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龙架,闲人回避。”
这一声,谢芪亦闻着了。
她一时有些不敢信,只抓着沈宫人,问道:
“是陛下来了么?”
“是,是陛下。”沈宫人言语有些闪烁。
她心道:自然是陛下了。可他许是经过,也不定进来的啊!
谢芪忙趋步至门边,已然行上一礼。
沈宫人还不及拦她,只闻得宦官之声渐行渐细,渐行渐远。
谢芪木楞地一动不动,神情却是越发黯淡。
沈宫人扶住她,心中不忍,只道:
“淑妃娘子,快些起身吧!陛下已然行远了。”
谢芪默然。
行远了,许是再不会来了吧……
她颓然叹了口气:
“回屋吧!”
她垂下眸子,再不看高墙一眼,只拖着沉沉步伐,往回而去。
皇帝自永兰殿路过,便直向书画院去。
一路上白雪皑皑,唯有松针,青翠如初,当真是作画论画的好景致。
皇帝四处看来,方才的阴沉不觉一扫而空。
至书画院时,太子与郓王已然候在此处。
二人正看一幅《苍山覆雪图》,偶有指点说笑,一团兄弟和气。
“看什么呢?”皇帝说笑着进来。
他神情温和可亲,充满了父亲的慈爱,倒与寻常百姓家无异。
太子与郓王闻声,皆回身行礼。
只听太子道:
“父皇,儿臣正与三弟论画呢!楷弟方才还说,此画太过平实。父皇也指点一二?”
说罢,太子与郓王皆退后让了让。
皇帝踱步过去,一番审视,只道:
“此画中规中矩,没什么错处。只是,也并未见有甚出彩之处。”
他看了看郓王,又看了看太子,道:
“阿楷适才用平实二字,也尽意了。”
“于书画之上,父皇果是大家。”太子笑道。
皇帝笑了笑:
“这是阿桓所作吧?”
太子名赵桓,此是他的小名。
见皇帝已然猜出,郓王遂笑道:
“太子还想瞒上一瞒,谁知,一下子便被父皇识破!”
太子憨厚地笑笑:
“到底还是楷弟的画艺好。”
“你们兄弟二人,是朕亲自带过的。”皇帝道,“各人是什么性子,能作出什么样的画,朕为人父,又如何不清楚?”
太子与郓王点头行礼,皆笑起来。
这般天伦之情,偏在皇家,确是顶难得的。
朝臣们虽将太子与郓王视作两党,可二人心中明白,所谓兄弟,便是要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如今郓王既决意做辅佐之人,那便更没什么嫌隙可生了。
皇帝看着眼前的兄弟二人,深感欣慰。
他又道:
“前日,你们呈上的账本,朕已看了。”
言及账本,太子与郓王自然明白。
此前,孙九郎调查粥棚之事,呈上过一册。
而皇帝口中所说,依旧是粥棚的账本。不过,是郓王暗中调查。
那可比孙九郎早了好些时候。
皇帝接着道:
“两套账本出入之大,却是朕此前不曾察觉的。”
郓王作揖道:
“蔡太师有意包庇纵容,自然作出这等假账哄父皇。”
太子亦附和:
“楷弟所言极是。况且,太师他自己又何曾干净?此番若非谢大人假意赋闲,他也不会如此得意,越发露出马脚。”
皇帝点头。
即使没有这账本,蔡太师的恶行,他也料得十之八九。
只是蔡氏党羽众多,动起来颇为不易。
眼下内忧外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不得不慎之又慎。
况且,对于两个儿子,他还有一些私心。
他只道:
“你们可知,此事之上,父皇最高兴的,并非落实太师的贪污之证。”
太子与郓王面面相觑。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呢?
皇帝扬起嘴角,笑得欣慰又沧桑。
只听他道:
“你们长大了!”
