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杭柳梅连无助的悲伤劲都没有了。后来被人推进病房,就那么光着由人清理伤口,她觉得自己就像过年时肉案上赤条条的猪。
幸好她是稀里糊涂什么都不知道就生孩子的,要是早知道遭这么大罪,那还不知道害怕成什么样子。
第四十二章 生离
孩子出生第四天,老姜终于赶回来了。他一进病房就看到杭柳梅坐在床边弯腰拍孩子哄睡。
“小梅!”老姜喊了一声跑到她们面前,带来一阵充满凉意的尘土气,走近后看清杭柳梅发黄的面色和浮肿的眼皮,他就知道她过得不好。
杭柳梅刚还冲着孩子笑,看到老姜反而愣住了,转眼就嚎啕大哭起来:“你出个差出到哪去了!你怎么才来!我生的时候你都不在。”
老姜一下子也红了眼眶,一直摇手哄杭柳梅:“别哭别哭,她们专门交代我了,坐月子不能哭,一哭眼睛就哭坏了。你看你的眼角怎么回事?怎么都是血红的?是不是生完孩子哭的?”
“才不是!那都是生孩子太用力眼球充血了,医生说得等自己慢慢好。”杭柳梅不管不顾眼泪越掉越凶,护士进来查房喝住她:“再哭可就回奶了!你娃就饿肚子去吧!”她的呜咽声立刻打住,抽着鼻子平静下来。
“就知道你也不是来看我的,你看吧,你儿子在那。”杭柳梅冷言冷语指了指孩子,老姜凑过去端详:“这么好的孩子,这就是咱们俩的孩子啊,这孩子真好。”
“你是看孩子,不是挑西瓜,你抱抱你儿子呀。”
老姜刚想伸手,又立刻缩回去,转身出去洗了把手,回来的时候边走边把手上的水在裤子上擦干,手背擦完了换手心,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伸向孩子。
他一手举着脖子,一手举着屁股,把孩子平平地端了起来,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孩子不舒服,轻轻挣扎着动手动脚,老姜就感觉手上的那团软肉好像要滑掉了,急得问杭柳梅怎么办呀,你快接着。
“他是个娃,又不是原子弹,你你你,你怎么这样抱孩子呀!”杭柳梅站起身帮他调整姿势,“你也抱过莺莺,怎么现在又不会了呢。”
这下终于抱稳了。杭柳梅幸福地坐回床边,看着他们两父子。
老姜一边逗孩子,一边看妻子。杭柳梅身上的棉衣棉帽都是家里提前做好寄来的,很明显杭柳梅不如她们预想中的心宽体胖,衣服穿在身上大了一圈,她看起来就像花生壳里藏了只没长好的花生米。
老姜心里不是滋味,害怕杭柳梅看见,转过头捏起襁褓的衣边擦掉一滴泪。
杭柳梅很快就被接回研究所坐月子了。老姜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一睁眼全是活。烧水、做饭、抱孩子、洗衣洗尿片,洗得老姜手上都裂开了细细的小口子,天冷水冰得骨头疼,老姜用胶带把伤口粘上接着干。
当时没有什么好东西,月子里能补身子的就是小米和羊肉。杭柳梅不愿意一直在床上窝着,自己爬起来熬小米粥和羊肉汤。做好了羊肉她让老姜一起吃,老姜说什么也不愿意,杭柳梅就故意不把骨头啃干净,都给他留在碗里。
老姜识破她的伎俩,吃了一次就不肯吃了,两个人你推我让,好好的羊肉汤都放凉了,还得重新去热。
休完产假就该上班了,带孩子成了两人最头疼的问题。敦煌没有保姆,也不是人人都有条件把老人接到这里来帮忙,光是住宿这一项就难解决。刚开始杭柳梅跑得多——她得给孩子喂奶。但临摹作画讲究全情投入,她总是这样中途打断,工作进度都拖延了。
没过多久她就回奶了,那就给儿子买奶粉吃,这样老姜就可以和她换班了。孩子渐渐长大,还是只能和莺莺当年一样绑在床边。老前辈劝杭柳梅这样危险,孩子现在会爬了,绕来绕去要是把自己脖子缠住就麻烦了。但她们当年也是这么做的。谁家有闲人,就帮忙时不时看一眼,要是没有,就全靠做父母的悬着一颗心,赌上运气,就这么无奈地养大了这些小人儿。
