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孟祈领着大军前来,他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
他以朋友的身份,约孟祈到府中一叙。
孟祈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就带着孟梁,独自前去赴宴。
北苍王府摆着好酒好菜,桌边却只坐了褚长陵一人。
今日的他,穿着一身白衣,那模样,竟与孟祈第一次见他时有些相似。
褚长陵走到孟祈跟前,笑着问他:“怎么样,孟祈,今日你穿着黑衣,我穿着白衣,是不是很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过嘛,我如今没那么胖了,你看起来也沉稳了许多,咱们都不是毛头小子啦……”
他絮絮叨叨说起往事,可是孟祈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饭菜已经放凉了,看着对方竭力逗自己笑,他便喉头发堵。
“你有什么遗言,我尽量答应。”
褚长陵的笑容戛然而止,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我褚长陵求你,想请你,放我夫人和女儿一马!”
孟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艰难应了一声“好”。
从北苍王府出来的时候,孟祈带了一封降书,以及褚长陵的人头。
是夜,北苍王府燃起大火,北苍王妃自焚于府中,整座王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孟祈的营帐之中,一个小姑娘正安睡着。
孟祈坐在床边,看着她,同一旁的孟梁说道:“将这她送到泗水宋朝月身边,往后,便隐姓埋名,在华家做一个小丫鬟。”
四方王谋逆,终于就此落幕。
而孟祈,则被封为大衡百年来唯一一位异姓王——号永翌。
第87章 坟冢
“国公大人,您可是好福气啊!”
……
孟晋年下朝之际,便被好几位朝中大臣围住。他们左不过就是为了恭喜孟祈被封为永翌王一事。
若要说,孟家的世袭国公之位是祖上功勋庇佑后人,那么孟祈的功绩,则又将孟家托举到了更高的位置之上。
他这百年来的第一位异姓王的名号,可是凭他冲锋陷阵、多少次悬在生死边缘挣来的。他受封为王,无一人敢有异议。
大衡终于在近三年后得到了彻底的安定,孟祈这个最大功臣,终于有时间得以喘息。
他先去坟前拜见了师父,两年多未回,师父坟头前的那棵香樟树树冠长得愈发茂密,近乎遮住了半边墓地。
他又去了须臾山孟舒安的坟前,坟前还点着未燃尽的香烛,也不知又是谁来看他了。
孟祈坐在坟前的草地上,草地里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粉色的小野花,随着风而左右摇摆。
他随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像少年时那样叼在嘴里,后仰躺进草地里,四肢胡乱放着。
孟祈的嘴里发出一声喟叹,他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放松过了。
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春末夏初那和煦的风,突然,他感觉到鼻尖有些发痒。睁眼一看,是一只黄色蝴蝶落在了他的鼻尖。
他轻轻拍了一下鼻尖,那蝴蝶便振翅飞走。
也不知怎的,这只蝴蝶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顺着蝴蝶的方向时而往上,时而向下,最后,蝴蝶落在一朵这里最常见的粉色小野花之上。
他正欲收回眼,却见这朵野花跟前出现了一双穿着粉白色绣鞋的脚,孟祈抬头,便见宋朝月提着一袋东西,一双亮亮的杏眼就这般望着他。
自己此刻的姿势实在有些不雅,孟祈忙不迭坐了起来,又觉得这样跟人说话不太好,复又站起。
“大哥也来看舒安了。”宋朝月笑笑,可这笑里却没有一丁点笑话孟祈的意味,反倒是带着一点儿宠溺?
孟祈嗯嗯两声,犹豫着是走是留间,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粉嫩嫩带着白色绒毛的桃子。
宋朝月眼睛弯得像月牙一般看向他,“吃吧,方才在山底下撞见农夫买的,才摘下来的,没毒。”
她这话说得,倒是像打趣儿孟祈。
孟祈接过,可这桃子全是毛,这山中又无水可洗,不知该如何下口。
正犹豫着,宋朝月又递来一把小刀。
孟祈正惊讶于宋朝月怎么会随身携带这样的东西,对方便好似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答说:“我这两年在华家跟着华清走南闯北,总要带点儿东西防身不是。”
紧跟着她又解释说:“不过你放心,还没派上过用场,平日里也就被我用来削削水果皮。”
这人,越发古灵精怪了。孟祈不自觉笑了一下。
这不经意的笑被宋朝月急速捕捉,她摆出一副老成模样,道:“笑一笑,十年少,你笑起来那么好看,怎么不多笑笑。”
被这么一说,孟祈的耳廓开始有些发红,他迫切地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于是问宋朝月:“我叫孟梁送到你那儿的那个小姑娘,如何了?”
宋朝月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起初几天,没日没夜地哭,说要找父王母妃,后面呢,好些了,不过成日都跟在我屁股后面,别人同她说话也不愿搭理,一离了我就急得不行……”
说到这儿,宋朝月停顿了一下,忧心地看向孟祈:“孟祈,你藏下了北苍王郡主,当真无事吗?”
