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秉谦疑惑地看了看淑姨手中的药,抬头和淑姨四目相对的时候,却看到了淑姨眼神里一个母亲对儿子该有的柔软和关切。
“没事儿,就是一些简单的镇定类药物。”慕山依旧脸带微笑地说。
何秉谦没有犹豫,接过淑姨手中的药片,就着水服下。
“好了,大家可以出去了,我简单和秉谦聊聊吧。”慕山挥了挥手,大家便都顺从地离开了。走在最后的何大海轻轻把门带上。
“秉谦,很多事情,越在意,就越不如人意。相信你也有类似的经历。”慕山的声音很轻,就像和何秉谦说着悄悄话:“比如你找钥匙,着急的时候怎么都找不到,忘掉的时候,它又忽然出现了。所以,你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人生中,总有遗憾与美好,遗憾也不全是遗憾,还有带着美好的遗憾。你要多想想,那些能让你感到快乐和自由的事情。”
何秉谦点了点头。他站了起来,扭了扭自己僵硬的脖子,伸展了一下腰。
“对了,要学会放松自己。”慕山做着深呼吸的样子,然后从箱子里面拿出一个风铃:“每个人都有放松自己的方式,比如我,我就喜欢风铃的声音,也愿意和朋友分享。风铃声音,有一种在倾听的感觉。你应该也喜欢吧?”
慕山一边说着,一边从箱子里又拿出一个不锈钢架子,把风铃挂在上面。何秉谦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站到了窗边。刚刚何大海站的地方,还有淡淡的烟草味。何秉谦闭上眼睛,风声带着风铃的声音,确实让人感觉到舒服。
“有烟吗?”何秉谦问道。
慕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扔给了他。何秉谦却在墙角蹲了下来,蜷缩在角落点燃了一根烟。
慕山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何秉谦却完全没有在听。他吞吐着烟雾,眯着眼睛透过萦绕的白雾死死地盯着书桌上的电脑,他想起了陪他在门口抽烟的三爷,还有坐在路边抽烟的晓凤。
我谁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他心里想着。
风铃的声音不断传来,夹杂着慕山呢喃的声音:“放松,放松……”
狗屁玩意儿。何秉谦虽然有点犯困,心里却充满不屑和抗拒。不知不觉间,烟头烫到了他的手指,他疼得把手一甩,意识却一下子模糊了。
……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书桌上,盯着电脑看,看得很着迷,表情充满了恐惧,脸上的肌肉都拧在了一起。烟头烫到了他握着鼠标的手指,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把烟头掐灭。
而显示屏上,是一大段文字和触目惊心的图片。图片是一个看起来刚刚经历过爆炸的房子,已经看不到原来的模样,门口全被烧焦了,被黑烟熏得外墙惨不忍睹。而从门口散落的几个花圈架子,何秉谦可以勉强认出那是瘦爷的花圈店。
而配图下面的文字更是触目惊心:快活街爆炸案,花圈店内多人死亡……正在调查中……死者包括我市著名青年企业家林果……案件怀疑与快活街女大学生坠楼案有关……
他发疯似地继续搜索,爆炸案的死者名单……只搜到论坛里,死者里面还有快活街原业主的弟弟沈重三……沈重三……不就是三爷吗……三爷也死了……那之前在快活街里见到三爷……只是幻觉?那快活街里还有谁?谁是真的……
……
何秉谦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般大,他站了起来,用力地扯住自己的头发,不停地t?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咬着自己的手背,咬得生痛,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画面:黑夜,快活街的花圈店里很多人,九日发疯似的拿着一把水果刀要砍向瘦爷……而背后的角落里,三爷摇摇晃晃地拎着一个煤气罐……
爆炸案……九日……瘦爷……也在里面……他们都死了吗……
何秉谦越想越痛苦,他根本听不到慕山在惊慌地呼喊自己的名字,他只是愤怒地把风铃扯下来扔在地上,发疯似地大喊:“烦死了!!别吵了!!!”
然后他如同丧尸一般在房间里踉踉跄跄地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声。
外面客厅的何大海、淑姨、唐泽铭听到动静不对也冲了进来。
何秉谦却挣脱开众人,拿起桌面上的车钥匙就跑出了家,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从消防楼梯快速地跑了出去。
在楼下,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辆黑色轿车,他开着车就往南岸镇飞奔。开出小区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只看到气喘吁吁地追下来的唐泽铭。
顾不了那么多了。在路上的时候,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颤抖。自己真的是个疯子吗?三爷……瘦爷……九日都死了……那快活街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吗?
那他为什么会在天台醒来?那晓凤呢?晓凤也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吗?
