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当铺的掌柜亦出来看热闹。
他见多识广,人群行过,他方惊道:
“这不是太学的小郎君们么?”
有路人凑上来:
“郝掌柜,你认得?”
“怎么不认得?”郝掌柜道,又伸手去指,“那个,行在最后的,他身上的棉衣还是我这里赎回的呢!”
“哟!”又有几人聚在一处,“看来真是太学生!”
“像是朝宣德门去!”
“这帮小郎君,血气方刚的,别是闹什么事吧?”
“跟上去瞧瞧呗!汴京许久没热闹了!”
“别惹上什么事!”
“怕什么?看看而已。走走走,一道去?”
“走!”
“走着!”
……
百姓们初时还有些顾虑,只是见旁人都跟上去看,免不得好奇。
如此,人越积越多。
前头是成阵的太学生们,后头是散乱相拥的汴京百姓。
陈酿、魏林等上舍众人行在最前头。
方至宣德门,只听他们齐齐高声道:
“陛下在上,学生有事启奏!”
众人声齐而不乱,面色沉稳,皆是玉树风流,颇有见识的人物。
城头禁军一看,着实一惊!
这样大的阵势!他们哪里敢耽搁,紧忙着往内宫通传去!
百姓们在后头目不转睛地看,已然议论起来。
“郝掌柜,不是说常有太学生来你那处典当么?可知晓什么内幕?”
有人只紧着郝掌柜追问。
郝掌柜亦伸长了脖子看,只道:
“我哪知晓?”
有人插嘴道:
“听闻,上回太学生们去太师府闹事。此番不会故技重施吧?”
“那如何一样?”另一人道,“这是宣德门,陛下的地盘!谁敢闹事来?”
有人啧啧道:
“难说!这些太学生们,年纪轻轻的,哪知什么轻重?”
正议论着,只听宣德门上传来宦官的声音:
“皇帝驾到!”
百姓们闻声,心下一紧。
完了!真惊动了皇帝,这会子想走也走不掉了,就不该来看热闹的!
一时,城门下众人皆是行礼。
天子之威,到底令人敬畏。
百姓们只在每年的上元节,皇帝派发金瓯酒时,能远远瞧上一眼。
而这个皇帝,初初登基,自是头一回见得。
有胆大的百姓,心下好奇,只偷偷抬眼看。
新皇瞧上去很是年轻。他身着宽袍广袖,气度温和而仁慈。
见着如此,百姓们也纷纷放下芥蒂,神情自是缓和不少。
只听新皇赵桓笑道:
“朕听闻,太学生们想要见朕,特来看一看。你们皆是日后的栋梁之臣,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看他这等礼贤下士,百姓心道:倒是位难得的明君。
只见陈酿向前一步,仰头望向城门之上的新皇,恭敬作了一揖。
他身着青灰竹布袍子,半旧的裘衣披在身上,神情自若,不卑不亢。
“陛下,”他道,“学生出生酒商之家,曾听闻,是年,有蝗灾为祸千顷高粱,以至众商无粮酿酒。不知该当如何?”
赵桓笑了笑,道:
“自然是除而去之。”
陈酿又道:
“学生前日见得,太学锦鲤池中新来一恶鱼,不知名状,却颇是凶狠,以池鱼为食。不知,又当如何?”
赵桓回道:
“亦不过除而去之。”
陈酿点头,复行一礼,遂道:
“今有恶贼六人,鱼肉百姓,危害社稷,正如蝗虫、恶鱼之类。不知,该当如何?”
赵桓顿了顿。
只见身旁宦官已递上陈酿手书的《六贼论》,其上还附有太学众人的签名。
百姓们这才明白,太学生此举,原是联名上疏诛六贼!
陈酿又道:
“学生所列六贼,以蔡京、童贯为首。六贼之流,任人唯亲不唯贤,敛财无道。其以江山社稷为儿戏,以百姓为股掌玩物。陛下,不知该当如何?”
赵桓将《六贼论》看过一遍,方道:
“太学众人心怀天下,朕很是欣慰。”
只听城门下有百姓附和:
“何止六贼!那蔡氏家仆,还常来我铺子里白吃白喝,作威作福!”
“可不是!”又有人道,“我家祖传的奇石,就是被蔡太师搜刮去的!”
