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屋中三个丫头又忙着打点起来。眼下不比从前,为防着阿珠口无遮拦,还是琳琅跟着好些。
她一向谨慎知礼,在朱夫人跟前,也总能替七娘说些好话。
大雪纷飞,琳琅只撑着伞跟在七娘身后,不时替她理一理被风吹起的斗篷。
时至朱夫人院中,还未进屋,便闻着母女二人的声音。
只听朱夫人道:
“算来,你这肚子,如今也有四五月了吧?”
“是啊!”谢蕖道,“绍言与王府上下,皆很是谨慎。”
朱夫人笑了笑:
“这可是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敢不谨慎么?”
谢蕖心中窝火,却强忍下:
“母亲说话,也太难听了些!”
“他家不怕难看,母亲自然不怕难听。”朱夫人道,“说来,如今这光景,你不如回府养胎吧?”
回府养胎?
七娘一怔,这算什么事?还从未听闻这样的规矩!
☆、第二百三十一章 忆王孙4
霎时间,七娘只愣在门外,微蹙眉头,不大敢进去了。
只听谢蕖道:
“母亲是何意思?”
朱夫人看她一眼,又吃了口茶,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她道:
“母亲是心疼你!若在从前,将你嫁去王府,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放心。可眼下,王、谢二府是个什么关系,你心中没数么?”
朱夫人顿了顿,又道:
“你到底姓谢,就这般跟着王府,难免不受迁怒,为人厌弃!”
谢蕖心下自然不快,遂道:
“绍言不是那样的人!”
朱夫人一声轻笑:
“你才多大?才成亲几年?真到了那一步,你才知谁是真心为你好!”
谢蕖脸上是藏不住事的。她抿了抿唇,只满面的不服。
她道:
“母亲若真为我好,也该去父亲跟前求求情!多少年的世交好友,便这般心狠么?”
“六娘!”朱夫人忽沉着声音,“这话说过了。”
身为儿女,当面说父母狠心,确是不该。只是谢蕖心急如焚,难免口不择言。
她垂下头,只道:
“女儿失言了。”
朱夫人看着她,只见一脸焦心神色。这副模样,哪里是探亲来的?
谢蕖见朱夫人不言语,遂接着道:
“母亲,别的我也不提了。你只当心疼心疼女儿,求父亲去说说情吧!”
朱夫人别过头去:
“如今什么事也没有,又说甚情来?”
谢蕖摇摇头,长长叹出一口气:
“绍言虽是不说,我也知道的。他每日惶惶恐恐地上朝,待下朝回来,又是一脸焦头烂额。眼下的境况,只怕弹劾之人甚众,叫我如何不忧心呢?”
朱夫人深锁眉头:
“你如今有孕在身,总该平心静气才是。外头的事,自有男人们,你又跟着操哪门子心?”
“话虽如此,”谢蕖道,“可日日见着绍言,我亦心有不安啊!”
“故而,我让你回府养胎啊!”朱夫人苦口婆心地劝,“左右,朝堂之事与咱们妇人无关。你眼不见,心不烦,也就是了。”
谢蕖沉吟一阵,又缓缓抬起眸子:
“母亲的意思,是不愿帮忙了?”
“不是母亲不帮,”朱夫人无奈,“是实在帮不上!莫说母亲,你父亲又能帮着什么?圣上自有决断,岂容他人置喙!”
谢蕖闻言,忽笑了笑:
“如今,母亲也拿这一套来搪塞我啊?”
朱夫人摇头:
“你这孩子,怎这样倔的脾气,就劝不回来呢?”
谢蕖又一声笑:
“母亲是要我做第二个大姐姐么?”
提及大娘子谢芝,朱夫人猛地愣住。
那时谢芝的夫家孙氏,亦是与谢府作对,而后被赶出汴京,贬至黄州。
而谢芝本欲随孙九郎去的,奈何黄州偏远苦寒,谢府死活不放。最终,她只得以死明志,香消玉殒。
此事于朱夫人,始终是个心结。
当年若非她极力阻止,谢芝也不会那般烈性。
她看了看谢蕖,只冷言道:
“你若非要如此想,母亲也无法。言尽于此,该如何决断,你自己想明白了!”