终于还是发生了一件事,让杭柳梅和老姜下定决心把孩子暂时送走。
他们的儿子和当年的莺莺一样,爬来爬去掉下了床,所幸没有摔伤,反而爬得更欢,自己一个人出了小院。恰逢同事不舒服回来休息,撞见这孩子往树林里爬,抱起他就去找老姜。附近有不少野狗野猫,要是中午没人,孩子就这么丢了或者伤到,他们俩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件事。
杭柳梅和老姜胆战心惊,于是商量好把孩子送到老姜的河南老家去。一样的农家小院,而且那边人多热闹,哥哥姐姐的孩子也大了,帮手和玩伴都多。
他们请了假,带着儿子坐上回乡的火车。杭柳梅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孩子现在已经会踉踉跄跄地走路了,正扶着往上爬,想凑到窗边看风景。杭柳梅把他搂到怀里:“妈妈抱着你看,别捣乱。”
他不听话,在她怀里扭着身子要下地,杭柳梅把他放下,他又要自己去爬窗户。她就给他让出位置,由着他把小脸贴到车窗上。
大人觉得这趟车开得太快,小孩却觉得开得太慢。就要到站的那天,这辆车厢和外面的风景对他来说已经不新鲜了。但他适应得很快,似乎已经接受在火车上生活,终于可以乖乖地坐在杭柳梅腿上,让杭柳梅抱着他,给他指着外面的农田讲故事。
下了火车再坐公交,然后搭便车,回到老姜长大的小院。他十五岁出去念书,长年不在家,上次回来还是带着新媳妇拜祖坟。杭柳梅的公婆姑伯都等着他们开饭,给两人做烩菜揪面片。
老姜吃得唏哩呼噜,杭柳梅没胃口,边吃边给儿子喂面糊。婆婆端着碗看了她一会开口说:“小梅是不是生完孩子月子没坐好,头发不如上次来看着好了。没关系,我一会去给你换点芝麻,你们走的时候带上,补一补就好了。”
“当时忙得跟什么似的,也没顾上。”杭柳梅挤出一个笑容,低头刮着碗边。
大家看她现在还略有些精神搭话,就顺着这句聊起来。二姐在旁边说:“还是城里的女人好,你看这生完和没生似的,哪像我腰粗屁股大,从背后看就像个杀猪的。小梅你真得好好吃饭。把孩子放我们这你就放心吧,知道你们舍不得, 有苗不愁长, 娃不知不觉就大了,到时候再接走也是一样的。”
说完她就要抱走孩子,好让杭柳梅专心吃饭。杭柳梅没反应过来,抬起胳膊拦了一下,明白她的用意之后,又收回手重新端起碗。
二姐颠着孩子在饭桌边绕圈:“看这小子瘦的,你爹你妈把你留在这玩泥巴喽,回头你成个大胖小子,让他们认都认不出来。”
杭柳梅闻言,抿着嘴,眼泪一颗颗落到碗里。老姜看她这样,给家人使眼色,让大家装没看到。他站起身抹了一把嘴就把孩子抱过来,让儿子在自己脖子上骑大马,孩子被逗得咯咯笑,杭柳梅这才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饭。
晚上孩子已经睡了,两人就着煤油灯点毛票。
“要不,再给妈多留点吧?”老姜把他们带来的钱分成两份,一份给母亲,一份给二姐,这两人将来是带孩子的主力。
“妈年纪大了,有的时候不知道该给孩子吃什么用什么,老人过得也节省,还是再给二姐点吧,让她多留点心。”杭柳梅东一张西一张地分着,像是把自己的心也切成了片,东丢一片西丢一片。
老姜拿着钱先给母亲,她收下一半还给他一半:“不要不要,咱们这吃自己穿自己的,哪用得上这么多,你和小梅回去路上还是得带点,你拿走。”
“我们还有,这也不是只给带孩子用的,还有给你和我爸的,你俩平时也别太克扣自己,家里的东西该换的就换。咱家的案板都快裂成两半了,买个新的吧。”
盯着母亲收下钱,老姜又去见二姐。二姐家就在对门,看老姜半夜过来,她还有点吃惊,坐在床上继续纳鞋底:“咋了又?不会没憋着好屁吧?”
