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毕竟不知道具体几号,于是每一天都怀揣着希望入睡和醒来,然后等来的是伯纳德带来的下一步行程。
他们还是要回罗马。
“罗马太危险了,我们为什么要回去?”马蒂斯在电话中满是怨气的问道,他们交谈了十余分钟才挂掉电话,显然马蒂斯是不可能说服公司放弃工程的。
“我们完全是在做无用功,意大利撑不住了,公司还要继续让我们冒死做项目吗?”
“谁说意大利撑不住了?”多洛塔怼了一句,马蒂斯收拾着自己的行装,说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或者说你还希望战争继续下去?希望新的政府像那个墨索里尼一样?”
“你那个聪明的脑子是如何曲解我说的每一个字的?”多洛塔脾气也上来了:“还不知道你是一个这么会安罪名的人,你应该去加入盖世太保,你父母会为你骄傲的。”
☆、回法
在菲乌米奇诺这个海边城市已经逗留许久,马蒂斯和多洛塔心中积攒的怨气深厚,不仅是有对无休止空袭的厌恶,也有因为浪费大量实习时间的焦急不甘。
两个人的互呛眼看着就要升级,站在旁边的的吃瓜群众温娴也不得不插嘴说了一句:“我们该走了。”
多洛塔拽着自己的行李箱,马蒂斯抡起自己的双肩包,两个人都不肯看对方一眼,前后脚出了门。
到车站的一路上,他们站的远远的,都不说话,要么是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后悔,要么是组织语言准备到火车上再战。
“我们的车在哪里?”一名站在伯纳德身边的工程师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公司小火车的影子。
“我们的车不能停在这里,最近的乘客非常多。我已经联系了汽车,送我们去补给站。”
“所以我们的火车还没有组装连接起来?”
“我相信现在正在连接,等我们到了就可以走。”
温娴现在饿的发虚,她希望能在自己饿死之前上火车。送他们去补给站的汽车已经破损的不成样子,唯一的好处就是透风,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找一辆可以容纳这些人的汽车已经很不容易,其他这种容量的汽车多数都被征用到了战场上。伯纳德没说那个什么补给站的位置,因此温娴心里特别没底。
多洛塔和马蒂斯还杠着,当着公司负责人的面他们不好开口吵架,温娴见他们还算消停,自己从包里倒腾饼干和面包。
“你们要吃么……”
“前面就要到了。”伯纳德说道:“我还是――啊!”
汽车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剧烈的颠簸让车里的人吓了一跳,温娴连忙捏紧饼干袋子,用胳膊找了支撑点,汽车的颠簸幅度有所减小,但还没有平稳,一直到离开柏油路面,走上郊外的土路,才有所缓解。道路依然不平,只是颠簸的温柔和缓了一些。
走出十五分钟左右,视野里几乎见不到其他车辆和人,远处活动的家畜还能证明这里可能有小农庄的存在,路面被抛弃的玩具和旧衣服,包括从火车上丢下来的食品包装袋都深压在沙土之下。又开了二十分钟,多洛塔往温娴身边凑了凑,说道:“饼干还有么?”
“有啊。”温娴乐呵呵地又开始在包里翻找,她现在特别喜欢囤积这些干粮,以防不时之需。
她又拿出一包,多洛塔松开了握着扶手的左手来接,指尖还没碰到包装袋,便被急刹车带出来的惯性送到了左前方。多洛塔的右臂及时抱住了座位靠背,毫发无损地站在了原地。
温娴也被这次急刹给吓了一跳,手里的饼干都被挤碎了,车里的人互相看着对方,询问还没有说出口,便被百米开外的枪声打断。
温娴下意识跳出汽车,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一切如往常般安静,刚才的枪声仿佛幻觉。她踮起脚透过窗户打算看看司机的情况,然而却发现司机已经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了。对面窗下冒出多洛塔的半张脸,她伸手去探司机的鼻息,紧接着头发一甩跑走了。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卷进战斗里了吗?”
“我……我不清楚……”伯纳德惊魂未定,他只了个方向,说道:“这里距离补给点也不远了,我们可以走过去。”
“可司机怎么死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工程师说道:“狙击手吗?这里哪来的狙击手?”
“各位注意一些,这里到补给点只要十多分钟的路程。”
突发的意外实在诡异,就在他们行进的过程中,从低山的另一边传来了履带碾压的声音,能听到这个,说明未知的武装力量已经距离他们很近了,伯纳德带着他们跑了起来,恐惧的味道在几个人之间升腾而起,催促着他们越跑越快,在此同时,温娴听到了战机低沉压抑的声音由远及近,张开的机翼投下大片阴影,又慢慢向前推去。
补给站的实质是一个中型村庄,有多数是工人。从菲乌米诺奇到罗马的铁路已经破损严重,连接了一半的小火车倾斜着安置在站台里,看铁路的状态,百八十是开不出去了。
这个小站台在村子外面,完全露天,几个人跑到这里连口水都没喝上就看到这样的惨状,一脸绝望地坐在地上:“现在怎么办?”