谢蕖正欲答话,只见七娘蓦地破门而入。
她身上披着斗篷,手中扔捧抱手炉,一身风雪,眼看是才到的模样。
七娘直直跨进屋内,一双大眼看看谢蕖,又看看朱夫人。
她道:
“母亲,六姐姐所言,可是真的?母亲当真不帮?”
朱夫人望着忽而闯入的七娘,骤然一惊,连茶盏也差些打翻。
“你这孩子,添什么乱!”朱夫人斥道,又转向丫头们,“怎么回事?眼看着小娘子胡来,也不知劝阻!”
丫头们一时心生惶惶,齐齐行礼,皆拥上去劝七娘。
她们也是吓着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只吵得人心烦。
七娘一把拂开她们,趋步冲上前去,直直看着朱夫人。
王府之中,亦有三郎啊!若无人帮上一把,三郎又该如何呢?
云衡已走了,三郎也会走么?
思及此处,七娘蓦地打了个寒颤。
“母亲,莫赶我!”七娘拗道,“纵然王家有错,可三郎何其无辜?”
朱夫人无奈闭上眼,兀自揉着太阳穴。这些孩子,怎么这般不叫人省心呢?
她只道:
“你们也不想想,前日你们父亲奉旨赋闲,王府之人,可曾想过你们无辜?”
七娘与谢蕖皆是一怔。她们面面相觑,霎时说不出话来。
朱夫人冷笑一声,又道:
“六娘,你那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可曾为咱们谢府,说过半句好话?”
谢蕖更是默然。
七娘亦默着不言语。
不过,与谢蕖不同的是,她知道,三郎断不会无动于衷。也许正如七娘一般,据理力争,却依旧没得法子!
只是,七娘无意再争辩了。
见两个女儿不语,朱夫人又朝谢蕖道:
“回府吧!何必委屈着自己呢?”
谢蕖看朱夫人一眼,双手扶上肚子,道:
“纵然王、谢二府失和,可绍言待我,却是极真心的。我岂能负他?”
七娘转头看向谢蕖。她言语虽轻,可神情之中,自有一番毅然决然。
倒是……倒是像极了那日的大姐姐谢芝。
“原本,来此之前,我也料到是这般境况。”谢蕖低头,一声自嘲的笑,“可还是,忍不住要试一试。”
“母亲,”她又道,行了一礼,“我告辞了。”
谢蕖垂着眸子,轻叹一口气,便待转身。
“六娘!”朱夫人忽唤住她,“你往哪里去?”
谢蕖顿住脚步:
“回家。”
“已然回来了!且住下吧!”朱夫人蹙眉望着她。
“回王家!”说罢,谢蕖抬脚便去。
才至门边,她又转回过身,只冷言道:
“母亲别想拦我!我不是大姐姐,绍言亦不是孙姐夫。”
这回,她是真头也不回地去了。
七娘望着谢蕖,一时不知所措。
正待追上去,却听朱夫人斥道:
“站住!”
朱夫人站起身来,行至门边:
“由着她去!”
七娘脚下忽而一颤。
纵使母亲严厉,可这等凌厉模样,却是头一回见。
谢蕖至谢府出来,便直直回王府。
一路上,她只端坐车中,兀自落泪。
她性子又烈又犟,适才在朱夫人跟前强撑着,这会子终是忍不得了!
方至王府,只闻得一片喧闹。
谢蕖挑帘看去,府门之外围着好些人。窸窸窣窣,议论不绝。
一位太监模样的人,领着一群宫装人物自王府出来,身旁还跟着禁卫军。
她放下帘子,深吸一口气。
该来的,迟早还是会来。
☆、第二百三十二章 忆王孙5(加更)
王府比之往日安静了不少,正厅中站满了人,却是一片鸦雀无声。
谢蕖进屋,帘珑轻响。众人似闻着极大的动静般,皆齐齐朝她看去。
她猛地顿住,还从未见过这般阵势。一时不知所措。
王绍言才放下的心,又是悬起。他忙趋步向谢蕖行去,只将她护在身后。
他低声道:
“你怎回来了?”
谢蕖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看旁人,只道:
“事说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王绍言无奈,道:
“不是让你回娘家养胎么?”