老姜把钱一拿出来,她就“哎呀”一声,把鞋底扔到一边,从床上跳下来,站在老姜跟前说:“你们两口子真是,心真重,这么大点孩子能花什么钱?还跟我们这么客气?你说你们俩真是的!快快快拿回去,你跟你媳妇说,咱们虽然都是农民,但绝不会亏待了孩子。”
“姐!我们不是那个意思!他是你亲外甥,交给你有啥不放心的。但他就算是个再小的孩子,他也累人,你们田娃也要念书了,你辛苦,你拿着。不然我俩心里不好受。”
“哎!行吧行吧,你们也别那么伤心,都是在自己家,又不是送人了。想孩子了就回来,现在不是也挺方便的。”
姐弟俩又说了一会,老姜告别回去的时候,杭柳梅已经哄着孩子睡着了。
两人思来想去,趁着孩子没醒来的时候走了。回敦煌的路上,杭柳梅不时流泪。直到了柳园的时候她还在对老姜说,再往前走就要回莫高窟了,咱们掉头就来不及了,我们还是把孩子接回来吧。
老姜摁着她的肩严肃地说:“小梅,可以,但咱们得想好了。要是接,那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咬着牙自己带,再也不想送出去的事。我都听你的,可咱们不能再反悔了。”
杭柳梅在车站坐了半晌,站起来对老姜说,走吧,回敦煌。
再见到孩子就是一年之后。杭柳梅和老姜回到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问邻居,说出去赶集了。他们也跑出去,在半道碰见父母和儿子。这么小的孩子一天一个样,更何况他们一年没见,简直不敢相信在母亲怀里那个又黑又胖的男孩是自己的儿子。他两岁的年纪足有三岁的身量,挂着鼻涕,穿了条绒线开裆裤,看见杭柳梅和老姜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奶奶指着杭柳梅和老姜对他说:“这是你爹你妈啊,这孩子傻了,咋不叫人呢!”
他抱住奶奶的脖子转过身去不看他们,奶奶拍了他屁股一下:“太久不见,认生了,这小没良心的。过一会就好了,这娃性格好着呢,和咱村附近这一片的都混熟了。”
回到家,奶奶要把他放下来,杭柳梅跟在旁边展开胳膊:“让妈妈抱抱吧?”
他还是不要,落地以后自己跑去玩了。
但杭柳梅去水缸舀水,他远远看着;杭柳梅坐下摘菜,他凑到旁边;杭柳梅要去上茅房,他都想跟着。还不到半天,他就想起了他们,成天粘着他们。
可惜杭柳梅和老姜放假也只能回来几天,等到要走的时候,儿子哭闹不休,杭柳梅咬着牙离开,上了火车才发现刚才一直紧紧攥着手,掌心留下一排指甲印,把掌纹都弄乱了。杭柳梅的肩上还有儿子的泪痕,她又忍不住哭了。
这次回敦煌以后她就动摇了心思,又一年过去,杭柳梅告诉老姜,孩子快三岁了,接回来咱们自己带吧。老姜说,好,再这样下去我也受不了了。
然而杭柳梅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可在她察觉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离她而去了。
第四十三章 送别
这一个孩子和姜云逸不一样,它来得悄无声息。
杭柳梅当时正在负责 112 窟南壁的《观无量寿经变》,其中有一处唐代壁画以及整个莫高窟壁画的代表形象——反弹琵琶。舞者将琵琶高举于颈背之后一手向上摁弦,一手弯向身后拨弦。飘带与宝冠同色,眉眼淡然而身姿轻盈,用线条传递着音律。
“反弹琵琶”的临摹不容有误,杭柳梅连着几个日夜都在琢磨中心人物和左右两排演奏着不同乐器的乐者。她想完成一幅完美的作品。
这天杭柳梅又看着窗户上倒映的影子回想出神,老姜收了衣服回来逗她:“还痴迷着呢,今天可不准再熬了,再熬你身子肯定扛不住了,而且我也要吃醋了。我看我这老婆啊,想飞天的时候比想我的时候还要多。”
杭柳梅回过神来,问他:“飞天飞天,现在倒是信手拈来了,飞天到底是什么你说得上来么?”
