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姨明显脸带失望,却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热情地招呼两人进屋。她站在何秉谦的一侧,不敢过分地亲密,眼神却充满关切地上下打量着他。
饭厅里已经张罗了一桌好饭,淑姨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站在饭桌上的砂锅旁,拿起碗给大家盛汤。
一个典型国字脸,略微有点发福的男人从客厅走出来,用充满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何秉谦,片刻之后就转头看向唐泽铭,示意他们在饭桌旁坐下,然后笑着问唐泽铭:“怎么样?生意还可以吧?有受影响吗?”
“影响不大,海叔。我能应付得过来。”唐泽铭一边恭敬地回应着,一边拉着身旁的何秉谦让他坐下。唐泽铭把头埋在桌子上,脸侧向何秉谦,用唇语焦急地叮嘱何秉谦:“何大海,你爹。打招呼啊。”
何秉谦没有坐下,也没有回应唐泽铭,只是自己打量着房子,踱着步走到客厅。
唐泽铭想制止他,却被何大t?海打住了:“没事,让他到处走走,我们先喝汤,别等他。”
何秉谦认真地打量着客厅里的物件儿,橱柜里放着的荣誉证书和奖杯引起了他的注意。
平田市房地产协会会长、平田市优秀企业家、平田慈善会荣誉会长……这些各种各样的头衔和荣誉都归于一人,平田大海集团的何大海,他的父亲。
让他认定这是自己家里,唐泽铭口中的海叔和淑姨是自己父母的证据是放在电视柜上的一排相框,相框里面是他各个年龄段的全家福。每张全家福上面都标注着日期。涵盖了他的婴儿期、童年、少年和中年。父母也从意气风发到两鬓斑白。
他的目光移到阳台旁的书桌上,书桌上散落着笔和一堆文件,各种图纸。上面放着一杯清茶和老花眼镜。看得出来他们来之前,何大海还在这里工作。
何秉谦走到书桌旁,却被眼前的一张硕大的图纸吸引了,心里也随之咯噔一下,脑海里的疑团更大了。
图纸的标题是《南岸镇快活街三旧改造工程设计方案》,而建设单位便正是平田市大海集团。
何秉谦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饭桌上的三个人。
第23章 病根
“哎哟,衣服怎么是湿的。”还没等何秉谦开始问,盛好汤的淑姨便惊慌失措地一边看着何秉谦,一边跑进房间里拿衣服。
“我忘了。”坐在饭桌上喝汤的唐泽铭放下手中的饭碗,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连忙站了起来。
不一会儿,淑姨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递给何秉谦,然后带着他帮他打开浴室的门。
何秉谦看着淑姨在自己眼前忙前忙后,心里泛起一丝温暖的感觉,但始终替代不了迷雾笼罩之下沉重的陌生感。
他在浴室里面换好衣服,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乱成鸟窝一般,布满血丝的眼睛下面是两个重重的黑眼圈,嘴唇苍白干裂。
自己一直是这样子的吗?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般狼狈?他抓了几下头发,用梳子整理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像样一点,然后走出了浴室。
饭桌上的菜还没动,只有唐泽铭和何大海端着碗在喝汤。淑姨站在饭桌旁关切地看着浴室的方向。看到他出来,淑姨连忙给他拉开一张椅子。
他坐了下来,低头喝了一口汤。汤是热的,他感觉到身体热乎了,甚至额头发烫。可是暖汤入胃,胃里面却有一种刺痛的感觉直冲喉咙。
他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吃东西,坐在凳子上弓起腰用手揉着肚子。
“怎么了?胃病又犯了?”淑姨关切的问他。
何秉谦点了点头,把筷子放在桌面上。痛苦地闭着眼睛埋下头。
过了好一会儿,等到那一阵疼痛过了,他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大家。
“吃吧。”他先动了筷子:“没事,可能因为一天没吃东西。”
“吃吧吃吧,没有什么比身体重要的。”何大海也看了一眼何秉谦,然后露出熟练而客套的笑容,转过头给身旁的唐泽铭夹菜。
“那个,快活街……”何秉谦看着何大海,然后指了指书桌的方向。他支吾着,始终没有勇气把爸这个称呼叫出来。
“是的,快活街。公司刚刚通过拍卖拍下来的项目。毕竟我们是南岸人,这几年南岸镇也发展得不错。当是回馈家乡好,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也好,快活街这个老品牌还是得擦亮,未来南岸镇的文旅商业还是大有可为。”何大海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给何秉谦夹菜,说的过程中他却反复地看着唐泽铭。唐泽铭微笑地看着何大海,一直没有打断他。
“那,快活街现在是一片废墟?”何秉谦继续问道。
“废……墟……?没有啊,不可能。”何大海居然有点结巴,眼神里也露出了几分疑惑,他看了看唐泽铭,然后继续说:“现在还在设计阶段,没有动工啊。暂时维持原貌……废墟……不可能……”
“那你是什么时候拍下来的?我知道吗?你把快活街拍下来,和我现在的处境有关系吗?”何秉谦问。
“呃……那个……怎么说……”何大海停下筷子,欲言又止地再次看向唐泽铭。
“说吧,海叔。没事。”唐泽铭抬起头,笑着看了看桌上的人。
何大海点了点头,却暂时没有说话,他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菜,好像在组织语言。而淑姨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掩面抽泣。
“是怎么了吗?”何秉谦望向何大海和唐泽铭,然后咄咄逼人地对何大海说:“为什么你无论告诉我什么,都要先看看唐泽铭?”
