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天快黑了。
孟祈看着深蓝泛着黑的天空,在看了一眼宋明泽,“你于此处守着你姐。”
他走了,才将走出县令府,雨点便一滴接一滴地砸下来,渐渐润湿整个地面,进而将整个玉棠淹没。
地势低洼处都积起了小水塘,随着雨点落下,砸出一个又一个泡泡。
孟祈顶着雨走到了离这儿不远的玉棠县府衙处,如今孟梁正在那里的刑房刑讯刚才抓着那个南陵王叛党。
这人被绑在刑房的架子上,已然面目全非。
这玉棠县的县令一直在旁看着孟梁下手,他面如土色,显然没有看过这样的场景。
怎么会有这么折磨人的手段。
他咬紧牙关,整张脸皱在一起,最后终于没憋住,跑到外面的院子里吐了起来。
正巧,此时的孟祈顶着雨走了进来。
见玉棠县令站在廊下单手撑着一棵树在那里剧烈的呕吐,他开口问道:“刑房在何处?”
一见这孟祈,玉棠县令又强让自己缓和下来,指了下院子的西南角,然后又没忍住继续呕吐起来。
这院中明明有回廊,孟祈偏不走,径直穿过并无遮蔽的中庭,任由那雨浇淋在他身上。
当真是好体质。玉棠县令顶着泛酸的胃还不忘敬佩地看向孟祈。
西南角只有一间刑房,玉棠县县治还算不错,这么多年,也未曾出过一桩大案,所以这刑房,也就被搁置了许多年没有用武之地。
孟祈步入刑房时,除了血腥气,闻到的便是泥土的腥味以及某些东西生锈的铁锈味。再抬眼一看,南陵王手下那人身上绑着的铁链已经生的锈,锈迹沾染在他的衣服上,染出成片红棕色的条状痕迹。
“可吐干净了?”
孟梁将手中握着的鞭子扔到地上,抱拳禀告孟祈说:“已经吐干净,您看,现在要不要去抓人。”
孟祈淡然扫向对面的南陵王手下,对方还吊着一口气,他抬起他那千斤重的眼皮看向孟祈,艰难开口:“孟大人,你有没有想过,到时四方王共同起战,你会落得同我一样的下场。”
以往遇到这般情况,孟祈从不愿搭理。可今日他却破天荒地问对方:“你如此笃定,四方王会反叛成功吗?”
对方忍痛一笑,喉间又吐出一口血,“我既将死,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孟祈转身,身后的孟梁按照惯例取了那人的性命,跟着主上走了出去。
一出刑房,便看到玉棠县城捧着一套衣服站在门外,那是他见孟祈浑身湿透,吐完后又赶紧找来的。
孟祈垂眼看着这身衣服,接过后道了一句多谢。
他就这般在无人的堂内脱下一身湿衣,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县令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两件蓑衣,要孟祈主仆二人穿上。
顶着冬季冷得刺骨的雨,二人去到了城中各处,看着禁军将南陵王派来潜入笙歌的人尽数捕获,准备押解回笙歌。
这些事情处理完毕,雨停了,时间亦来到了午夜。
远处飞来一只鹰隼,孟祈熟悉无比,那是广闻司为了传递消息而豢养的鹰。
这里除了他和孟梁,没人能让这鹰降落。
只见孟祈将拇指与食指指尖放到唇上,然后吹出一段极为怪异的曲调,那鹰便扑腾着大翅膀落了下来,落到孟祈抬起的小臂之上。
他取下挂在鹰腿上用羊皮写就的信,看了一眼后,交给了孟梁处理干净。
他都还未传信回笙歌告知宋朝月已经找到的消息,褚临竟然已经将南陵王世子推上了城墙,他真的不怕,南陵王狗急跳墙吗?
翌日一大早,孟祈吩咐孟梁卷旗息鼓,所有禁军押解那十几个南陵王手下返回笙歌。
宋朝月则另由宋明泽带人护送,其后返回笙歌。
他们走时,尚在宫中褚临才得到宋朝月已经寻回来的消息。这位新帝于殿中朗声笑道:“我就知道,我的桑桑定会无事!”
随即又吩咐道:“来人,将褚业成的儿子给我关进牢里,打断一只胳膊!”
既然敢带走宋朝月,便要付出代价。
宋朝月重新回到笙歌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宋明泽陪着他在玉棠养了两天伤,然后才慢慢返回了笙歌。
他们回来时,孟祈正候在灵裕殿外。
方才褚临的母亲钟澜前来灵裕殿寻他,母子二人在殿内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褚临登基,需得立后。他这么多年未能娶妻,也没个妾室,这一来,就要立小小充州司马之女、那个曾嫁过其表弟的宋朝月为后。
钟澜不明白,即便那女子样貌盛人,可容颜终会老去,她根本就不知道儿子为何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家世如此孱弱的女子。
她择了尚书省左仆射之女甘茹,想要让儿子在文臣之中亦有助力,可这人偏偏不听,已经拟好了要封宋朝月为后的圣旨。
孟祈在外,听着殿内的激烈争吵。
自从玉棠县回来,孟祈突然生出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他竟然希望太后钟氏能搅黄这场婚事,他突然觉得,褚临算不得宋朝月的良配了。
殿内钟太后还在喋喋不休半逼半哄地要褚临娶甘茹为后,她也做了她最后的退让,立宋朝月为妃亦可。
到最后,褚临终于忍无可忍,冲他的母后喊道:“我褚临不再想重蹈父皇的覆辙,当初她若是立了淑妃娘娘为后,便不会生出这么多的遗憾!”
