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办法,只能拨开重重人群赶紧往多洛塔那边挤过去。
“让一下!抱歉……抱歉不是故意的……抱歉……”温娴法语和德语轮着说,管他们听不听得懂,轰炸机即将迫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对市区进行轰炸。
她浑身湿透了,终于挤到多洛塔身边,背后的橱窗被震出了细纹,还在嗡嗡响着,墙皮稀里哗啦地落满温娴的头发,贴在脖颈上和汗水相互黏着,她挠了挠被石灰糊了一层的脖子,身上又是一层汗。
“多洛塔!多洛塔!快走啊!”
“我我我我……”
“你站不起来了吗?”温娴没想到这是她第一次遭遇空袭,且不说愈发逼近的战机,光是防空警报就很给人压力了。
“没事儿!我在这呢!我跟你一起走!”
温娴刚把手伸过去,整条小臂便被她死死抱住。多洛塔无论是身高体重还是力气,都比温娴大的多,温娴手臂皮肤被抓地生疼,她没有忙着抽出来,而是双臂一起拉着多洛塔的一条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天啊……对不起,我站不起来,我……”
“你能!你要是站不起来就得死!”
脱口而出的话带着怒气,温娴朝她吼道:“跟我去防空洞!你看,这是炸弹,不是磷弹,我们会没事的!”
周围的人快要跑散了,只剩下几十个孤寡的老弱病残还在蹒跚着,战机并未直接过来,而是转了三十度,冲着机场去了。防空警报仍旧响着,美军的首要打击目标还是有价值的军用工程,但就算市区不在轰炸范围内,也仍然会被牵连。
东面的天空上升了黑烟,温娴紧紧抱着多洛塔,双手卡住她的腋下,咬牙往上提。多洛塔终于动了,她努力地站起来,在温娴的帮助下俯下上半身,脑袋向前栽着跑。
路边店铺的橱窗又发出了震动声,它隐藏在警报声中,但比警报声更可怕。地面的摇动和玻璃的震动共同带给温娴警示:轰炸近在咫尺。
为了防止玻璃会突然爆炸,温娴还带着多洛塔远离店铺,走上了满是裂缝的马路,但刚踏出去不过三四米,承受不了压力的橱窗还是碎了,一小部分弹射出去,温娴替多洛塔挡下了这小小的伤害。
温娴和几个老人一起到了,防空洞里的人帮着把老人抱了进去,多洛塔的腿却跨越不了那高高的门槛,温娴只好对着她的耳朵大喊:“这里,就是这里,迈进去!你可以的!”
“我不行……呜呜呜呜我要死了……”
这下温娴真没力气把她弄进去了,好在从市民中窜出来一个留着短须的意大利男人,抬抬胳膊就把一百三十斤的多洛塔给抱进去了。
温娴几乎爆炸的心脏平稳下来,她赶紧进了防空洞,喉咙里涌上来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儿,她拼命地咳嗽着,但于事无补,温娴发出锯木一样的喘息声,她身边的一位男士吓了一跳,连忙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温娴单手扶膝,口腔内十分干燥,下面的一排牙痒痒的,她张大嘴,想极力摄取氧气。一名酒店工作人员握着一个占满雾气的水瓶过来,用德语说道:“这里有水,要喝么?”
“谢谢……”温娴呼哧呼哧地喘着,强烈的呕吐感和眩晕感同时袭来,她转身就吐了。
回去有必要让多洛塔练练胆子了。
要么让她减肥!
从防空洞里能听到外面爆炸的闷响和建筑物倒塌的声音,四周的人在用意大利语交谈,温娴坐在地上回魂,这次轰炸持续了一个小时十五分钟,这降落的不是炸弹,是黄金。
之前那个抱多洛塔进来的男人一直跟在她身边,一直送到房间所在的楼层,多洛塔脸色煞白,毫无血色地对他说了什么,那男子便点头离开了。
酒店没有损坏……玻璃和花瓶不算,温娴赶紧去洗了个澡,劫后余生的多洛塔坐在地毯上无法动弹,温娴点了冰水和午餐,像喂猫一样轻轻放在地上。
“你真的没经历过空袭?”
“没有。”多洛塔抖了抖嘴唇,说道:“我以为我很幸运。”
“你是很幸运。”温娴心想,命苦的是我。
她自己一路走来,也算身经百战了,但这负重六百米冲刺还是头一回,以后可别再有了。
不!这个flag不能立!
温娴不想再回忆,更不想在心里写个经验总结,她缩在床上打算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去工地。
唉……工科狗的悲哀。
第二天她和多洛塔先确定马蒂斯平安无事,才乘车去野外的工地。她们俩到了基地一看,那些工程师和军官要么扶着腰,要么抱着手臂,要么倚着卡车,脸上尽是沧桑。
温娴想给他们一人配一句话:朕的江山,亡了。
这里毁的非常一言难尽,要想继续按原计划开工,没有半年是完不成的。之前温娴一直苦想意大利的投降时间,自己好早做准备。
这回想起来了,今年九月份。现在七月十七,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温娴现在很想去跟意大利军政府来个剧透,让他们别费劲了。
那名德国少校在空袭过后立马打包回国,温娴又想去说别躲了,现在柏林也开始被轰炸了吧?