“这绝对是我最坎坷的一次出差了。”
“我们是不是要联系一下总部?或者联系罗马也行啊。”
温娴看了看身后村庄的条件,心想你们拿啥联系……
然后伯纳德就带着马蒂斯从车厢里搬出来一个灰绿色的木箱子,一名工程师挪过去,打开工具箱开始忙活起来,温娴好奇的上前一瞅,发现那是一套无线电设备,现在工作的正是通讯工程师。
你就说这个公司牛不牛逼!牛不牛逼!
其余的人就坐在地上喝水休息,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唯一人多的就是村子里,但没人有那个闲情雅致去感受乡村的风土人情。
这么一折腾,时间将近傍晚,天气凉爽了下来,通讯工程师还在调试。其余人恢复了体力,开始走动起来。百米外有一支军队驻扎,他们就当没有看见,不管是不是意大利军队,都不要去招惹的好。
他们在车厢里睡了,一晚上相安无事,第二日凌晨,工程师一脸沧桑的吸着烟,对负责人伯纳德说道:“修好了,你看和谁联系?”
“先从罗马开始吧。”伯纳德坐在无线电前思索着什么,现在德军仍然占领意大利的中部和北部,除了温娴,其他人看不到任何曙光。伯纳德联系了罗马方面的那个新政府,军事工程项目被告知延期,办公楼的工程也因为空袭的原因被耽搁下来。在意大利等着也不是个事儿,尤其是温娴和多洛塔九月份还要去学校报道,总要把毕业证拿到手啊。
罗马方面没含糊,直接派车把他们接入城内,伯纳德又多方联系,总算是找到了火车将几名工程师和实习生暂时送回法国,他自己和另外两名工作人员留在罗马,等待意大利政府的说法。
回到法国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学校把书放下,有几封信在自己的书桌上摆着,没有关严的窗户在这几个月里放进来不少灰尘,温娴暂时没时间看信,她还得跟着多洛塔往公司里跑。
她又回到了纳粹统治下的巴黎,街上随意走动的德国盖世太保和戴着大卫之星的犹太人,飘扬着纳粹旗帜的政府大楼和犹太人隔离社区,意大利是距离自由解放最近的国度,温娴只差一点就触摸到了和平。
作为实习生,她刚一来就被派出去四处吃土,这是她和多洛塔第三次走进公司大楼,有太多东西需要熟悉,期间她也只是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晚上从公司回来后直接去了学校,那些被她遗忘的信件都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多是些从书店或者餐厅无关痛痒的贺卡和明信片、报纸,她从那一堆信封里翻出来压在最下面的一个信封,那是艾德里克的字体,仿佛还带着西伯利亚的冷风。
“娴,我最亲爱的。”
这几个字下是清晰可见的漆黑印子,脏兮兮的信纸还有不少破损和窟窿,几处明显的脏污处都被艾德画上了小图案,温娴还没看正文,注意力先被那些小花给吸引过去了。
“临走时说到了驻地便给你写信,但没想到刚一下车就接到命令整理武器,我们是最快参与战斗的一支部队,将军说我们是最优秀的。但明显,我们还不够优秀,不然我应该在巴黎和你一起过圣诞,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还记得吗?
如果不是在波兰遇见你,那些回忆将永远不会被回忆。战争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除此之外我来不及去思考别的,因此在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没有认出你来,或者说即使我觉得你眼熟,也没有往那方面想。直到我给家人写信证实,他们在得知此事后十分关心你当时的情况。
我依旧不知道你这几年的经历,生活改变了你,战争也改变了我,我不知道你的感受,但确认你身份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一些东西又活过来了,那种失去已久的暖意,你曾经带给我的欢乐成为上帝偏爱的馈赠,我……”
“在白天写信好像不是什么好选择,因为战斗随时都会来临。好吧,应该不是时间的问题,而是我不该在战壕中写信。我不知道这场战斗什么时候结束,这个小城我们已经攻打四天了,渡河的木桥白天被炸毁,夜晚再去搭上,河水越来越冷了,原本泥泞的土地现在冻的坚硬,希望法国有更加怡人的气候”
“我们暂时后撤,现在终于可以呆在自己的军帐中安静的给你写信。这里多的是勇敢的战士,我的这些新兵几乎无所畏惧,我也曾和他们一样,但现在我总会担心,我不怕死,若是牺牲在战场上,你要找个如同我一样爱你的人;我担心的是我会受伤,甚至残疾,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破坏了一切美好的东西,我不想再成为你额外的负担。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仗打的很难,我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变成悲观主义者,这不是他们的错,我仍旧相信并期待最终的胜利,希望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信件邮寄的很慢,我都不确定你能不能收到,条件有限,这封信我断断续续写了几周,今天出了阳光,我们的战线要开始推进了,等我们到了莫斯科,一定会拍一张照片给你。