“一朝嫁与你,我便身为王家妇。”她道,“哪有回娘家养胎的道理?自然是你在何处,我必相随。”
众人皆看着他们,愤懑中带着无奈。
王大夫人将头别向另一边,只道:
“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人之常情。这会子又回来做什么?”
谢蕖一怔,只觉心下委屈。不论何时,她从未想过弃王家而去。况且,她肚子里,还有王氏的血脉啊!
她急急上前,王绍言忙扶着。
还不及阻止,只见谢蕖跪了下来,道:
“母亲,蕖娘无能。适才回娘家求情,我家母亲只做不依。纵然蕖娘苦苦哀求,亦是不得。可母亲,蕖娘待绍言的心,待王家的心,是天地可鉴的!怎会有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念头?”
见她一跪,厅上之人无不惊愕。
王绍言只管地扶,偏她不肯起来。
王大老爷蹙眉,只道:
“自你嫁入王府,也许多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家中何尝不明白?”
他行上前去,亲自将谢蕖扶起:
“你如今怀有身孕,还想着替咱们府上求情,如此奔波,到底是有心了。”
谢蕖只倚着王绍言,沉沉低头。
王大老爷看了王大夫人一眼,接着道:
“你母亲适才的话,切莫放在心上。如今逢着突来的变故,她也是心中焦急慌乱,才有了那般言语,并非故意与你为难。”
谢蕖点头,屈身行了一礼:
“是,媳妇明白。”
王大夫人方才正气头上,如今回过神,也明白过来。
无论如何,此事,是怪不到谢蕖头上的。
况且,谢府越是狠心,便越要待谢蕖好!只要她留在王府,谢府总会手下留情,不至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如此,也算是一番保全。
王大夫人遂起身过来,拉起谢蕖的手,只道:
“母亲一时糊涂,错怪了你。这个时候,更应当全府齐心了,怎么偏将你朝外赶?”
谢蕖舒了口气,又道:
“我回府之时,见着宫里的人才去。可是有了什么旨意?”
屋中之人面面相觑,难以启齿。
“绍言?”谢蕖唤道。
王绍言看了看父亲,只叹一口气。
终是王大老爷道:
“还好,只是贬谪。咱们明日便往黄州去。”
又是黄州!
谢蕖心头似被撞了一下。从前,孙姐夫亦是被贬作黄州太守。
如此相似,如出一辙的伎俩!
可孙姐夫在黄州时,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而王府,树大根深,必是严加防范,再没翻身的可能了。
至黄昏时,朝廷又来人了。
这一回,王府各处皆贴上了封条。看来,新皇的胃口也着实不小。
满院的金银玩物,古董字画,整车整车地往外运。
一众家仆侍女,或是变卖,或是充公,只闻得哀嚎连天,整夜不绝。
这是在王府的最后一夜了。各人身边除了一位近身侍女,再无他人。
富贵泼天的王府,似乎从未这般冷清过。
清晨残雪尚在,王府众人只带了随身衣物,由禁卫军看着,自后院的小角门而出。
这个门,从来只是下人出入。若非落魄至此,只怕他们还不知有这样一个门呢!
谢蕖举目四顾,空荡荡的王府,覆上了一层深厚霜雪。
熏风馆的红梅,应是开得极艳的。也不知她去后,会交与何人料理。
还有那片湖水,又结冰了吧!
凿冰知爱惜,挽雪解含羞……那样的佳话,应也不会再有了吧!
四周的禁卫军高大得有些令人生畏。她长叹一生,随着王府众人,亦步亦趋地朝渡口行去。
绍玉跟在兄长们身后,拖着步子前行。从来便任性妄为的贵公子,又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渡口的风,比往日更大些。绍玉紧了紧斗篷,从未觉着冬日如此难挨。
从前,他也是极爱冬日的。
那时的他,执着五彩金丝嵌宝鞭,于汴京街市打马而过,要踏雪寻梅去。
他一身锦袍,玉面俨然,紫金冠儿尤其华贵,所过之处,无不引人侧目称赞。
而如今,同样自街市上过。谁还能认得,他便是当初那个风姿朗逸的小郎君呢?
绍玉低头,只自嘲一笑,遂随兄长们上船。
“三郎!三郎!”
忽闻得人唤,绍玉猛地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