“自然无事,没人知道她还活着。”孟祈转个身,看向远处重重叠叠罩着雾气的幽绿山峦,“只是,需得你多费心,孩子还小,给她改个名字,告诉她,之前的都只是一场梦吧。”
“那是自然,我很喜欢她。”
黄色蝴蝶飞走了,孟祈也以宫中有事为由离开了须臾山。
这次休沐,他想在这大衡四处走走。不像前几年那般带着铁蹄踏遍整个大衡,而是一人一马,如同人间游侠一般,细细看遍大衡的每一片疆土。
他先是去到了易州扶梦县,那个他八岁之前所待的地方。
母亲的坟就在扶梦县郊的一座荒山之上,上面布满了荆棘,只要他不回来,这座不是荒坟恰似荒坟的坟墓,便无人整理。
他在外征战快三年,这三年,上山的路又被肆意生长的杂草给堵住。
孟祈又折返到铁匠铺里买了一把镰刀,硬生生整理了快两个时辰,这才到了母亲的墓前。
母亲的墓碑上已经生出了青苔,坟头的杂草也垂下来快要将整个坟冢遮得看不见。
他一手抓着那些杂草,一手用镰刀将其割掉,边割还边像儿时一样跟母亲说着话。
“阿娘,你儿子我如今被陛下封为了永翌王,你泉下有知,不知是否会高兴。”
“阿娘,我现在竟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阿娘……孟祈的手触碰到傅毓这几个名字之上,想起儿时打雷时自己假装害怕缩进母亲怀里要母亲搂着他,给他唱歌谣。
孟祈的双手抱住已经生了青苔的墓碑,一滴眼泪砸到墓碑之上,“阿娘,我想你了……”
他没吃没喝,一直在母亲的坟地边待到日暮。
望着天边红色的晚霞,孟祈想,明日定是一个好天气。
他拍了拍屁股上的杂草,沿着他上山时整理出了一条小路,下了山。
重新回到了县城,孟祈住进了最好的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的掌柜即便认不出他,可瞧他衣着气势皆不凡,也能猜出他不是寻常人。
他恭恭敬敬地将孟祈安排到了最好的房间,这县城里的上房,虽比不得笙歌那般奢华,但胜在干净。
到了这个地方,熟悉的吃食,熟悉的口音,将孟祈一下就将心松了下来,感觉惬意无比,若不是第二天早上起来撞见一个不想见的人,他可能心情会更好。
即便是在休沐,孟祈还是天才亮便起了床。
他站起来后推开窗,双手向上伸展分外慵懒地伸了个懒腰,便准备外出去用早膳。
他凭借着一点点记忆,想要找到小时候吃过几次的那家捞面。
可是他在城里转了几圈,没有找到,却遇上一个叫他极为厌恶之人——从小便苛待他们母子的舅母。
孟祈成为这大衡第一位异姓王,整个大衡人尽皆知,傅家亦不例外。
孟祈的舅父舅母靠着孟祈祖父给那笔安置孟祈母子的钱,在县城里开了一家铺子,如今生意还不错,一家人也过得风生水起,在县城里置办了一个还不错的宅子。
如今他的舅母就穿得珠光宝气地站走在他前面,孟祈淡淡唤了一声:“舅母。”
傅舅母起初还以为是在唤别人,还是摇晃着头上的金钗自顾自地朝前走。
直到孟祈追上她站到她跟前,傅舅母看见这张许多年未见却又无比熟悉的脸,差点儿吓得跪倒在地。
他们父亲从前待孟祈母子并不好,所以见到孟祈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回来报复他们了。
“槐序,哦不。”她先是扯起一抹牵强的笑,然后意识到孟祈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任他打骂的小孩儿了,立马怪模怪样地行了个礼,“参见王爷。”
孟祈看着舅母这副与小时候完全不一样的嘴脸,轻笑一下,只是眼睛里仍带着化不开的冰,“舅母不必客气,我在外征战这么久,就是想着来看一看母亲。”
说是来看傅毓,傅舅母的面上立刻闪过一丝尴尬与惊慌。
他们夫妻二人作为傅毓的哥哥嫂子,从未去她坟上看过,如今正好撞见孟祈,更是心虚。
孟祈假装看不见傅舅母的眼里的害怕,继续问她:“舅父呢,我都许多年没有见过舅父了。”
傅舅母嘴巴微张,过了好半天才答说:“你舅父正在家里呢。”
孟祈突然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意思,对着舅母说:“那还请舅母带路,我想去看看舅父,顺带,看一看你们家的、大宅子。”
这一停顿,叫傅舅母的心都快跳了出来。
他们做生意的这笔钱,是孟祈的祖父老孟国公给的,要他们夫妻二人好生看顾孟祈母子。可他们一分都没花在这母子二人身上,自己倒是开铺子赚银子生活过得红红火火。
傅舅母在前头引路,孟祈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
蓦地,他眼睛微眯,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朝他招手。
宋朝月?怎么又撞见她了。
宋朝月左右看着街道上驶过的马车,小心穿过街道,到了孟祈跟前,笑眯眯地同他说:“好巧。”
也不知这巧当真是巧,还是刻意为之。
不过人都来了,孟祈也不好赶她不是。