何大海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然后往椅背上用力一靠,一脸的无可奈何。
唐泽铭咳嗽了两声,然后拍了拍何大海的手臂,示意他冷静。他擦了一下嘴巴然后对何秉谦说:“秉谦,你别激动,听我说。首先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今晚饭桌上面的人,是最希望你走出来并且好起来的人。但是问题在于,已经反反复复很多次了,如果是通过我们直接告诉你的方式,你又会接受不了,好像现在一样,什么都不记得,而且会想些乱七八糟的,这也是叔叔阿姨说话很小心的原因。只有靠你自己消除心魔,才能除掉病根。”
“所以,嫣儿说的是真的,有病的人是我,而不是林果?”何秉谦问道。
唐泽铭点了点头,饭桌上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只有淑姨偶尔传来的抽泣声。
“行了,他问什么就说什么好了,顶天立地男子汉,没有什么事情是面对不了的。”何大海用力地搓了搓双手,然后猛地擦了擦脸。然后他双手放在桌子上,严厉地看着何秉谦:“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吧,秉谦。我去南岸镇调研快活街,并且参与拍卖的时候,你给我打了电话,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何秉谦摇了摇头。
何大海继续说:“你跟我说,你打算跟嫣儿结婚,让我抽时间双方家长见个面。我当然是乐意的,因为你也老大不小了,和嫣儿也谈了那么长时间,之前你老是说先立业再成家,我们也尊重你,但是确实一方面挺耽误人家,另外一方面你要是说早点结婚也不至于现在那么多事儿……”
“何叔,何叔,扯远了……”唐泽铭眼看何大海说着说着变成了埋怨,赶紧打断了他。
何大海长叹了一口气:“反正呢,就那段时间,我确实没空。我跟你说,等我回平田再约。可是呢,等我把事情办完了,快活街也拿下来了,双方家长的时间你那边也约好了,等到要见面那天,我和你妈还有你,就干等了一晚上,嫣儿和她家人都没来。”
说到这里,何大海又停住了。何秉谦焦急地看着何大海,期待着他继续说下去。何大海却双手一摊,看下唐泽铭:“小铭,接下来怎么说?”
唐泽铭苦笑了一下,然后看了看何秉谦:“谦儿,接下来吃饭,你今天也累得够呛了。信息也很多,来日方长,不急,我们慢慢说。”
“对,对,吃饭,多吃点……”淑姨往何秉谦碗里夹了一大块肉,看了一眼何秉谦,又忍不住要哭。
何秉谦看着淑姨的样子,也不好再追问下去。
“干吃啊?好不容易回趟家的,陪你老子喝点儿啊。”何大海一边说着一边拧开手边的酒瓶。
“我以前酒量怎么样?”何秉谦好奇地问。
“喝一斤多点儿反正问题不太大。”何大海一边回答一边往分酒器里倒酒。
“我来。”何秉谦夺过何大海手里的酒瓶,分别给何大海和唐泽明倒了一壶。
两人接过酒壶,都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敬你们,希望往后一切顺利。”何秉谦说完,直接拿着酒瓶,把头一昂就吨吨吨地往嘴里灌。饭桌上的人连忙站起来要抢,何大海一边抢酒瓶一边焦急万分地说:“哎哟你这孩子,哪能这么灌……”
何秉谦左躲右闪地灌了大半瓶,最后酒瓶被淑姨夺下。何秉谦目光呆滞的看着众人,打了一个嗝。他只觉得肚子里面烧得厉害,喉咙火辣辣的。然后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
“喝……多了……能睡着……睡……着……之后……我能做梦……”何秉谦耷拉着脑袋嘀咕着,最后重重地趴在饭桌上。
……
他终于开始做梦。
梦里面他回到了快活街。
还是夜幕下的快活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寒风下落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打转,路口的小面馆大门紧锁,一条生锈的铁链在门把手上绕了好几层,上面的挂锁铺满了尘埃。门口的桌椅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再往里面走去,落凤轩门口也没有闪烁的灯箱。而不远处耀眼的白炽灯光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瘦爷的花圈店。
他快步地往亮灯的地方跑去。
门是虚掩着的,他猛的推t?开。花圈店里面坐满了人。三爷、瘦爷、大松、南姨、九日都在里面围坐成一圈。每个人的脸上都白得像纸一般,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
而在他们面前,躺在冰凉的地板上的,是浑身赤裸的谈素素。
“是你干的!”瘦爷猛的转过头来,伸出手指指着跑进来的何秉谦。
周围的人的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诡笑。
谈素素突然坐了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秉谦,没有一丁点血色的嘴唇蠕动着:“是你……都是被你玷污的……”
……
再次从梦中惊醒,何秉谦浑身是汗。他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睡在整洁的卧室里。天已经亮了,有一只小鸟停在窗外的防盗网上咿咿呀呀地叫着。
卧室门还在前后晃动,何大海头发凌乱地站在门边,而淑姨正蹲在床边,一边托着他的脸颊,一边焦急而关心地问:“怎么了,秉谦。又做噩梦了吗?”