“我表弟在镇江,为着他运奇花异草,将门前唯一的桥也给拆了!日后过河,需行上半日呢!”
……
百姓说起话来,便是你一言,我一语。宣德门之下,只哄乱地不成样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诛六贼”!
百姓们霎时间群情激愤,陆续附和起来。“诛六贼”的呼声此起彼伏,似乎整个汴京城皆能闻见。
赵桓见此,倒有些愣住。
不想民怨竟如此之深!
幸而,此番诛六贼之事,本是军民一心。若非如此,他新皇登基,各方不稳,难免惶惶不安。
所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眼下倒见出些力量来。
他遂道:
“百姓之苦,朕感同身受。此时听闻,颇觉锥心之痛。诚如太学生所言,蝗虫恶鱼之类,断不可留。何况乎佞臣贼子?”
赵桓俯视城下,又道:
“太学所请,朕准奏!”
一时,城下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他们赶忙行礼,杂乱无章,却都高喊着“陛下英明”!
陈酿回身看一眼百姓们,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面上泛起笑容,鼻尖却是一酸。
这么些年,陈酿寒窗苦读,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铲除奸佞,天下太平么?
他又仰头看了看城门上的新皇。
这一切,终究是任重而道远啊!
新皇的圣旨下得很快,蔡氏为首的六贼,抄家并着贬谪,无一幸免。
抄家之事声势浩大,动辄以千万贯计。
每抄一处,总有众多百姓围观。除了拍手称快,更多的是啧啧惊奇。
百姓们心中皆道,这千万贯之中,又有多少是自己出的呢?
蔡云衡随着爷爷与父亲出府来,却再没了往日的华丽车架。
她一身布衣,无甚妆饰,只还规规矩矩地戴着帷帽,一双小足隐在裙下,维持着世家小娘子的体面。
举目四顾,皆是凉薄人心。
忽见得巷口两个个人影,似直直望着她。
☆、第二百二十八章 忆王孙1
七娘一身小郎君服制,正如太学秋社那回的模样。
她身边立着陈酿,一袭皂色斗篷,还是那位玉树风流的小先生。
蔡云衡亦朝他们看过去。霎时间,只觉心下五味杂陈。
他们还是从前的他们,而自己,却再不是那个趾高气扬,众星拱月的蔡云衡了!
她再没底气,与七娘争陈酿;也再没有底气,同七娘说一声“君子之交”。
七娘深蹙着眉,还从未有过这样的难受。纵使蔡氏一门奸佞,可云衡,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不该遭这样的罪!
“云衡无辜。”七娘喃喃道。
陈酿低头看向她,只感叹道:
“天下何来无辜之人?从前,她受蔡府庇佑,锦衣玉食,享尽富贵。如今一朝落魄,也总该有她的担当。”
七娘亦仰头看着他,不大明白,却也无心再问。
她又看向蔡云衡,虽是隔着帷帽,可一时的四目相对,也是两两明白的。
七娘忽双手握拳交叠,搭在腹前。她朝着蔡云衡,缓缓屈膝,轻轻点头,端重行一万福。
蔡云衡远远见着,心下一怔。
这个时候,还愿意来送她一送的,也只七娘一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
谢七娘便是谢七娘,蔡云衡便是蔡云衡。与谢家、蔡家,与这些俗世争斗,皆是无关的。
蔡云衡一时双目含泪,亦朝七娘行了个万福。
思忆起来,二人之间,还从未如此正式过。此时远远一望,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期。
不过,即使相见,只怕也不是当初的心境了。
蔡云衡悄然叹息,再扫一眼汴京的街市。
风雪拥着道路行人,一片苍茫,不会因着她的离去而有任何不同。
她紧了紧斗篷,踏上素简的车驾。一点一点远离七娘的视野,直至在风雪中消失不见。
“蓼蓼,”陈酿轻声唤,“且回府吧!”