黑夜中,他饱含着泪水终于到了快活街。他把嘴唇都咬破了,因为过于紧张而不断咳嗽干呕。他把车停在路边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路口的小面馆,老板正在准备收摊。一边收拾一边看着他走过来,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笑。
他对着老板竖了一个中指,然后转进了快活街。
晓凤的店里还在亮灯。粉红色的柔和灯光此刻让他觉得无比温暖。他双手支撑在大腿上,弓着腰,气喘吁吁。
除此之外,快活街里一片漆黑。花圈店的门口并没有白炽的灯光,隐隐约约地看到麦田青年公馆的招牌都已经东倒西歪了,玻璃门是破碎的,里面只有一些零落的桌椅。大松的火锅店,大门紧锁。
他用力地扇了自己几巴掌,确实是疼的。
他又抓了几下头发,然后走进了落凤轩养生馆。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第25章 演戏
晓凤坐在里面一个黑暗的按摩房里。幽幽的粉红色灯光顺着她的头发和脸颊,像柔软的绸缎一样披在她的素白色毛衣和破旧牛仔裤上。她低着头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腿上,手里托着那个索尼的CD机,带着耳机正在晃动着双腿轻声吟唱。
她的周围一片漆黑,如同空无一物。这种孤独感让何秉谦都不忍打扰。
何秉谦静静地看着晓凤,他的手往身边的橱子靠了一下,却摸到了一包开过的中南海。他拿起烟盒,用嘴叼起一根香烟点燃。
烟雾冉冉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无法掩盖晓凤紧闭着的双眼渗出的泪花。
晓凤昂起头,深深了吸了一下空气中尼古丁的味道。
“不管你说你是张大宝还是何秉谦,我都在这里等你。”晓凤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花,然后拔下耳机:“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会说。而且我从不忍心欺骗你。”
“你是认识我的?你一直在等我回来?”何秉谦问道。
晓凤笑着点了点头。她站起来,走到何秉谦身边,取过何秉谦手里的香烟抽了一口。烟雾弥漫中,她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她用力扯过何秉谦的衣领,让何秉谦紧靠着她。烟雾吞吐间,还没等何秉谦反应过来,她柔软的双唇已经贴了上去。烟雾散去,这是一个炙热的吻。
何秉谦感觉到自己嘴唇干裂,怀中的女人是他在这段日子里的唯一温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疯狂地索取着。双手慌乱而坚定地在晓凤凌乱的头发上落下,指尖划过她紧闭的双眼,汹涌的泪水却湿润了何秉谦的掌心。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能感受到这个女人的万般柔情。他弓起腰顶着晓凤的腹部,紧紧搂住她的腰,晓凤便如飘零的落叶般倒在床上。
如同扑食猎物的野狼一般,他在拉扯中撕咬开所有的障碍,直到他能如此的贴近那炙热的体温,体温下翻滚的欲望带着柔情似水的气息如扑面而来的春风般回应着他。
他仿佛醉了,他要睁开眼睛看看眼前的女人,却看到她泪眼婆娑的模样。那一瞬间他的心也碎了,他亲吻着晓凤的泪花,指尖抚过她微张的唇。
在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中,在炙热的碰撞间,何秉谦拥抱着晓凤,感觉此刻便如散落在夜幕的烟花,只有瞬间的灿烂,火花闪耀过后便只有灰烬。
……
“你想听我讲故事吗?”当何秉谦躺在床上喘着粗气,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的时候,晓凤熟练地系好内衣,然后把毛衣套在身上,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点燃了一根烟,笑着问何秉谦。
何秉谦点了点头。
“以前有一个姑娘,只身一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打拼。在她孤单无助的时候,陪伴她的,只有摇滚乐。她也会去看各种各样的摇滚节。”晓凤在黑暗中把手高高举起,看着忽明忽暗的烟头,说得云淡风轻:“也是因为这样,她才有机会在一次高校摇滚节上认识了一个贝斯手。这个贝斯手和他手里的乐器一样,沉闷而低调,只有认真欣赏,才能听得到饱满的乐章”
何秉谦并不是一个傻子,他能听得出来晓凤说的那个贝斯手是他。为了掩饰尴尬,也是为了冷静一下再想起他和晓凤的过往,他也点燃了一根烟。
“我疯狂地爱上了他,而现实中的各种距离让我们无法在一起,甚至他身边的任何一个朋友都不知道我的存在。所有我以为的天长地久,都只是昙花一现的陪伴。”晓凤继续说着:“每一次离别我都以为无法重逢,但每一次重逢……”
说到这里,晓凤停了一下。她看了看身边的何秉谦,然后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你说过你喜欢和我赤裸地躺在床上抽烟,一边抽烟一边听歌。”说完,晓凤按下了CD机的播放键,递给何秉谦一边耳机。
何秉谦愣住了。他猛吸了一口烟,却觉得苦涩无比。
他甚至不敢再看晓凤,而是坐起来低头找裤子。
“你这一次回来,看见了什么?”晓凤幽幽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看到面馆、看到你这里……看到一切……都和我之前经历的不一样……看到瘦爷的花圈店被烧了……”何秉谦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说。一想起这些,他的脑袋又像撕裂般疼痛:“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告诉你我看见的。”晓凤把烟头掐灭在床头的烟灰缸,然后她搂住了何秉谦:“那天晚上,我刚刚搬过来。整理收拾了一下,然后我坐在门口抽烟。花圈店里是关门的,但里面却有灯光。我看到了唐泽铭和张大宝先到的,唐泽铭被大松叫进火锅店里聊了会儿,但说话声音很快就越来越大,大松还把自己和唐泽铭锁在了里面。”
何秉谦闭着眼睛,他试图想回忆起点什么。晓凤抓住了他的手,然后继续说:“张大宝站在门外六神无主,过了一会儿,林果和赵嫣儿也开着车来了……”
说到赵嫣儿这个名字,晓凤的声音明显停顿了。她似乎不愿意提起。何秉谦当然也感觉到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晓凤,这眼神相当复杂,带着柔情、疑惑还有歉意。
晓凤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继续说道:“林果和赵嫣儿下了车快速地去了花圈店,林果踢开了大门,两人进去以后,里面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声音很大,好像是什么重重地摔到地上……”
说到这里,晓凤的指尖紧紧地嵌入何秉谦的手背,感觉是一段无比痛苦的回忆:“然后……我只看到你和赵嫣儿坐在一辆平板车上,好像是里面的人用力推了出来。你当时看起来,是神志不清的,比现在还糊涂……而过了没多久,花圈店里便爆炸了……”
何秉谦开始浑身颤抖,他感到身体冰冷无比,牙齿也开始上下打颤:“那花圈店里面被炸死的,都有谁?”