这不仅是百年间人类最大的浩劫,也是财富的巨大消耗。轴心国的士兵靠着勇敢、忠诚、残酷、冷血和出色的作战能力死扛全世界,温娴现在在欧洲,她更对纳粹的士兵了解一些,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党卫队士兵即使在攻陷柏林那天还在誓死反扑,他们用最后的子弹维护曾经的誓言,用最后一滴鲜血证明忠诚的永恒。
这也许也是信仰最鲜明最简单的年代,活着成了万亿人共同的希望,但仍有人将使命看的比生命更高,为了国家与民族,为了亲人与后辈,为了未来初升的太阳不再带着浓重的血色,他们选择成为保卫者,组成了同盟国无数不知名的战士。
温娴看着遍地疮痍,擦了擦流进眼里的汗。熬吧,她想着,再熬两年,那个她更熟悉的新世界就要来了。
☆、吃土少女
自从温娴想起来这里战争结束的时间后,她工作的热情就大大减退了,天天心不在焉地看着同事和工人在工地上来回忙活。这有违职业素养,但面对一个注定不会有成果的工程,她是真没有努力工作的激情。
空袭后,为了确保安全,公司的人可以在周六回城,但多洛塔貌似有点后遗症,她还需要休息和缓和。温娴每天乐不得一个人出去吃饭,最近街角酒馆老板家的三个女儿都放假回来了,之前温娴就是这里的常客,老板懂点德语,温娴从多洛塔那里学了些意大利语,不能和人家意大利老板谈天说地,但点个单总没问题,实在不行就比划,再不行就画图。
三个女儿回家给酒馆带来了更好的生意,她们可以给客人提供菜单之外的食物,温娴就经常来这里吃个意面,点个披萨。所以今天她一进门,那个最小的女儿埃莱娜便笑魇如花地问道:“蔬菜火腿披萨?还是香肠番茄意面加辣椒?”
“不,想换一下。能做煎鱼排吗?”
“当然可以,我大姐会做。”埃莱娜顿了顿,努力思考着什么,然后缓慢地用不熟练的德语说道:“我不喜欢处理那些海鲜,鱼啊什么的。”
温娴惊讶而欣喜地问道:“你会说德语吗?”
“这个学期刚开始学,说的不好。”埃莱娜谦虚道:“你的意大利语比我的德语都要好。有时间教教我吧,有的发音我还觉得很难。”
“如果你有时间。”温娴友善地点头,继续说道:“我的煎鱼排多要柠檬汁,啤酒加冰,多加冰。”
“好的。”埃莱娜转身念叨着:“多柠檬。”
“啤酒多加冰啊!”
“好啦!”
温娴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置,这几日的紧绷的气氛和前一阵的空袭都没有打消掉布拉恰诺人对生活的热情,她周围仍有不少前来喝酒放松的顾客,多数是五十多岁的老人,极少有年轻人的身影。因此温娴觉得自己非常不进取了……
天色已晚,又过了半个小时,人才渐渐多起来,温娴转头向埃莱娜要个葡萄蛋糕的功夫,酒馆又进来三名军官,在他们之后,两个穿着德军制服的少尉也进来了。
那两个德国军官坐了温娴旁边的桌子,二人旁若无人地聊着天,温娴眼睛留在报纸上,注意力早就跟着那两个人一起走了。
“恭喜,下个月你就能回德国了。”其中一个人说道:“羡慕你。”
“羡慕?我真是受尽了折磨。从非洲战场到罗马,再来布拉恰诺,我真是不想再和意大利有什么联系了,我呆够了。”另一个人满脸透着忍耐:“尤其在战场上,如果不是将军的命令,我一定把那几个意大利军官当成投敌者处决。”
“非洲战场不顺利……”
“不顺利?简直一败涂地!我们失去了非洲的战场,就算阿瑞斯也救不了。”
“你这算是什么类比?”那人笑道:“不管怎么说,你还上了战场,我自从在荷兰重伤后,就一直是行政人员,他们让我管资料文书,国防军招聘不起女秘书了吗?”
“如果我是你,一天都不想多呆下去。”
温娴听了一会儿便没兴趣了,都是些抱怨,她吃完了蛋糕放下餐费准备离开,正巧和埃莱娜撞上。她手里支撑着四大杯啤酒的重量,虎口都被压出了白色印子,温娴顺势帮她接了两杯。
“谢谢了。”埃莱娜对温娴说道:“这是那边最靠墙两位女士的。”
温娴刚把啤酒放下桌,身后就响起来多洛塔的声音:“你在这,太好了。”
酒馆里靠窗的那一桌爆发出爽朗的笑声,酒柜展示架附近也聊的热火朝天,多洛塔急忙把温娴拉出酒馆,便走边道:“刚才伯纳德先生打电话来,明天中午就去罗马。”
“为什么?这里的工作还没结束呢,还差很多。”
“你不知道吗?现在是巴多里奥政府执政。”
“所以我们的工程不用做了?”
