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苏珍宜的回信,苏瑾轩的脸色也如同他姐姐初收到他信一样难看。
若说如今在长安侯府衣食无忧,又学业稳进的苏瑾轩有什么痛处,无疑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画技了。
过去苏瑾轩有多满意、多自得他的画技,那日在苏五姑娘的画面前,苏瑾轩有多受挫、多自惭形秽。
在长安侯府外生活的十多年里,苏瑾轩一直听从他姐姐的,努力偷练画技,但求有一样东西日后拿得出手。
最初在长安侯府,他也是颇为自得的。
可没有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来得这样快。而且胜过他的还是一个年级他小的女子。苏瑾轩自那日起再也画不出画了。
任他如何自我说服,如何找理由安慰自己,他都没有办法再作画。
一看见宣纸,他面前出现自己和五姑娘那幅同样的人物图。
明明是他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姐姐,明明是他自己,他画得却远不如五姑娘。
拿着苏珍宜的回信,苏瑾轩看向自己那挂在笔架的一排笔。
伸手将笔取下来一支,重新铺平了一张干净的宣纸,苏瑾轩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从最常画的、最顺手的人像开始吧。
他落笔的时候,笔尖颤了两颤,浓墨便掉在了宣纸。
苏瑾轩安慰自己,墨团可以描成乌发,他继续下笔,试图再画一张他姐姐的小像。
可是握笔的那只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苏瑾轩用左手去握住右手的手踝处,可他仍没办法握稳那只笔。
脸部的轮廓被抖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苏瑾轩终于无法再说服自己。他伸手将那笔掷到地,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门口有响动传来。
苏瑾轩身边的丫鬟红袖走了进来。
她看到苏瑾轩仍在地的笔,心一片了然。
红袖自苏瑾轩入长安侯府开始服侍他,所以对苏瑾轩这个心病,她自然心知肚明。
“少爷可想吃点糕点,厨房那边正好才出了热气腾腾的红糖梨膏。”红袖弯腰将地的笔捡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把其挂回笔架之,又悄然扫了眼苏瑾轩身边那打开的信笺。
虽然看不清楚内容,但很显然是三姑娘的信。
也不知道三姑娘在礼部尚书府如何,总之自己是二少爷身边一等丫鬟,只能盼着二少爷有个出息了。
红袖是长安侯府的家生子,她十分清楚,在这个长安侯府,少爷是多么珍贵的存在。
所以,她才愿意真正替苏瑾轩去考虑。
“少爷可是想作画,其实红袖觉得,若是需要什么很重要的画,少爷不妨去请五姑娘代为画一幅,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红袖看似轻描淡写地在说,实际却是在全神贯注地看苏瑾轩的反应。
苏瑾轩听了这话,竟也没有生气,只是愣愣地看着自己那被墨团晕开的宣纸。
他良久,才问了一句:“红袖,我是不是画得很差?”
“红袖哪里懂这些。”红袖掩面笑了笑,答道,“我只听说五姑娘画了一幅侯爷都赞不绝口的《瑛神赋》。既然侯爷都说五姑娘画得好,那五姑娘是真的画得好。所以少爷想要好画,找五姑娘行啊。”
“《瑛神赋》不是前朝曹木的赋吗,如何会是幅画。红袖听错了吧?”苏瑾轩听到他那父亲都称赞五姑娘的画时,内心是更加地难受了。他心存侥幸地问道。
红袖提及苏五姑娘的画,自然不是为了让苏瑾轩找到对方的错处。她一个家生子,虽然外面买来的奴仆多了点见识,能有家的长辈提醒这大宅子里的弯弯道道,但哪里懂什么画不画的。
红袖只知道,人要认命。她知道她是丫鬟的命,所以只求苏瑾轩能有所造化,让她鸡犬升天。
如今苏瑾轩画笔都拿不稳,不如让他看清楚自己和苏五姑娘的差距,让他认命。
红袖望着苏瑾轩,诱惑他道:“或许是奴婢听错了,少爷书读的多,不如你过去瞧瞧,奴婢也可以长长见识。”
苏瑾轩心底知道,听错的可能性很小。但因为他太期盼这不可能的事情成为事实,所以抱着侥幸的心,苏瑾轩点头答应了红袖的提议。
他甚至都不愿意再等,当即领着红袖去了苏五姑娘院。
恰好,那幅《瑛神赋》的图正被大少爷苏瑾瑜拿在手。
瞧见苏瑾轩的身影,苏瑾瑜招手唤他:“轩弟,你过来瞧瞧这幅图。五妹蕙心兰质,将《瑛神赋》其间种种描述皆数化为实景。你瞧着瑛神姿态,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苏瑾轩抬头望去,只见一尺长的画卷,瑛神与陈王的身影在不同的景色反复出现。山水、林木等不同的场景,将整幅画分成了若干小图。《瑛神赋》原瑛神与陈王初遇到相爱到分离的种种情景跃然纸。
画卷虽涉及场景众多,却每一处都无可挑剔。山水景色让人身临其境,人物情态栩栩如生。
这,哪里是红袖听错了。
是自己这个白痴想错了!
