话。
“绝对没有理由拒绝。我想刚刚小姐是想说。”德拉科对家养小精灵们说。
格兰杰看了他一眼。德拉科合理怀疑格兰杰马上要再给他来一脚了——只要她不害怕再失去另一只脚的掌控权,德拉科乐意奉陪。她给了小精灵们一个最甜美的微笑。“或许可以让先生和我私下讨论一下细节?”
“那就是同意了,小姐?”图比喘着气问道。
“当然是同意了。”亨利特说,眼里都是小星星,“小姐绝不会如此无礼地拒绝先生的提议的。她太高尚了。”
格兰杰的微笑凝固在了嘴角。
小精灵们来来回回行了多次礼,然后才幻影移行回到厨房里去分享这个好消息了。
“你是在考验一位圣人的耐心。”格兰杰咬牙切齿地说,“在我把你变成那只蟑螂之前,把我的脚还给我。”
德拉科放开了她的脚,可能比必要的速度慢了不过亿点点吧。放手时,他的手指尖浅浅拂过了她的脚踝。
她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颧骨上飞起一抹粉红。或许是酒的缘故,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我只和一位圣人说过话,而她可是很喜欢我呢。”德拉科说着用手捋了捋头发。
格兰杰尽管脸红了,但并没有妨碍到她的愤怒。“她只是在你宝贵的陪伴下和你共处了五分钟。这不足以让她发现你有多让人持续性抓狂。就像在所有生灵中,非要强行把家养小精灵塞给我一样。如果你做出这个决定前有思考过哪怕一瞬间,我也想斗胆问问你这一瞬间是怎么想的?”
“我看到了一个在我能力范围内可以解决的问题。”德拉科说,“这是我从一个相当聪明的女巫那里学到的人生哲理。”
格兰杰木木地盯着他。借用她自己的话和随后真诚的赞美直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让她一时语塞。她往后靠了靠,挣扎着想要维持自己愤怒的情绪。“你真是——你简直就是——”
“难以名状,我知道。”德拉科说。
“就必须每次都是你来把话说完吗?”
“只有在你允许的少数情况下。”
格兰杰在她挥之不去的恼怒和被逗乐的感情中挣扎,眼睛里闪烁着的光芒随之跳动,构成了一幅相当可爱的画面。
“你母亲什么时候回英国?”
“至少两个星期以后吧。”德拉科说,“之后你就可以摆脱家养小精灵们了。但在此之前,你会让他们重新获得生活的乐趣。”
格兰杰正在看着厨房的方向。“那好吧。但这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亨利特因为我拒绝了你的提议而觉得我无礼。这样的话她会对我产生意见的。”
“如果亨利特觉得你的教养有问题,她从一开始就会很冷淡的。她是一只相当有主见的精灵。现在,吃你的香草千层吧,不然她又要来责骂你了。”
格兰杰把注意力转向她的盘子。德拉科则啜饮着甜酒。
“那个淡奶油是用来做什么的?”格兰杰问。
“这是私事儿,而你还是忘记它为好。”
“哼。”格兰杰说,越过杯沿研究着他。
两人享用完了各自的甜点。
亨利特出现了,并善意地提醒先生,他饭后应该带着小姐去参观玫瑰园的。话落她就站在了原地,小手握着拳叉腰在瘦骨嶙峋的臀部,充满威严地盯着他,直到看到他站起来并向格兰杰伸出手臂。
格兰杰扶在他手臂上的力道起初很轻,但走了几步后,她突然加重了力道。“艹。是地面有点晃,还是我已经醉得找不着北了。”
“我们俩都被酒精淹没到小脑了。”德拉科说。
“图比的意图还真是——毫不加掩饰。”
他们两个人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说出过醉醺醺的蠢话,真是个奇迹——但夜晚还很长,通往花园的路也充满诱惑,犯蠢的可能就像一路上伴随着的蜡烛一样闪闪发着光。
他们漫步穿过两排开得正旺的丁香花。在他们的右边是温室,它的温暖的光辉在淡紫色花朵的骚动中斑驳。微风使花朵的花瓣像蝴蝶翅膀一般亲亲颤动;光线汇聚成闪闪发光的颜料铺洒在小路上。
在光影交融中,格兰杰举起了她的手,让它在温室的灯光下形成了一道剪影。
它没有一丝颤抖。
她举起的是她的左手,手臂裸露,靠着内侧的皮肤上那个模糊的东西显得刺目。
格兰杰转过身,打算继续走下去,但德拉科拦住了她,然后做了今晚的第一件蠢事。事后,他无疑会把锅甩给酒精。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很轻,但她还是瑟缩了一下——并把它拉向自己。
格兰杰震惊:“你在做——?!”