前头的傅舅母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向宋朝月,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
孟祈遂当了中间人,先同宋朝月介绍,“这是我舅母。”
然后准备介绍宋朝月时,对方抢先答说:“您就是孟祈的舅母啊,早有耳闻。您好,我是宋朝月。”
早有耳闻这几个字让傅舅母如芒刺背,她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又引着二人往前走。
孟祈与宋朝月并肩前行,他低头,看见旁边的姑娘不时捂着嘴笑出声,似乎有什么很高兴的事儿。
突然,对方抬头,一双眼睛狡黠地看向孟祈,“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孟祈轻挑了下右眉,“愿闻其详。”
宋朝月便停住脚步,轻轻伸手抓着了孟祈的衣袖,踮起脚尖贴在他耳边说:“让傅家,把所有东西都吐、出、来。”
说罢她便松了手,如同小兔一般朝前蹦了两步,倒退着往后走,嘴巴一张一合,却并未发出声音。
可即便这样,孟祈也看得出,宋朝月说的是:我会帮你。
我会帮你……我会帮你……多么动听的几个字啊,孟祈近乎快要沉溺进去。
他也加快脚步追了上去,他倒是想要看看,宋朝月要如何帮自己。
第88章 渡口
傅家,一座很漂亮的三进院儿。正厅里摆着扇题着《庭竹》一诗的屏风,上面还像模像样地画了三两根竹子。
孟祈没想到,他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舅父,如今竟然开始附庸风雅做起了文人,当真是令人发笑。
孟祈在主位落座,眼中含笑注视着他那位舅母吩咐府里的下人赶紧沏茶。
傅舅母就站在门口,宋朝月坐在孟祈旁边,假装小声却又带着故意地说:“王爷,您这位舅母看起来有些不懂规矩啊?”
孟祈侧脸看她一眼,竟不知她想使什么坏。不过,无论是什么,他都乐见其成,毕竟,他这所谓的舅父舅母,当年也没有把他们母子当人看不是吗?
傅舅父迟迟未到,傅舅母急得找人去催了好几遍,最后实在请不来人,她谄媚地同孟祈说了一句后,便飞也似的离开了招待客人的厅堂,去寻她那躲起来的丈夫了。
这下,厅堂内竟然莫名其妙地只剩下了孟祈与宋朝月这两位客人。
孟祈问有些好奇,问宋朝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世的?”
“舒安告诉我的啊?”宋朝月眼睛心虚地看到别处,她……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不过听完这话后,孟祈却也没再说什么。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让宋朝月,一步一步侵入自己固守已久的禁地。
等了许久,等得宋朝月都困了,这才看见傅舅母跟在他丈夫身后,一只手还暗地里推搡着丈夫往前去。
孟祈的舅父名叫傅卓,或许是他那甚喜功名的父亲希望他成个卓越之才吧。只可惜,他从小就不爱读书,他的父亲虽然是个秀才,他却勉强只能识几个字。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能不能看几篇诗文了。
明明是在他自己家,傅卓却显得十分拘谨,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孟祈右手边,屁股只敢坐半边板凳,整个人卑微至极。
“槐序,你怎么来了?”
宋朝月吸口气啧了一声,傅卓立马换了称呼,“王爷,是王爷!”
紧跟着,宋朝月站起走到这夫妇二人跟前,边打量他们边说:“我们王爷呢,唤你们一声舅父舅母,不过是客气,你们应该也知道的,王爷名义上,其实跟你们家没什么关系。”
傅卓和他媳妇立马应声连说是。
“我这次来呢,是因为王爷同我说,有人呢,拿他祖父的那笔钱,在老家开了一家铺子,如今呢,他想将这铺子转手卖出去,卖给我,我们这次来呢,便是谈这笔生意。”
她煞有介事地编着瞎话儿,这可将傅家夫妇吓得不轻。他们全家都依仗这个铺子生活,铺子被收走了,该怎么是好啊?
孟祈舅母一下扑跪在孟祈跟前,拽着他的衣角,死命磕头,“槐序我们错了,我们夫妻二人小时候不应该那么对你。”
孟祈抬眼看向他们,明明没有怒意,却叫这丧良心的夫妇二人又惧又怕。
他舅母遂又急匆匆地找补说:“还有你母亲。”
孟祈放下翘起的二郎腿,站到这两人面前。腰间的玉貔貅在这夫妇二人面前晃荡,玉貔貅那双鼓起的眼睛直瞪着他们,就好似孟祈那早已逝去的母亲正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待自己母子恶言相向的哥嫂。
明明是大晴天,一阵穿堂风吹过,却惹得傅家夫妇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