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俩站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温娴瞧着多洛塔的脸色过去说道:“要不先去吃个饭吧,或者回酒店给你父亲清洗一下,休息休息。”
“我就先回酒店了。”
“那我们给你给个披萨吧。”
“好,多橄榄多蘑菇,少放辣椒。”
温娴和马蒂斯一合计,多洛塔要给她爸找衣服谈谈心,怎么也要一个来小时的时间,两人吃了饭才给多洛塔买了一大份披萨,又带了饮料上去。多洛塔让父亲先吃些东西,起身拉着温娴出了房门,她站在走廊一筹莫展。
“我该怎么把他送回家?”
马蒂斯说道:“要不问问伯纳德能不能帮忙?”
“或者直接买车票不就行了吗?”
多洛塔看了他们一眼,旋即低下头说:“他是逃了。”
“什么?逃跑的战俘吗?”
“不,逃跑的士兵。”多洛塔叹着气:“回了家,会有人看不起他。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被送上法庭。”
“墨索里尼的军国政府已经倒台了。”温娴提醒她:“对现在的政府来说,你父亲是个迷途知返的士兵。”
“对其他人,其他正常的世俗人来说,他是个懦夫,他毫无忠诚可言。他是一路逃过来的,实在走投无路了才去政府大楼,他想自首,想投降……他失去了一条手臂。”
多洛塔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断断续续的颤抖,她背对温娴擦了眼泪,说道:“我去和伯纳德先生说一下吧,之后再想办法。”
“你父亲身高多少?我那里有几件衣服。”马蒂斯说道:“不然我可以帮你去买几件,总不能让他一直穿着湿衣服。”
“谢谢,我会准备的。”
整个团队在六月三十日启程回法,多洛塔给家里打了电话通知,在博洛尼亚给父亲买了火车票,送他回家。
她至始至终都不愿再多谈父亲,也许是因为知道父亲已经平安,无需过多牵挂,也有可能是介意父亲逃兵的身份,但她既然不想多提,温娴也不去多问。
周五晚上她就和母亲通过话了,因此温娴周六到家时,厨房里有摆好的切片面包。母亲不在家,她在回卧室之前先去拿了一块椭圆的,烤成焦棕色的面包,这东西有点太过筋道了,温娴好不容易才用牙撕下来一条,等她到了卧室门前才嚼完咽下去。
温娴拧开门锁,卧室内并不像她所预料般那样。主要原因是她发现多了个人。
她懵了两秒,把门关上,自己在门外冷静分析了一下:一定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
温娴再度推门,那个本应该在办公室里签署解决方案的人,现在还在她的卧室里无所事事的站着。
约格尔倚坐在书桌的边缘,双手向后支撑着桌沿,似乎在此等候多时了。
“长官?您……”温娴本想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但觉得约格尔一定不屑于回答,而且又不一定怎么嘲讽,便改口问道:“您有什么事吗?”
“艾德的信,你收到了吧?”
“是去年的那封信吗?我收到了。”
“他们投降的时候,你在吗?”
“对,我在。”
“那场面你也一定看见了,怎么样?”
“感觉他们还……挺高兴的?”
“哼。”约格尔停顿了几秒,说道:“我在隔离区办些事,顺路来这里看看。”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谈不上效劳,明天你去我的办公室,有些东西我需要亲手交给你才放心。”
“什么时候您有空?”
“任何时间都可以来。”约格尔正了正领带上的徽章,温娴才注意到他的军衔似乎又升了。
这个情况……再晋升下去,约格尔的存活几率就更小了。
“我知道了。”温娴拿着啃了一口的面包,心想要不请他下来喝个茶?
还是算了,直接请他下来出门吧。
第二天,温娴为了照顾约格尔的时间,选择上午十点左右赶去总部大楼的办公室,约格尔的副官是一位温娴从没有见过的黑发男子,他的办公室换了一间更大的,温娴进去的时候,约格尔并未穿着全套军装。
他坐在另一张圆椅上,对面放着画架。约格尔穿着白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臂上,左手拿着调色板,手心和指缝间无可避免的沾染了颜料,他双脚踩在椅子底部的横梁上,时不时向窗外探看,似乎是在描摹街景。
那名副官很自觉地在门外等候,约格尔忙着给手上的画作收尾,温娴站了好一会儿,才等他放下调色盘,去水盆前洗了手。
“艾德在临走前,特地嘱咐过我,暗中照顾你一些。但我很忙。”约格尔穿上军装上衣,一边系着衣扣坐在光亮整洁的办公桌后面:“在经过他的同意下,我把这些送给你。”
约格尔从腿边提上来一个皮箱,说道:“一些现金,还有你和你母亲的合法证件护照。去美国吧,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温娴鬼使神差地接过来掂掂重量,约格尔说的“一些现金”还挺沉。
“路上会有麻烦,我给你准备了手【】枪和子弹。艾德跟我说,你小时候就跟着他父亲去打猎了 。”
嗯?