苏瑾轩发出一阵怪的笑声,眼神痴痴地望向那卷《瑛神赋》图。
苏瑾瑜正要问他是怎么了,却尚未伸出手,看到苏瑾轩直直地向后倒去。
红袖忙前去扶苏瑾轩。可她一个女子,如何扶得住完全卸去力气直接倒下去的苏瑾轩。
还是苏瑾瑜一把抱住了苏瑾轩。
“轩弟,你如何?”苏瑾瑜对这个弟弟并无太多不满。即便他胞姐品行不端,但苏瑾瑜却是从不迁怒的。
苏瑾轩目光仍望向那幅《瑛神图》,他看了半晌,才缓缓转过头来看向苏瑾瑜。
苏瑾轩声音木木地道:“大哥,我要去读书了。”
苏瑾瑜瞧他面色不如平常,便想皱眉拦他。
可不等苏瑾瑜开口,苏瑾轩自己站了起来,领着红袖道:“快去给我准备今日要温习的书。”
红袖被苏瑾轩方才那一倒地吓了一大跳。如今见苏瑾轩能站得起来,她松了一大口气,忙向苏瑾瑜行了个礼,跟苏瑾轩的步伐。
再回到自己院,苏瑾轩迈进书房,然后顿住了脚步。
红袖有些纳闷,不由问道:“少爷,怎么了?”
她话才落音,只听苏瑾轩一声闷哼,竟是从口吐出一口鲜血,再次直直往后倒去。
这一倒下,苏瑾轩没能再立刻醒过来。
红袖惊得尖叫出声。
苏瑾轩这一倒,足足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大夫换了好几次药,都不见他有所起色。
侯老夫人听了红袖禀其缘由,一则暗怪了那作画的五姑娘不说,另一则,是连过去宠爱的苏珍宜也怪了。
若不是苏珍宜这当姐姐的过于苛责,要求苏瑾轩练画,何至于让苏瑾轩郁结在心?
苏珍宜并不知道长安侯府的这番事情。她知道的只是,随着那封点拨弟弟的信送去后,长安侯府里再无回信。
竟是送请安关切的信给侯老夫人,也杳无音讯了。
望着礼部尚书府后院那高高的围墙,苏珍宜心底的绝望终于破土而出,生出一颗绿芽,那芽越长越高,将要把她困死在不见天光之。
而无故被殃及的苏五姑娘,也求到了苏昭宁的面前。
☆、第九十七章 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第九十七章 死也要拖个垫背的
“所以,苏姐姐你答应了她?”
八斗楼的客居室里,南宛宛听苏昭宁说完苏五姑娘的请求后,一脸地不赞同。
“若是苏姐姐你把那幅《瑛神赋》图也带来八斗楼,固然苏五姑娘可以得到一笔银钱,也有机会替她自己置办私产。可那样也许会让有的人觉得,她才是将改画的第一人。”
南宛宛的性情一向是护短得很,她与谁情义更深,会无条件地站在对方那边。
如今亦是,虽然苏昭宁绣了这样的成品,不允许其他人做,这是极没道理的。但南宛宛是完全在替苏昭宁考虑。
她担心苏昭宁被苏五姑娘说服,又往细里说了她的理由。
南宛宛道:“我也不是说让苏姐姐你完全不顾及姐妹情。只不过如今你不是急着替颖妹妹置办私产,我觉得你可以缓一缓,待手里银钱多些了,再将那画带来。而且,苏五姑娘要你替她卖画,是不是家主母过于严苛,那有没有可能连累苏姐姐你啊?”