“一个叫乾闼婆,一个叫紧那罗,一个是敲锣的,一个是打鼓的。”老姜说得半认真半玩笑。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杭柳梅指正,“俩名字说对了,但人家一个是乐神,一个是歌神。”
老姜斜着身子跳上炕补充:“还都是天龙八部里的,一个天龙,一个八部。”
杭柳梅站起来佯装生气:“你这个人,乍一听还挺正经,然后开始胡说八道。不和你说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啊?”
“肚子疼。”
杭柳梅以为是拉肚子,出去一圈并没有情况,回来的路上莫名口渴,去水缸边舀水烧着喝。
半片月亮落在水面上,人人都说镜花水月不好,但镜花水月是真的美。天上的月亮那么远,水里的月亮那么近,虽然一碰就碎了,可晃一晃就又复原了。
杭柳梅对着水面突发奇想模仿反弹琵琶的动作,她比划出来总是少了点美感,难怪画也画不对。
杭柳梅较上了劲,回想着画面,把胳膊使劲向后弯,突如其来一股尖锐的疼痛顺着胳膊一路蔓延到小肚子,她放下手来,感觉到异样。一阵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再低头一看,一滩血染红了衣裤。
杭柳梅捂着肚子回到房间,老姜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扶住她问怎么了。
“来事了吧,不知道这个月怎么这么厉害,大概是这几个月熬夜熬的。”
当晚杭柳梅硬忍着疼痛睡去,半夜迷迷糊糊地被老姜叫醒。
“小梅,小梅!还能听见我说话吗?你醒醒!”
“怎么了?”杭柳梅睁眼,只觉得半个身子像在冰窟窿里,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想要说话,还没开口就先累了。老姜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全是血:“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也从没这样过吧!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杭柳梅吓了一跳,身下小半床褥子上都是血。她全身无力,裹上衣服就被老姜抱上了车,到医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你怀孕了怎么都不小心点呢,本身体质太差了,孩子掉了。再复查一下,妊娠物质完全排出了的话就可以回家休养了。回去以后也得注意身体,不光得补,最重要好好休息。”
医生最后几句话是对着老姜讲的,杭柳梅那样子已经让她不忍心再说重话了。
回到莫高窟旁的小屋,杭柳梅躺在炕上休息,醒来时老姜已经出门上班了。桌子上给她留了早饭,用碗扣着。杭柳梅掀开被子下床,撕下最外层的馍皮在嘴里嚼着,突然发现老姜把书桌上的镜子收起来了。
她拉开抽屉,拿出镜子,里面是一个脸色暗黄、嘴唇干涸的憔悴女人。杭柳梅没有当回事,把镜子支在面前,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
同事们会不会都觉得她很娇气,怀孕生子乃至流产难产对于女人来说似乎都是常事,杭柳梅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有年长的前辈关怀她是怎么了,听说是流产,她们安慰说,不是大毛病,你们俩还年轻,想生还会有的,或者说我以前也掉过一个,那会月份比你这都大了呢。
好像只有她把这当作天大的打击和痛苦,仔细想想,也没什么过不去的,是她和这个孩子缘分太浅。杭柳梅昨天想通了,也就不哭了。别人可以,她也可以。
睡前她叮嘱老姜早上叫她一起起床,她要照常去上班,可这老姜只当耳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