看样子是因为自己闹出的动静太大,两人刚刚才冲进来的。
何秉谦没有回答,坐了起来看了看四周。
床铺上的被褥带着洗衣液清香的味道,闻起来非常舒服。床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放着一把木吉他,不远处是书桌和书柜。边上整齐地摆放着电贝斯,调音台和音箱。书柜的橱窗背后摆放着各种荣誉证书,因年代稍久而有些发黄。平田大学优秀学生干部、社团活动积极分子、优秀文艺工作者、平田市青年企业家协会优秀会员……而这些荣誉都属于他,何秉谦。
“如果快活街是一片废墟,那现在快活街里面的人在哪里?”何秉谦缓了一会儿,擦了一把额头的汗。他看了看身旁的淑姨,又看了看何大海,然后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我去过快活街吗?”何秉谦的眼神里露出惊慌和恐惧:“我有没有离开过这里?”
第24章 惨案
何大海低着头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步,然后他停在床边,点燃了一根烟。
“快活街里面的人,确实是出事了。”何大海叹了一口气:“秉谦,你自己也会慢慢想起来。你要学会面对,想起来并走出来,站起来。”
何大海拍了拍何秉谦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他。
“出什么事了?”何秉谦问道。
何大海没有再回应他,只是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并且走到床边把淑姨扶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他用力地握住淑姨的双臂,对淑姨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们在这里陪着秉谦。慕山他们还有十来分钟就到。”
何秉谦看了一眼淑姨,发现淑姨有点刻意地不敢看房间里的任何一个地方。每次她不经意间转头,或者目光落在除了何秉谦之外的其他地方,她都会眼神闪烁,然后下意识地低下头。
而何秉谦敏感地捕捉到淑姨目光的落点,居然真的发现了卧室里面不寻常的地方。第一、他的卧室里面没有锁。门锁的位置只有一个空洞的锁位,而空着的锁位旁边还有螺丝刀不小心划破的划痕,上面的木屑还比较新,看起来这个门锁是刚拆掉不久。第二、就在淑姨背对着的书桌上,放着的电脑没有任何连接线,连电源也没有。只是光秃秃的一台电脑放着而已,看起来没有任何作用。
书桌上还放着一部手机,在他看来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应该是自己曾经用过的。
“我可以看看我的手机吗?”何秉谦试探着问道。
淑姨没有往后看,只是一直低着头,额头上滲满了汗珠,没有说话。
“可以,没问题。”何大海爽快地拿着手机递给何秉谦。
何秉谦拿起手机捣鼓了一番,却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根本无法开机。
“太久没用,可能没电了。”何大海的表情还是比较淡定。
“电脑可以用吗?”何秉谦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脑海里莫名其妙地闪过几个搜索词条:“快活街坠楼案”、“快活街惨案”、“快活街死人事件”。同时他联想到谈素素的坠楼和刚才的梦境,有一股寒气从他的心脏直逼脚底。他有一种心慌胸闷的感觉,甚至感觉到窒息。他感觉自己因为心慌而呼吸不畅,浑身冒汗。
“用……用不了……坏了。你平时回家也不用电脑。”何大海刚开始有点结巴,但很快语气就正常了起来:“没事,手机等会儿我拿去充下电,电脑你要用的话,我安排个师傅给修了。”
“我想查一下关于快活街的信息。”何秉谦平静地说。
眼前的两个老人却因为他的这句话而显得慌乱无比。
等了好一会儿,何大海才比划着说:“你没有必要自己查,我们得听慕医生的,他马上就到……”
正说着,门铃声响起。何大海仿佛松了一口气,赶紧转身出去开门。
何秉谦听到开门声,何大海和来者在客厅寒暄了几句,然后把人带进了卧室。
是唐泽铭和慕山。
唐泽铭走到书桌旁靠墙站着,然后顺手把车钥匙放在桌面,拍了拍淑姨的肩膀。
慕山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把手中的一个小箱子放在大腿上。
“药吃了吗?”慕山轻声问道。
“没有,他早上做噩梦,这一惊就忘了。”淑姨猛地一拍脑袋,然后赶紧起身出来拿了几片药片和一杯水进来,递给何秉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