自己的儿子竟提及那个苏寻雁,钟太后想要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褚临脸上,谁料儿子却紧紧钳住了她的手,“母后,儿子如今是帝王,不再任由您打了。”
他拂袖走出殿外,看了孟祈一眼,孟祈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光景又在此刻匆匆跑来,“陛下,宋小姐已经入城了!”
褚临大喜,唤人抬轿,直往庆门而去。
孟祈待他走后,漫无目的地于宫中漫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庆门的城楼之上。
他站在城墙边,看见载着宋朝月马车缓缓朝庆门驶来,然后停下。
褚临从庆门后走了出来,见宋朝月,一把抱住了她。
她像一个傀儡一般,目光呆滞。任他抱住自己,也任其压住自己右臂上的伤口,然后仰头,与孟祈下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孟祈被这么看一眼,往后撤了一步,躲避着宋朝月的目光。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像个懦夫,这些天,他日日都在怀疑,自己是否有违孟舒安的嘱托,替宋朝月,真的寻了一位良人。
第86章 三声好
褚临登基后的第三个月,四方王起战。
四方王质子尽数被杀,头颅悬挂于笙歌城东西南北四门方向,以此来回应四方王。
同月,孟祈被封为骠骑大将军,出征南方,平定内乱。
孟祈身着银色盔甲驭黑色千里马,驰骋在去往南方的官道之上。
南陵王谋逆之心最盛,东西二王集结兵力同往南方,打算自南向北推进,一路打进笙歌。
而北苍王则独据北面,与升云军正面交锋。
孟祈带着百万大军南下,沿途山间繁花尽开,冰雪消融。
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春天,这般美丽的季节,本该踏青游玩,却成了大衡内战的开始。
战场上,兵戈交接,死伤无数。
同室操戈,这是大衡自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争。
孟祈带着百万大军,形成势如破竹之势,近乎是一月夺回一座城池的速度向前疯狂推进。
最后,三方王联军被孟祈所率的平南军逼到了最南边的镜州。
最后一战,不过是三方王联军的困兽之斗。
孟祈下令不再动兵刃,选择围城之计。城内粮草只能容余下叛军坚持不到两个月,两个月一到,他们只能选择投降,亦或是自尽。
在三方王的北上军被围困二十天后,他们派人向孟祈递来了一封求和书,然此书却不是递给大衡,递给在笙歌皇宫内的褚临,却是递给孟祈的。
他们想同孟祈做个交易,若孟祈肯掉头同他们一道打去笙歌,那么最后这至尊宝座,他们将拱手让与孟祈。
这无异于一个巨大的诱惑,谁人不想处在万人之上,受群臣朝拜、百姓敬仰。
可这,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若是孟祈当真同意,手下百万大军有几个能愿意同他一道。在这一场又一场的战争中,孟祈已经替自己挣满了军中威名,那些资历极高的老将由开始的不服慢慢转变为满心地佩服与尽全力的配合。
自己若是在此刻反叛,孟祈在军中好不容易站稳的脚跟,恐怕会顷刻间化为泡影,他,可不是一个目光如此短浅之人,为了一个莫须有不知真假1的承诺,丢下自己已经走完的这每一步。
孟祈将这封求和信烧掉,继续围城。
终于,在围城四十日后,镜州城门上挂出了东、南、西三王的头颅,城内饿得不行的将士将门打开,跪地投降。
孟祈领着大军入城之际,便见城内尸横遍野,残缺的肢体散落在城中每一处。
那一瞬,恶心与震惊充斥了孟祈整颗心,这群人,被困在城中,竟然自相残杀,以彼此肉身为食。
他明明说过,降者不杀,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惨烈景象。
登上城楼,看到上面还挂着的三方王仍在滴血的头颅,孟祈一下就想清楚了,是这三人明令大军不允投降,以至底下人互食为生,最后逼不得已,尽数反叛,杀了这三位藩王,选择投降。
这场持续两年多的大战终究是结束了,孟祈终于能安稳睡上一觉。
这一觉他睡了一天一夜,到最后,孟梁来唤他之时,他还浑浑噩噩犹在梦中。
“主上,陛下来信,要您好好歇息过后,班师回朝,到时他会带着文武百官在笙歌城南门迎接于您。”
“好。”孟祈疲倦地应了一声。
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问孟梁:“宋朝月如今在何处?”