“我以前都没有意识到它还没消。”德拉科说。
他转过她的手腕,让那模糊的迷惑咒*被摇曳的灯光照亮。
“嗯——它一直都在。”格兰杰的语气有些不确定。她睁大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像一只即将拉开距离逃跑的野物。她闻起来像甜甜的苏玳酒。
德拉科终于说出了三个自普罗旺斯开始就一直背负在身上的沉重的字眼:“对不起。”
“那是你的疯子姑妈,又不是你。”
“但我没有做任何事情来阻止她。”
对此,格兰杰没有做出回应。
“我本想,如果世界上有办法能治好它,你肯定已经找到了。”德拉科说。
“是这样没错。我试过太多方法了,但都…”
“有些东西是不能治愈的。”
“是的,有些东西是。”格兰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挥挥魔杖撤去了手臂上的迷惑咒*,露出了那个词。“丑陋的东西。”
旧的伤痕清晰地印在她的皮肤上,就像它被雕刻的那一天一样深而糙。它依旧发着光。德拉科觉得自己像是含了一嘴的沙子,又干又涩。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变成了17岁的样子,像尸体一样躺在会客厅的地板上,离他们站的地方只有几米远。下一秒,她又变成了他熟悉的格兰杰,一位燃烧自己的智慧、改变世界的人。但尽管她这样优秀无畏,她还是被标记了。德拉科握着她手腕的手越来越紧——那是羞愧和悲痛。
“还疼吗?”德拉科问,因为它看起来太血肉模糊了。
“有时候会。但我已经习惯了,至少现在是的。又或者我只是忘记它的存在。”
德拉科从来没有要打算向她展示自己手臂上的耻辱——因为它是自愿获得的,所以更加可耻。
但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解开了袖扣,卷起了袖子。
留在他手臂上的是一个扭曲的、半褪色的标记。现在,黑色的肉和凸起的疤痕怪异地组合在一起,这是他想要消掉它而做出的无数失败尝试后留下的结果。
“哦。”格兰杰小声感叹道。
“我的更难看。无论在哪种层面上看都是,格兰杰。因为这是我曾经自愿的。”
刚才那声感叹与其说是惊恐,不如说是震惊。她用那双见过许多更糟糕的伤痕的医者之眼观察着这片扭曲的肉体。
格兰杰沉默了很久。最后,她说:“但你现在不想要它了。”
“是的。”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但这并不能抹灭过去。”德拉科说。那只横在两人中间的被玷污的手臂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确实不能。但你后来所做的选择比你当时所做的选择更能定义你这个人。”
“是这样吗?”
“你那时候才16岁。你是——我们都是——被迫卷入战争的儿童兵,我们都只是在试图遵循从小受到的教育。试图保护我们所爱的人。”
“你就一定要这么宽宏大量吗?”
“已经15年了。”格兰杰说,放下了自己的手臂。她看起来有些疲惫。“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已经认真仔细地反思过这个问题了。我原谅那些值得原谅的人。”
“但这倒是有些妨碍我沉湎于自我责备的计划了。”
“沉湎于此并无益处。”
这回轮到格兰杰握住他的手腕了。她把它拉到阴影中的一个有光的三角地带,俯身更仔细地观察这个标记。德拉科想要抽出手腕——但她已经勇敢地让他看过自己的那个伤疤了,所以他现在也不能当胆小鬼。
她的手指拂过伤痕累累的笔画边缘和半融化的血肉,这些地方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的手的触摸。
她看起来很心痛。“你曾试图用诅咒把它消掉?”