“所以使用手【】枪对你来说不是难事。”
☆、柏林
所有人进约格尔办公室都是提着皮箱过来的,只有温娴是两手空空而来,出去的时候被塞了一个装着现金护照和枪支弹药的皮箱……
“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不能离开法国。”温娴的理由很充分,最多还有一两个月,法国就光复了,何必再去冒着被击落、被击沉的风险往美国跑?
再说她还有工作和学习都在这里,基本算是站稳脚跟,温娴放不下自己这几年的努力。
“美国的确太远,我们的建议也只是考虑到你家人的情况。我当然不会强迫你们去美国。”约格尔说道:“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艾德也让我为你准备瑞士护照,现在正在办理,一周后就能拿到。”
“谢谢。”温娴心想,瑞士还能靠谱些。
他走到画架前,把那副晾干的画抽出来,对比着画中的景色与窗外的街景,平静的说道:“我很多年不动画笔了,不常作画就会手生,对结构和色彩的把握大不如前。他们说战士也是一样,长期被遗忘在后方就会忘记如何开枪。”约格尔将自己的化作铺到桌子上,眼神飘忽不定,心思似乎不在自己的作品上。
“但我永远不会遗忘,只会怀念,我一直期待有朝一日能重新找回我真正的使命。”
“你是要上战场了吗?”温娴问道:“东线?”
约格尔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不知道,东线、西线,或者回防,我不在乎,我需要的是作战。我的朋友都离开了,现在的巴黎,你还算得上是我比较熟悉的人。”
温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感到荣幸……
“你的调令还没下来?”
“不着急,还有很长的仗要打。”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悄无声息地点了点头,直到约格尔的副官敲门而入,他静立在门边,温娴就知道他们有工作要谈。
“那我先走了,再次感谢您为我准备了这些。”
约格尔破天荒地朝她笑了一秒,说道:“我们胜利后,你会得到更多。”
德国已经失去了战争的优势,但还没有放弃信念,温娴离开时,党卫队大楼内忙碌如常,没看见一点败势颓然的样子,仿佛诺曼底的登陆战是不存在的。她将皮箱送回家里,又跑回学校搞论文的事情。
就算温娴自己不想去美国,也要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毕竟护照也给她办了一份,去和父亲阿甯生活在一起更好,更安全。
母亲炒着菜,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美国比欧洲安全多了,爸也在那。阿甯也……战争结束后他总会继续留在美国读书的。”
“嗯,那我也不去,得有人照顾你。”
“我不用照顾。”
“最近我忙,你也忙,你连饭都不好好吃。”母亲说道:“你可别仗着现在年轻,祸害自己身体,总不吃饭胃就完了,冬天穿那么少出去得瑟,老了都是病,到时候得了什么胃病关节炎的都下不了地……”
“得得得不去就不去。”温娴刚想躲回房间里,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我过一阵子要回德国。”
“为什么?听说德国的空袭非常严重,你还是别去了。”
“我去参加建筑师资格考试啊,我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下来了,但我不能在法国参加考试。只去一两周,没关系。”
“我跟你去吧。”
“不用了,还有一个德国留学生也要回国,我们要一起走。”
温娴还是挺害怕的,她这具身体在柏林大学有很好的人缘,肯定也有不少能帮忙接站的朋友,但温娴却一个都无法联系,到时候衣食住行加复习,还是要靠她自己了。
娘的,这以前的温娴都不记个电话本同学录什么的吗?
如果有个老同学带路肯定能省下不少时间,也会安全的多。
“今天有人来家里送了卷东西,说是给你的。”母亲把火腿装盘,翻找着杯子。
“什么?哪呢?”
“我放你房间里了。”
母亲用的量词让温娴特别好奇,她将那卷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拆开一看,才知道那正是约格尔在她面前完成的画作。这副画随着一张瑞士护照一起送过来,即使没有一个字,温娴也明白了,这算做是他的告别。
八月份,多洛塔启程返回意大利,温娴送她回来的途中,正好随处逛逛,买些必需品,她也该动身了。热闹的集市是买便宜货的好地方,那些色彩艳丽的裙裾在风中卷曲舒展,温娴走过一个卖衬衫的摊子,忽然被身边的妇人狠狠撞了一下。
“啊!”
女人的惊呼声是伴随着一声枪响之后,集市中骚动起来,人们没有逃开,她们面无血色地围在那个满脸鲜血的躯体四周,相邻的宁静街区传来卵石相击的步【】枪声,这些女人们来了兴奋劲:“开火了!是吗?”
“看吧,没有美国人来,我们也能解放自己。”
旁边摊子的老板发着牢骚:“好多商店都不敢开门啦,连报纸都没人敢送。”
“你?你还看报纸吗?那抵抗运动的告示你都看不懂吧?”女郎挎着竹编篮子,故意调侃着,女老板甩过去一个小抱枕,佯怒道:“你这个读过书的也不怎么样嘛!”