七娘望着蔡云衡远去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她垂下眸子,依旧牵着陈酿的衣袖,紧紧拽住。
似乎,这是她唯一可以抓住之物。
陈酿行得很缓,不时侧头看她一眼。七娘在他跟前,从来皆是任性而为,少见这般的安静。
那一瞬,他只觉,七娘长大了。
谢诜不出意外地官复原职,谢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迎来送往,主仆上下,皆是一片欢喜洋洋。
是年腊月,淑太妃谢芪晋淑贵太妃。
次日,朱夫人受封安国夫人。
从前荣宠,今朝更甚,谢府一时风光无二。满朝上下,再无可与之比肩的氏族人家。
这日,谢诜在荣恩亭上煨了茶,又唤二郎来对弈。
二郎看了看外头的天气,红梅已然开了,过些时日,应是更繁盛的。
只听他道:
“父亲今日好兴致。”
谢诜笑了笑:
“此间风景好,自然兴致就高了。”
二郎吃一盏茶,又道:
“前些日子闲居无聊,时常与父亲对弈。如今父亲愈发繁忙,难得这样的空闲啊!”
谢诜先下一黑子,道:
“对弈使人清醒。俯观全局,进退得当,方是弈棋之道。”
二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接道:
“亦是为官之道,为人之道。儿子受教。”
谢诜点了点头,又道:
“如今,芪儿晋了贵太妃,你母亲又封了国夫人。日后行事,更要懂得分寸。”
“是,儿子明白。”二郎道,“六贼除后,邓少尹升作开封府尹。他替孙九郎排了个誊写文书之职。依着父亲的意思,并未将他赶出汴京。”
谢诜捋了捋胡须:
“这就对了。如今肃清六贼,陛下定怕重蹈腐辙,未必没有防着咱们。留些小鱼小虾,也好叫他安心。”
“那王府……”二郎试探着问。
谢诜神情一黯,只道:
“王府根基太深,必留不得的。一旦缓过气来,咱们未必能从容应对。”
“不过,”谢诜顿了顿,又道,“这件事,陛下自会出手,咱们看着也就是了。”、
听父亲话中有话,二郎思索半晌,方道:
“父亲是说,郓王之故?”
谢诜点头。
王府与郓王生母王贵妃,本是远亲。如今太子即位,天下初定,郓王得这般权贵的王家,他又哪里容得?
纵使眼下兄弟齐心,郓王并无觊觎皇位的念头,可时日长了,谁又敢保证呢?
况且,郓王自小便得太上皇喜爱,朝堂之上,常有易储的论调。
这般种种,如今想来,赵桓也总觉背脊发凉。
这个皇位,当真是来之不易啊!
既如此,倒不如防患于未然。
于赵桓,是一分安心;于郓王,更是明哲保身的避嫌之道。
“对了,”谢诜忽道,“你母亲受封国夫人,按理是要设宴的。现下备得如何?”
“一切是大嫂在打点,很是妥帖。”二郎道。
谢诜举着茶盏的手忽顿了顿,一时,他又将茶盏放下。
“二郎,”他道,“昨夜,我与你母亲谈论起你的亲事来。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
二郎一愣,随即又化作一片默然。
成亲,二郎似乎从未想过这样的事。
他若成亲,那仪鸾宗姬又该怎么办呢?
可他总不能为了她,终身不娶吧?那样似乎也太怪了些!
她堂堂一位宗姬,甘愿在谢府守寡,这本就够奇怪了!
再添上个至今未娶的长子,那便更怪了!
二郎深蹙着眉,心中更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想他谢汾叱咤朝堂,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冷静果决。偏在此事之上,费了多少神思,耗了多少心血,却依旧想不通透。
谢诜看了看二郎,也不再言语。
父子二人遂专注弈棋来。
盘算着为二郎议亲之事,自然是瞒着仪鸾宗姬的。
她这些日子,忙着安排朱夫人的宴会,哪还有心思顾别的?
依着谢诜与朱夫人的意思,是不宜太过张扬的,家人一处聚一聚也就是了。
可如今,朱夫人到底有“国夫人”之尊,总也要体体面面的才是。
这既要素简,又要体面,从来便是最难的。
这日,仪鸾宗姬又唤了陈姨娘来商量。
只见陈姨娘亦有些匆忙。
她一面进屋,一面解斗篷,笑道:
“我才从大夫人那处来,一应贺礼也太多了!西院又新辟了间屋子,还装不下呢!”
仪鸾宗姬笑道:
“母亲身为国夫人之尊,自然该是如此的。那些命妇们,也很知礼数。只是,咱们怕是要无礼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