此话既出,兄弟二人皆是一愣。
皇帝又道:
“这个天下,终究要交到你们手里的。能否坐得稳,是你们的道行。是否护得住,是你们的造化。父皇老了,见你们兄弟如此齐心,也就放心了。”
放心?他要放什么心?
“至于账本,朕先收着,且再容蔡京猖狂几日。”皇帝道,“将他连根拔起之前,朕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
说罢,皇帝只拍拍兄弟二人的肩头,微笑着兀自去了。
二人忙行礼相送。
可对于父皇适才所言,太子与郓王皆是一头雾水。
证据既全,朝堂之上亦铺排得当。
为何还要再留蔡京几日?
直到两日后,一道震惊天下的圣旨传来,兄弟二人方才明白了父皇的用心良苦。
☆、第二百二十六章 卜算子6(加更)
圣旨下得很快,传得亦很快。
不到一日,汴京城中已人尽皆知。
茶肆之中,又开始热闹起来。
“外边的皇榜都看了么?真是猝不及防啊!”有人道。
“我见你们皆在谈论皇榜,究竟是何事?”另一人道。
旁边一大汉惊奇地瞪大了眼:
“怎么这也不知?皇帝传位于太子,过些日子便要举行登基大典!你是不是汴京的啊?这都不知!”
问话之人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听一老者道:
“不怪他不知,老汉我也才看着。”
那人遂问:
“老伯伯,皇榜上如何说的,你也与我讲一讲啊!”
老者方道:
“说陛下除了道教事务,日后一律甩手不管了!”
有人只笑道:
“陛下倒会享清闲!眼下战事吃紧,丢给太子,自己修炼做神仙去!”
“嘘!”一人四下看看,做禁声手势,“天家的舌根也敢嚼!不要命了!”
“是啊是啊!”又有人道,“莫议论了,且散了吧!”
于百姓们而言,谁做皇帝似乎并无不同。
可新皇赵桓这里,直到黄袍加身的一刻,他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封赏一众道教人士。
这也是为着太上皇的体面。
而第二道,则是册封朱琏为后。
赵桓端坐在龙椅之上,一向温吞的他,倒见出些天子气派。
他俯瞰着山呼万岁的朝臣们,黑压压的一片,一时心有感慨。
难怪父皇要多留蔡太师几日,原是为了让赵桓新皇立威。
蔡太师亦在朝臣之中,恭贺着新皇登基之喜。
只见他面色有些僵,额角不觉渗出几滴冷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朝堂上的氛围,更使他满心不安。
汴京的大雪又开始飘,时有狂风骤起,卷起千堆雪,越发生寒。
太学的屋舍端重而谨慎,覆上一层雪,便更见出沉稳之态。
太学生们匆匆穿行其间,对于新皇登基一事,自是奔走相告,各抒己见。
一时之间,太学辩论四起,前所未有的热闹。
唯有陈酿屋中,却是安静地一如往常。
这几日,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作文,终是成了一篇大论。
他张开手臂,舒了舒筋骨,熬这几日,肩颈有些酸痛。
正欲小憩一阵,忽闻得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之声。
“陈兄!陈兄!”
这个声音,不必猜,也知是魏林。
陈酿抚额,这个魏林,每回皆是一惊一乍的。
他摇头笑笑,刚开了门,魏林便直直冲进来。
“我说,”魏林道,“你怎么还有闲情作文啊?这外头都变天了!”
陈酿点头:
“嗯,同窗们经过,时有说起,我皆闻着的。”
魏林一脸愣然。
既是知晓,还这般无动于衷?
“陈兄,你作文作痴呆了?”魏林瞪大了眼,“我是说,新皇登基了!”
陈酿又点了一下头。
魏林更是不解。
他负着手来回踱步,上下打量陈酿一番,遂道:
“你可有什么打算?”
陈酿兀自坐下,吃了盏茶。
他笑道:
“你来了一阵,这才算问到点子上。”
魏林悬着的心终是放下半颗。
难怪如此悠然,原是早有筹谋。
他看了看陈酿的书案,指着道:
“你这几日闭门不出,就为了那篇文章?”