思念你到极点的
艾德里克.舒尔兹 ”
☆、1944
一封可以说的上是混乱的信,笔迹从铅笔变成钢笔,还有一些是铅笔上覆盖描画了一层钢笔,信纸的本色也被黄黑的东西掩盖,在最后一张信上,有不少被涂抹的暗红色痕迹,那原本应该是殷红的鲜血。
温娴几乎立刻去翻找笔纸准备回信,她不用构思,也不像其他姑娘一样无从下笔,她知道该写什么,这是已经想了很久的一些日期,现在德国已经失去了非洲战场,温娴不用关心那个,斯大林格勒和库尔斯克也都打完了,就算艾德有再大的信心也没什么卵用,战局会无法挽回的走向失败,温娴凭记忆写下了几个时间和地点,让他格外注意,别往火坑里跳,她甚至连柏林战役的日期都特别隐晦地写出来了,还苦口婆心地劝他千万别想不开,有些失败不是你的错。
容易么她……
能不能收到信就看艾德里克的造化了,温娴转身又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之中,她的论文需要大量实验数据,如果不是像吃饭这么大的事情,她基本不会从实验室和图书馆中走出来。
在巴黎呆了三个多月,一切如以往般平常,晚上走在巷中还要注意四周,不一定从哪里就会飞出来一梭子子弹,街头艺人会在公园的长椅上弹奏一曲《茶花女》,街上巡逻的警察会忽然拦下路人进行询问,然后莫名其妙地带走,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坐在自家花园里,自言自语的念叨:“嗨,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把元帅的铜像给拉下来呢,真是太过分了。”
多洛塔比温娴懂的享受,她经常去塞纳河畔走走,看着那些穿着泳衣戏水的年轻女孩儿们,她总会羡慕的感叹一句:“他们可真悠闲。”
“等我们完成论文之后就好了。”温娴往椅子里靠了靠,说道:“我这几个月后背和肩膀都要疼死了,公司的通知你接到了吗?”
“你是说下个月还要去罗马的事情?”
“对,而且仍然是布拉恰诺,意大利不是投降了吗?为什么德军还在那里驻扎着?”
“我不知道。巴黎可不允许谈论这些事情。”
德国当局控制着舆论导向,报纸广播,但人们还是会从别人的嘴里得知战争的进展,期盼着美军能早日到这里来。
“你的论文写的怎么样了?”
“还在整理数据,罗列大纲,不过已经写了不少了。”温娴回答道:“反正就算写完了还要一遍遍修改的。”
“希望论文最后修改版的题目不要叫,遗书。”
“我很担心那些模型……”
“你总不能带着去布拉恰诺。我可以帮你向学校申请住在实验室里。”
“谢谢哦……”
多洛塔挑眉挤眼,乐呵道:“不用感谢。”
温娴在家里和母亲过了圣诞才走,之前留在格罗塞脱的工程师和实习生正好回国,公司为他们报销了火车票,这次的人员配置与上次有所不同。不知道意大利是给了多少钱才会让公司这么执着于这个工程项目。
当初滞留在罗马城外的专列还停在那里,负责人伯纳德计划带他们先到罗马,再乘车前往布拉恰诺,在这两个城市之间还能看见运送德国兵的军卡,租用的轿车与他们擦肩而过,伯纳德拿出一张文件给车内的人传阅:“布拉恰诺市内有个民居楼的项目,娴,你与马蒂斯留在市外参与防御工程,多洛塔和我们进城。”
“好。”
其实温娴的定位从来都不是军事工程,马蒂斯也不是,但不妨碍他们跟去学习,从这里到罗马的距离很远,但离罗马古城比较近,有时候几个人一商量,开着车就去玩两天。冬季的意大利潮湿多雨,只去了两次他们就放弃了这个游览活动。
开车太累了,玩不起。温娴给法国和美国都去了信,告诉他们自己的位置和近况,方便他们随时寄信过来,尤其方便母亲能经常寄来点好吃的……
温娴没想到在国外一呆就过了四五个月,期间还被扔去了奥地利和瑞士,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流放到海外的罪人一样。
她想问问公司,老娘哪里做错了你们这么折磨我!
五月末温娴返回布拉恰诺,看到了阿甯三月份到达的信件,他已经完成了全部训练,因为战势紧张,他即将被派往中国参加对日作战,并预计将在东亚战场停留一年之久。温娴拿起纸笔刷刷回信:你在中国开飞机的时候可得小心,别把那些古代建筑给炸了,像什么古城墙啊,古塔啊,寺庙啊,园林啊,中国以后能申请多少物质文化遗产可都靠你们小心了。至于日本那边,那我就管不着了……
德军已经从意大利撤出去了,温娴能感受到气氛的不同寻常,伯纳德准备带人转去罗马,走到半路,赶上来一直浩浩荡荡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