苏昭宁想了想,便捡了最近的苏瑾轩吐血那一事说了。她是完全明白苏五姑娘顾虑的。但南宛宛是一心在替自己考虑,苏昭宁也仍是领情。
苏昭宁答道:“我在家,其实也有过那位妹妹一样心境的时候。奢望家长辈那为数不多的慈爱,每一步都行得甚为小心翼翼。若八斗楼卖画是她亲来,如此节骨眼,绝对会更加惹祖母不喜。”
“再一则,”苏昭宁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犹豫地将另一件事也同南宛宛和盘托出了:“不瞒宛宛,其实我是见过那《瑛神赋》图,方想出《春江花月》那绣品新意的。”
“说起来,我能得那高价,也是占了家这位妹妹的便宜了。”苏昭宁一直恩怨分明。苏五姑娘这施恩虽不是有意,但她自己却是实打实得了好处的。
南宛宛听到这里,不再相劝。
因为换了她自己,也是不愿意欠人恩情的。
此事既然已不可转圜,南宛宛便好问道:“今日苏姐姐呈去的绣品是什么样子的,我没能提前一饱眼福,真是太遗憾了。”
苏昭宁抿唇笑了下,答道:“没给你看,是因为我今日并未带绣品过来。我仅送了那幅《瑛神赋》图。”
“苏姐姐你为什么不……”南宛宛话说到一半,却是自己也明白过来。
前些日子她苏姐姐手伤得那样厉害,哪里能绣出什么新品。
想到此处,南宛宛顿时觉得并不解恨。
虽然罪魁祸首柳安心得到了惩戒,但是安怡郡主也算不得无辜清白。只可惜身份有别,她没办法像对付柳安心一样,给安怡郡主挖个如此大的坑。
对付安怡郡主,只能指望她哥哥了。
想到哥哥南怀信说过的话,南宛宛望向苏昭宁。她几次欲说出当日苏昭宁手伤的真相,却话到嘴边,仍是吞了回去。
苏姐姐不知道,不会跟安怡郡主起怨愤。终究苏姐姐自己去对付安怡郡主,恐怕是要吃亏的。
南宛宛心思绪兜了一大个圈,仍是回到了原地。她将话题有意引到了咏絮社即将举办的流觞曲水集会。
南宛宛不知道的是,她很快会后悔今日这个继续隐瞒的决定了。
八斗楼的竞价已经开始,因为苏昭宁没有绣品在其的缘故,南宛宛没有再买前面的座位牌子。
两人对那《瑛神赋》图在竞价会如何艳惊四座一无所知。
而长安侯府里,《瑛神赋》图也再次起了一番风波。
苏瑾轩缠绵病榻大半月后,终于能够勉强下床。他下床的时间并不能持续很长,略走两步,脸白气喘。
服侍苏瑾轩的红袖对此很是担忧。她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那日的举动。
毕竟主子是主子,即便自己这主子过去也是生活在外面,是受过苦的,但仍要她们这些下人们金贵太多。
面对残酷的现实,主子不仅没有学会认命,反而是伤了自己的身子。
红袖心内疚又担忧,整日便守在苏瑾轩身边,一应贴身事务也是抢先来做。
而她这种举动落在苏瑾轩身边另一个一等丫鬟添香眼,无疑是**裸的争宠了。
添香同样知道自家主子在长安侯府的地位。她费了好大一番心思,终于得到了一个同样可以讨主子欢心的信息。
趁红袖去厨房给苏瑾轩端药的隙间,添香忙向苏瑾轩禀道:“少爷,奴婢听说二小姐那也有一副《瑛神赋》图。想来这图也不是什么稀之物,是谁都能画的。”
添香只当降低那图的优点,能让自家主子释怀。
她却不知道这句话,险又要让苏瑾轩吐血。
谁都能画,可他见过五姑娘的图后,无笃定自己是画不出的。
“二姐那图画得如何?”苏瑾轩按住胸口,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添香环顾左右,压低声音同苏瑾轩道:“今日二小姐不在府,奴婢扶少爷偷偷去看看如何?”
苏瑾轩一愣,没有想到添香会出这样的主意。可即便身子实在勉强,他也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会。
难道,《瑛神赋》图真的是谁都能画得出?
靠银钱买通苏昭宁院的四等杂扫丫鬟,苏瑾轩真的看到一幅《瑛神赋》图。
那图被徐徐打开,苏瑾轩眼睛越睁越大,心的诧异越来越多。
怎么会,怎么会和他见过的那一幅图一模一样?
苏瑾轩握住图卷的手也颤抖起来,他满脸不敢置信地问添香:“你确定,这图真是二姐画的?”
添香知道那日红袖陪着主子,主子吐血晕倒的事情,也知道红袖事后受了多大的惩戒。
如今看苏瑾轩脸色越来越白,简直看不到半点血色,添香也慌了起来,她忙答道:“奴婢也不十分确定。是听二小姐院丫鬟闲聊时说,收拾书房时看到过一幅十分漂亮的图。那小丫鬟吹嘘说,肯定是五小姐的《瑛神赋》图也不过。”
“肯定不是二姐姐画的。”苏瑾轩紧攥着那画卷,重复说着这句话安慰自己。
他已经在引以为傲的画技输给了苏五姑娘,难道还要再加一位本是女红为先的苏二姑娘不成?
是了,是了。
苏瑾轩终于想到一个理由安慰自己,五姑娘和苏昭宁来往甚密,这肯定是她借给苏昭宁看的。
苏瑾轩安慰自己道。
可内心实在是太过不安,苏瑾轩又遣了添香去找苏五姑娘借《瑛神赋》图观赏。
苏五姑娘手的原图早被苏昭宁带去了八斗楼竞价,如何能立即拿幅一模一样的给苏瑾轩观赏?
苏五姑娘寻了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回绝了苏瑾轩的要求。
而得了回信的苏瑾轩也暂时安下心来。他相信,苏昭宁房的画,是苏五姑娘的原图。
可这种安心,并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日,苏瑾轩从他人口听到了八斗楼本月品是一幅前朝豪曹木作品改为的画的消息。
曹木其实正是八斗楼楼名的由来。他惊才绝绝,被世人传颂天下才一斗,曹木独占八斗。他的作品虽多,但描写旖旎情态的作品却屈指可数。
这样的巧合,苏瑾轩想不联想到《瑛神赋》图都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