“不知道。”多洛塔说道:“应该是让我们去罗马等着。”
行程突然改变,温娴一时间有些慌乱,毕竟她是真打算在这里呆半年的,忽然明天就去罗马,她的脏衣服都来不及洗。而且就算到了罗马,也是先去基地呆着,温娴倒是不担心什么卫生了,她担心会死。
谁没事儿也不会在荒郊野岭的修防空洞,到了罗马时已经七月末了,为了尽快结束战争,直到八月八日这几天,盟军发动了频繁的空袭,当法意双方工程师在四天内听到第十九次空袭警报的时候,都让自己的人躲进城里了 。
温娴好不容易来了个着名的旅游城市,还被日夜闷在防空洞和掩体里,□□时而带着长啸声落下,这种□□内含□□更多,掩体的危险也就更大,刚开始时,温娴在巨大爆炸时还像以前那样长大嘴巴保护耳膜,但这种大体积□□落下后,掩体中的尘土石灰也跟着落下,温娴浑身的骨头一疼,下意识闭嘴咬牙,结果含了一嘴泥。
在空袭之间,有更残酷的事情发生,烧焦的尸体,扑不灭的大火和尚未平息的政变。温娴和多洛塔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既然政府垮台,他们应该回法国去,但目前得到的指示是呆在酒店原地待命。
那个酒店……反正……第二十一次空袭后没了一面墙……
“……呸……呸……卧槽……”温娴又一次从掩体里钻出来吐干净嘴里的沙子,她身边那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比她淡然的多,刚才还数着炸【】弹说道:“每个弹仓八枚,共八十八声巨响,嗯,差不多了。”
然后警报解除。
神棍一样的存在……
如果说空袭真能带来什么好处,那就是伯纳德和其他工程师不催着他们仨实习生交方案了,生活有些枯燥,恐惧也成了无聊的情绪。
“还没有别的消息吗?难道我们要在这里过圣诞?”马蒂斯来温娴和多洛塔的房间窜门,自从酒店报废后,他们重新找了一栋公寓,条件很差,窗户也有问题,马蒂斯和多洛塔都不适应这样的生活环境,但温娴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很知足了。
“说不定,我们的实习生活就在罗马结束了,等明年回去毕业了事。”
“我饿了,现在要下去吃饭,你们呢?”
多洛塔打了个嗝,说道:“不吃了,没胃口。”
温娴砸吧砸吧嘴,也说道:“不吃了,吃灰吃饱了。”
“也不用我帮你们带些什么,是吧?”马蒂斯背上自己的帆布包离开了房间,五分钟后他又噔噔噔跑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波德先生让我问问你们,看到伯纳德先生了吗?”
“他只有给我们分配任务的时候才出现吧。不是和那些工程师们在一起吗?”温娴说道:“一直就没看到他。”
“波德先生说原本约好了在一起商量一下,但是他现在都没出现。”马蒂斯顺了口气,又往楼下跑着传话去了。
“需要我们下去找找他吗?”多洛塔坐在床上修剪指甲,温娴答道:“不知道,伯纳德先生不会乱跑……”
过了五分钟,马蒂斯第二次跑上来:“伯纳德先生回来了,他已经和公司联系,我们向菲乌……呃,那个地方怎么说?”
“菲乌米奇诺?”
“对,我们向那里撤。”马蒂斯面带怀疑之色地重复着伯纳德先生的话:“据说那里会安全。”
既然有指示,温娴和多洛塔便收拾了行李下楼等候,人员到齐后,他们只能选择步行,这里开车很难,小推车跑的比轿车还快,碎石瓦砾堆积在路边,市民们正在努力地搬运着砖块,男人和十多岁的男孩儿站在废墟堆上翻找叫喊着一个个名字,多数时候都没有回应。
此时走在街上仍有危险,要时刻留意高空坠物,这一队人走走停停,总算到了车站。
从罗马到菲乌米诺奇这一路上能否平安,还要看运气,四十九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毫发无损的到了车站,温娴看着身边的同伴,仿佛看到了一群欧皇。
这里的情况比罗马好一些,他们找了一家提供晚餐的酒店住下来,夜晚四下无人的时候,多洛塔幽幽地说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这家公司实习……”
“谁知道这家公司会来意大利啊。”温娴也很心痛,就这么两个月,他们都换了好几家公寓和旅店了。
他们都希望能在菲乌米诺奇消停的留几周,也的确得到了这个特殊的恩赐,防空警报响过几回,可都没有猛烈的轰炸,伯纳德带着他们在这座城市停留到九月初,温娴每日都在等待着意大利投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