陈酿替他斟了一盏茶,只道:
“不错。”
魏林狐疑地看了看他。
什么了不得的文章,值得苦熬好几日?
他拿过看来,霎时一惊。
还未及细看,其上论题,已然让魏林目瞪口呆。
《六贼论》!
他沉了沉气息,也没心思读,只问向陈酿:
“何为六贼?”
陈酿一脸正色,遂道:
“所谓六贼,便是蔡京、童贯、王黼为首的六位大奸之臣。”
魏林闻言,又是一惊。
他将陈酿的策论往案上一丢,大步至陈酿跟前。
只闻他道:
“是要呈上去的?”
陈酿点头。
“这行不行啊?”魏林有些不安。
他又道:
“上回的《汴京流民论》,也呈上去了,最后是个什么境况?还不是如了那蔡贼的愿!”
见陈酿默不作声,魏林又抽出一方雕花凳,在他面前坐下直直坐下。
“陈兄!”魏林道,“你还总说我鲁莽,这篇策论,最好是从长计议吧!”
他顿了顿,接着道:
“你此时呈上去,蔡贼定记着当日之仇。他老奸巨猾的,指不定设下什么套!况且,这回是六个呢!”
魏林一腔热血,没好气地摇了摇头。
陈酿拍拍他的肩,笑道:
“他没机会报仇了。”
“啊?”魏林面带疑问,“他此时还身居太师高位呢!”
陈酿遂道:
“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说过,外头变天了。”
“你是说,新皇有心整治?”魏林问。
陈酿但笑不语。
魏林又道:
“可新皇登基前,与蔡贼似乎并无过节。”
陈酿沉吟一瞬,方道:
“魏兄,我问你,何为君?何为臣?”
魏林只道:
“君似明月,臣子似星辰。为人臣者,当众星拱月,尽力辅佐,方不愧青史之名。”
陈酿又道:
“我再问你,何为百姓?何为社稷?”
魏林回道:
“百姓者,社稷之根本也。”
陈酿点头,道:
“蔡贼鱼肉百姓,刮天下之财,收于囊中,可是动摇社稷根本?”
“自然是了!”魏林道,“否则,太学上下,岂会如此群情激奋?”
陈酿方道:
“既如此,又岂能说蔡贼与新皇并无过节?新皇仁慈爱民,自然欲除之而后快。”
魏林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陈酿这几日埋头作文,并非是在行莽撞之举。
“陈兄啊陈兄!”魏林笑道,“到底是兄弟眼皮子浅,不如陈兄看得长远。”
“术业有专攻。”陈酿道,“魏兄的骑射,亦是陈酿不及。”
这样一说,魏林只哈哈大笑起来。
他猛拍上陈酿的背,又道:
“那是!那是!”
陈酿正端起茶盏要饮,差些一口喷出来。
他呛了两声,又白了魏林一眼,方道:
“至于如何呈上去,便要仰仗魏兄了。”
“我?”魏林一愣。
陈酿点头,打趣道:
“魏兄不是最会聚人情,笼人心么?”
想来,魏林性子爽快,年少热血,太学之人多爱与之结交。
他遂道:
“明白!陈兄放心,这一回,定好好地呈上去。”
陈酿面含浅笑:
“嗯。既是在此一举,那便做得声势浩大。也好叫百姓们感念皇恩浩荡,痛快一番。”
☆、第二百二十七章 卜算子7
今年,汴京城的冬日,总是与往年不同的。
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俨然急急不可收。
风卷起积雪,四下一片苍茫,如大雾掩映。
远处隐约见着人群涌动,暗压压的一片,不急不慢地往宣德门行去。
有做生意的人家,自二楼挑窗望去,只道:
“作甚么呢?这样大的阵势!”
领家的汉子闻着,抄着双手,亦伸出头来,四下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