温娴买了一条蓝色的薄毯,随后走出集市。这场起义从几周前就开始了,巴黎市的居民们度过了好几个个血红色的星期日。抵抗士兵隐藏在暗处,而一批批持枪的德国人从飘着万字旗的参议院中冲出来,他们带着钢盔跳上军卡,在地表的轻微震动中赶往不同的大街。
“让开!快让开!”一名德军指挥着,街上本不多的行人突然全部跑开了,跑到这条路的尽头或者隐藏在旁边大楼之间的巷子里,温娴贴在墙边等待着,片刻后果然出现了一辆土色的坦克,这个庞然大物开了过去,人们才敢重新探出头来,他们注视着奥德翁十字路口,注视着跑出来十几名德国士兵的参议院,又注视着赛纳街,好像期望着自由政府的武装起义能逼的德国人主动撤退。
那些士兵同时举起了枪对准各个方向,温娴本要走过去的脚步停住了,她转身向后跑开躲进巷子里,那些德国人没有开枪,他们走去了王妃街。温娴刚探出一只脚,突然响起来的枪声又让她缩了回去。德国士兵一进入王妃街就开始了扫荡,他们习以为常的朝平民开枪,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与抵抗士兵有联系。那些居民被打的措手不及,晕头转向,他们来不及逃命就倒在了街边。
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把孩子转抱在怀中,她惊慌失措的跑跳着躲避子弹,女人跑到一扇铁门前用力拍打着,房子里没人开门,倒是旁边理发店里跑出来一个老头,他腿脚不便,已经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颠颠跑去,刚抓住那个母亲的肩膀,就遭到了德国士兵的疯狂扫射,老头的身体僵住了,他慢慢滑倒在地上,女人的背后沾满鲜血,五六枚子弹在她身上留下了血洞,她依旧奋力地拍击着铁门,希望能有人出来救救她的孩子。
女人渐渐没了力气,抱着孩子一起倒在路旁,在她不远处,两个男人和一个老妇人也倒下了。士兵们将那些分散的尸体拖到一处堆放起来,向旁边的大街走过去。这时人们才敢小心翼翼地从家门里走出来,救护车的铃声呼啸而至,他们用担架抬走了那些失去了意识或生命的躯壳,人们用水冲开街上一洼一洼的血迹,淡红色的液体顺着下水道流进江河。那个女人拍过的铁门忽然从里面被人打开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探出来,厌恶而恐惧地看着自己家门口的血迹,他回去拿了桶和扫帚,刮洗厨房地板一样清理着鲜血。
“喂!你刚才为什么不开门?”
“是你害死了那两个人,还有一个孩子!”
“自私的臭虫!”
这个看门人不声不响,似乎没有听到愤怒的人们的质问和咒骂,他身后走出老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朝颇有正义感的人们喊到:“你们刚才也看到了,她路过那么多家,怎么没人主动开门让她过去呢!”
“就是你害死了他们!”
“子弹是我打出去的吗!”
有个人还想继续呛几句,被身边的人拦住了,多数人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人发生口角,在法德士兵双方交火之前,安静的街区里只有擦地的的唰唰声,仿佛在为受害者演奏挽歌。
榴弹和火炮使那些抵抗士兵一败涂地,这几周积攒起来的希望开始破碎,市民们每天早上都想看见一个全新的巴黎,但事实上,参议院的纳粹旗还在恶毒骄傲地飘扬。
抵抗士兵正在准备一场有力的反击,听说他们成功的炸毁了几辆运送士兵的军卡,有些幸存的士兵目光呆滞的举起双手任由抵抗军驱赶俘虏,他们被巴黎的市民赶到广场上,脱下衣服和裤子,用藤条和鞭子抽打着,人们开始了一场泄愤的狂欢,丝毫没有想到几日后德军的疯狂报复。
这一切都与温娴无关了,她没有等到法国光复的那一天,就急匆匆的登上了去德国的火车,到达柏林的那天正好是八月二十五日,盟军进入巴黎。
资格考试安排在九月三号,现在的柏林已经满目疮痍,恢宏的勃兰登堡门有几处破损,被熏的漆黑,它周围的建筑基本被毁,许多地标性的大楼只剩下一堵外墙在苦苦支撑,几只拉车的马萎靡地甩着尾巴,原本宽敞的中心大街堆满了碎石,看不见一辆车,温娴曾经工作过的朗廷酒店还剩下一个招牌挂在残墙上,门口是带着干涸血迹的碎玻璃,整个大酒店还剩下三分之一的墙面,几年前安着彩色玻璃的地方变成了空洞。几个街区外,曾风光无限的凯瑟霍夫酒店还在营业,但已经门可罗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