他感觉到晓凤滚烫而柔软的身体贴紧了他,随即耳边便传来晓凤轻柔的声音:“三爷、瘦爷、南姨、九日、秦医生……”
何秉谦的额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汗珠,他猛地推开身边的晓凤:“所以你是真的吗?你一直在陪我演戏?!”
晓凤的眼里还是饱含着泪花,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沉默了片刻,她只是呆呆点了点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是真的。”
黑暗中,何秉谦仿佛看到晓凤的脸蛋慢慢浮起两瓣鲜艳的胭脂红,他t?吓得连滚带爬扑在门边,双手扶着门框。
他想起了面馆老板轻蔑的笑,脑海里反复地浮现出很多画面:衣衫褴褛的他只身一人坐在面馆的小桌子旁,点了两碗面,把其中一碗推到对面,然后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自言自语;也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如废墟一般的麦田青年公馆忙前忙后,高声歌唱;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对着门口摇晃的破旧躺椅喋喋不休;在晓凤温馨的家里,只有他和晓凤两人,晓凤却做了一大桌子菜,摆上了五副碗筷,他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疯了。
自己就是个疯子。
他猛扇了自己几巴掌,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晓凤跟在他的后面,满眼怜爱又带着悲情地看着他。
他像疯子一样跑到马路对面,那个熟悉的摇椅在寒风中咿咿呀呀地摇晃着。他推开摇椅,用力地摇晃着旁边南姨的便利店紧锁的铁栅栏门,可是除了从里面快速逃出来的蟑螂,他得不到任何回应。他跑上了楼梯,上了二楼三爷的家,三爷的家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一股馊味。三楼九日的家,也是大门紧锁。他一边跑一边喊,吵醒了周边的住户,有人开始骂街,但却没有任何他熟悉的声音。
他踉跄地上了天台,把楼梯间角落养着乌龟的塑料盒子往楼道用力一扔,水花四溅。精疲力尽的他痛苦地抱着脑袋,用自己的身体往墙上猛烈地撞击。
晓凤跟着跑了上来,躲在墙角无助的看着他,试探地抱住他,却被何秉谦无情的推开,他一边喊叫一边用手指着晓凤:“都是假的,你也是假的……别靠近我……滚,你滚……”
晓凤抽泣着捡起地上的乌龟,把它放好。看着何秉谦慢慢平静下来。
浑身疼痛的何秉谦喘着粗气倒在地上。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他看着黑暗的天空中,星星不时闪烁着。他什么都不想,他举起手臂,张开双手,仿佛自己就慢慢开始漂浮。慢慢地,他就会离开这个肮脏不堪的天台,一直往未知的黑暗中飘去。
他觉得眼皮越来越重,直到他闭上了双眼。记住,记住我是何秉谦。记住,都是假的。可是,为什么会爆炸?他们为什么会死……他不停的叮嘱着自己,又不不停的问着自己。
“如果你想忘了我,醒来之后不要找我。”隐隐约约间,他听到从楼道那边传来晓凤带着哭腔的声音。
第26章 循环
冬日,清晨。一个中年男人在天台醒来。
他记得他叫何秉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浑身酸痛。路过楼道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只在浑浊的水面用力昂起头的乌龟。他下了楼,一出门口就看到了门口停着一辆警车,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在跟晓凤聊着什么。
他低着头又踢了一脚倒在路边的躺椅,然后抬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晓凤。晓凤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而且因为没睡好而略显憔悴。
“我,是我,陈正义。记得吧。”眼前的警察一边笑着说话一边向何秉谦走来:“过来过来,别闹了何老板,等会儿你的兄弟到了,我们就回家。”
何秉谦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陈正义,好像没有听懂他说话,他只是蜷缩着身体伸出手,对陈正义说:“有烟吗?我想抽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