“宋小姐如今已经回泗水了,正在家中陪着宋家夫妇。”
孟祈点点头表示了然,这两年,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问孟梁这个问题,这似乎也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孟祈出征后,褚临不知被其母后如何逼迫,最终还是迎娶了尚书省左仆射之女甘茹为后。
宋朝月则终于离开了笙歌城,游走于各地最后跟着华家做起了生意。不过她从未刻意掩藏过行踪,甚至于半年以前,他们还见过一次。
宋朝月来替华家为平南军送粮,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军中的大锅饭,然后孟祈便将宋朝月送出了营外。
大战之后,孟祈觉得宋朝月似乎沉稳了许多,脸上也不再随时挂着笑了。也是那一次,孟祈发现了宋朝月腕上一条极为醒目的刀疤。
“这是何时所伤?”孟祈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宋朝月慌忙将不慎露出的手腕又藏进了衣袖之中,“被刺客劫持所伤。”
“别骗我,是不是你自己划的。”孟祈严肃问说。
宋朝月垂下眼睫苦涩一笑,“还是骗不过你,是我自己划的,我以死为要挟,换来了我的自由,挺值的。”
原来,褚临即便被逼娶了甘茹,他还是不肯放手,要封宋朝月为妃。
宋朝月当日便划了手腕,血流了一地,最后褚临没办法,这才放过了她。
“何苦呢?”孟祈感觉自己的胸口被挤压着,“若是你不想嫁给他,我可以帮你的。”
“大哥要如何帮我。”宋朝月似无奈亦无助地说:“陛下乃天子,你是他的臣下,你要如何帮我?我利用他现在还对我存着的喜欢,逼他放过了我,没准儿等几年,他又会遇见新人,到时我便真正的自由了。”
她徜徉着自己的未来,在孟祈的注视之下,离开平南军军营。
宋朝月不知,可孟祈很清楚,褚临绝不是一个会轻易放手的人,他迟早还会找上门来。
平南军在镜州休整一月后终于班师回朝,这一天,褚临的龙辇、甘茹的凤辇,以及朝中文武百官,尽数于笙歌城南门迎接百万大师凯旋。
孟祈骑着马走在最前头,两年多的战争,让他习惯于在脸上蓄起了胡须。
这年,他二十八岁,却仍未娶妻。
褚临于宫中设宴,迎接孟祈及他手下的各将士。
孟祈作为平定南方之乱的最大功臣,被赐座于帝后的左手方位。席间,孟祈看见褚临不停地给甘茹夹菜,不时在桌下握握她的手,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
他看过两眼,便闷头喝起酒来。
宴席过后,孟祈被赏赐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一座堪比行宫的宅院,几十箱金银玉器。
席至中途,褚临朝孟祈挥手,示意他同自己到后花园去。
孟祈跟着褚临,于花圃中散步,周围栽种着各种各样花草树木,其中开得最为繁盛的,便数院墙底下的那一大棵山茶花。
山茶鲜红,躲在院墙底下,避着凤,可这自北而来的凤终究是有些急,扑簌簌吹落了好几朵花,砸在地上,花瓣四散。
褚临本来正跟孟祈说着话,回头却见他的注意力已经尽数落到了那棵山茶树底下。
他笑着问:“怎么?孟祈你喜欢山茶花?”
孟祈摇了摇头,“有一位故人很喜欢。”
“哦?说来我身边竟没有一个人喜欢这山茶花的,前些时日我还想将这株山茶挖掉换成金桂呢。不过看这花开得正艳,我便吩咐人等这花开过后再挖掉。”
两人又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宫内的红尾池边,这一整个池塘全都养着寓意吉祥如意的红鲤鱼。
天黑了,这群鲤鱼便尽数躲进了荷叶底下藏起睡觉,待到第二日又满池子乱游。
褚临捡起旁边池子边的鹅卵石,随意往池水里一丢,石头惹起阵阵涟漪,几条在睡着的鲤鱼亦被惊醒,慌乱游去了别处。
“几个月前,我外祖去世,自此升云军节节败退,小舅也被褚长陵掳去。孟祈,我想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把,去北边,替我诛灭北苍王。”
褚临回头看向孟祈,那眼里全是赤诚,“北边战乱多时,民不聊生,我亦心痛不已……”
他说了许久,终于等来了孟祈的一声好。
于是,才将回笙歌不到十日,孟祈又领兵出征向北而去。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军队,被褚临赐名为永翌军。带着二十万大军,褚临一路北上。
他想起从前自己的少年时,褚长陵还是一个小胖子,那时的他被自己揍得头破血流,竟还没有供出自己,他还有些欣赏于他。
如今他领兵前去,两人之间竟成了不死不休之局。
他觉得造化弄人,若是不是站在不同的立场,孟祈想,他们可能会变成能聊上两句的朋友。
说起来,其实褚长陵手下的兵力不过区区十万,可就凭着这十万,他硬生生跟升云军僵持了两年。
他或许也知道,若非朝廷兵力尽数在南方,他可能早就被灭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