“是的。”德拉科说,斟酌着接下来的话,“几年前,现在,都有。”
在她的审视下,他的手臂忍不住不适地动了动。他又想要抽回手腕了:它是如此丑陋,如此畸形,如此充满了可怕的记忆和羞耻。
“我觉得我也没有能力对这个做些什么。”格兰杰说,“就治疗方面而言,我是说。”这个想法似乎让她很难过。
“我的是一些可怕决定的提醒。我罪有应得。而你——你的则是一个该死的悲剧。”
“它是。”格兰杰说,然后又补充道,“嗯,它们都是悲剧,只是形式不同。”
更多义正言辞的宽恕。这让德拉科想逃走。
他们默默地站着。现在她知道了他的一些悲伤,他也知道了她的一些悲伤。被看见,这其中有一种亲密的感觉。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这是一种温柔的感觉,仿佛一碰就要消失,令人不安。
他们默默地站着,但这又不单是沉默——它厚重、密集、天旋地转。它压在他们的耳膜和胸口,过于沉重。
“我想是时候用一个精辟的结论,或者智慧的话语来收尾了。”德拉科说,以划破这种压力。
“是的,请。”格兰杰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
“我是说让你来。”
格兰杰双手合十,仰望星空,仿佛她能够在那里找到什么至理名言一样。“给我们带来这些伤痕的那个没有力气的尸体已经在黄泉之下了。”
“而我们还行走在世上。”
“我觉得这就足够好了。”
德拉科袖子卷下来,戴上袖扣。格兰杰在她的伤疤上重新施放了迷惑咒*使它变回模糊不起眼的样子。
“这个夜晚太美了,不值得被伤感的事情打扰。”德拉科说。
“我听起来才没那么书呆子气。”格兰杰说。
“你听起来就是。我们去看看玫瑰花吧?准备好你的那份女性狂热吧。”
他们沿着在烛光中弯曲的小路漫步,直到到达玫瑰园。在他们的脚下,午夜紫罗兰被新月引诱,在这里和那里探出了脑袋。
他们的脚步很慢,醉醺醺的,沉醉在美好的漫无目的的感觉中。这很完美;德拉科对玫瑰的了解太少,无法真正进行一番游赏。而格兰杰则满足于从一朵到另一朵,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地摸着它们松软的花瓣。当遇到她识得的花种时,好听美妙的名字从她的朱唇中吐出:安娜贝尔、野火、阿波林、公爵夫人、象牙之吻、克莱尔、绯红浪漫。
仙女灯在玫瑰花丛中闪烁。花瓣飘落在小路上。一只夜莺在歌唱,喷泉潺潺流淌。格兰杰用一种梦幻般的眼神说,这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林间空地。
德拉科想嘲笑她的多愁善感,但他发现自己的心情也有些柔和温暖。而在这种心情的鼓动下,他可能会开口告诉这位女巫——是的,玫瑰花很甜,但她才是花园里最甜的东西——只是为了看她脸红。
但他忍住了,因为他是由更强大刚硬的东西组成的。
香味,精致而难以捉摸,挑逗着他们的鼻子。格兰杰试图说出这些香味的名字,并把玫瑰花举给德拉科,让他也试试。他站在她旁边,或许靠得过近了一些,然后两人一起在花团锦簇之间胡乱做着猜测——苹果、香草、丁香、没药、蜂蜜。
他那被酒浸泡过的头脑收集了一些感官感受。让人愉悦的暧昧距离。肌肤相靠近,以至于能够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温暖。她捧着的玫瑰放在他的面前,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的嘴唇拂过了它柔软的花瓣。月光照在她的皮肤上。她脖颈处逃逸的卷发。她的嘴角。她贝齿间咬着的朱唇。脸颊之上漂亮的睫毛。
他们移到下一朵玫瑰旁边。这一朵,格兰杰确信它有杏子的味道。德拉科来到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凑过去。然后他说,这是橘子味儿。格兰杰又闻了闻,说不,肯定是杏子。德拉科也将身子凑得更近,说不——是橘子,别傻了。格兰杰推测,他们可能找到了一朵“痴心水玫瑰”;这就可以解释气味的差异了。德拉科说他一定会记录下这一发现的。
他们继续往后游赏,这次是一朵绚丽的白玫瑰。格兰杰捧住她繁重的头,将它轻轻拉出来。德拉科再次来到她身后,他们同时俯身去闻它的味道,她的脸颊拂过他的下巴。
他及时控制住了自己想要揽到她腰上的手。
这条路走下去将是难以收拾的疯狂。
她裙子的曲线拂过他裤子的前侧,她的头发在他的脸边挠着痒痒。
格兰杰说这是椰子,并问他敢不敢不赞同。德拉科当然接受了挑战——明明是猕猴桃。
猕猴桃?!格兰杰重复。猕猴桃,德拉科说。格兰杰说,如果他再不停止这种胡说八道,她就要把他送到耳鼻喉科去了。德拉科说,这里唯一的胡说八道就是“耳鼻喉科”这个词。
那种甜蜜的麻醉感再次袭来,他不想动弹,血管里有种轻飘飘的感觉,四肢仿佛没有重量,眼皮却感到沉重。他想把他的下巴放在她的脖子和肩膀的交汇处,然后就这样站在那里。他想在她耳边说些什么,想感受她在他的气息下靠着他颤抖。他想在这里徘徊不前,就只为猕猴桃犯傻,一傻就是一两个世纪。他想要像云朵一样飘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