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武夫人在哭,恸哭。
薛云卉面上未动分毫,心下却翻腾起来。
明明是昨日才见过的人,昨日还同她对坐交谈的人……
进去通传的人很快回来了,敞开了门,示意他们入内。
薛云卉前方的捕快脚步一转,转过院墙,拱手说了话:“大人,薛氏女在此。”
话音一落,院内忽然一阵诡异的静止。数不清的目光自四面八方漱漱落到随后转过的薛云卉脸上。
她强作镇定,在巨大的压迫之中,抬头看去,不曾想,第一眼便看见了那个阴冷狠厉的存在。
薛云卉看了袁松越一眼,见他眼中露出好似尖刀的凉意,不知怎么,心下微微有些晃动。
他不该用戏谑地眼神看她吗?难道不是他的手段?
而袁松越见她还敢看过来,不由地捏紧了拳。最好别是她,如若不然,他要亲手替武茗报仇!
二人心里如何作想,彼此皆不知道。
袁松越别开了眼,薛云卉亦目光不做更多停留,掠过他又往一旁的武百户看去。武百户面色又青又白,神情有些恍惚,却亦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收回了目光,见知州马暾站在石阶之上,刚上前几步欲正经行礼,却听凌乱的脚步声突然响了起来。
紧接着有冷风扑面,薛云卉直觉不好要去闪躲,可侧开半个身子,却仍是被人一把攥住了衣袖。
“就是你害死了我女儿!你个妖道!你还我女儿命来!还我女儿命来!”
尖利的叫声和扑面而来的风中夹杂着的唾液或者泪丝,毫无意外地袭击了薛云卉。
她手臂被披头散发的武夫人掐住了皮,钻心的疼让她越发意识到目前的状况了。这或许并不是袁二设的一场局,这或许……
来不及思索,她持不住手臂的痛,一把推开了武夫人。她手上不敢使力,可武夫人却突然跌在了地上。
“茗儿!茗儿!我的茗儿!你醒醒啊,你不能把娘扔下!没有你娘怎么办?!”
又一个人冲了过来,扑通跪在地上去扶瘫倒哭喊的武夫人。
“娘你起来!姐姐是被人害死的,咱要为她报仇!报仇!”
这人正是武茗嫡亲的弟弟武葆,他说完,忽的抬起头来,目光直射薛云卉。
薛云卉不由心中一惊,即便她一身清白,也不由被这少年眼中的恨意刺得心有些抖。
“我没有杀人。”她不由辩解。
话音一落,武葆突然跳了起来。
“你没杀人?那你为何掩人耳目进入我家?!你昨日怎地不同我母亲姐姐说,你就是侯爷的妾!你居心叵测,害死我姐,不就是想当侯夫人?!”
他这一句句都问进了薛云卉心里,她张口欲辩,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理屈词穷的样子,简直比实证更刺人心。
武葆还未如何,武夫人却突然目露精光,她一下按住青砖站了起来,直直朝薛云卉扑了过来。
“我要杀了你,为茗儿报仇!”
她突然大喊纵扑过来,不知何时手上竟握住了一根银簪,朝着薛云卉心头便插了过来。
薛云卉虽学艺不精,功夫却总还是有的,她一个闪身,伸出手去,劈手夺过了武夫人手上的尖利的银簪,一把就把她往武葆推去。
她忽然沉了口气,一步走到马知州面前,正经行礼叩头,手上银簪不放,沉声开口道:“大人明察,民女从不曾毒害武姑娘,反倒是武夫人意图刺死民女,还请大人做主!”
她如此言罢,却不料马知州一声冷哼,声音一贯的尖锐,说道:“你说你未谋害武姑娘,可你作为侯爷妾室,有意隐瞒身份进入武府,意图何为?且不说那,更要紧的是,昨日下午武姑娘正好同你单独相处有半刻钟,今日一早她便毒发身亡。本官问你,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第021章 深陷
自己果真是作案动机、手段齐全啊,薛云卉想想,眼角掠过了袁松越的皂靴。
不会是他呀,他怎么可能这般巧地算进她心里呢?可是,这一大早的,他怎么来了?
薛云卉忽然脑子又乱了起来,昨日在桥头,几个老道还说他手段了得,自己当时不信,心道他若真厉害,还娶武茗做甚?
可如今,武茗死了。
有了忠义的名声,死了未成婚的妻子,再把她这个所谓的妾推出去顶包,这会不会完美到了极致?
薛云卉心口碰碰乱跳,回想方才知州的话,突然问道:“民女同武姑娘确实单独相处过,可这就能证明在这期间,民女毒死了武姑娘?会不会是她误食了什么,或者干脆有人在她吃的东西里下毒?还有,她是中的什么毒?!”
一般的人,早就被这阵仗吓倒了,偏偏薛云卉不是一般人,还有理智能问出这一个个重要的问题。
袁松越再看她的眼神起了些许变化。
小看此女了吗?竟将事情想得如此周全?是素有急智,还是早早地做好了准备?
或许,根本该早早将她除了了事……
知州倒是一下被薛云卉问住了,思索了一下,道:“武姑娘用的饭喝的水,都没有问题,她身边的两个近身伺候的大丫鬟也是伺候多年的了,没有可能害她!仵作和大夫都看了,是苦楝中毒,正是你们道士常用的苦楝!你还有何话可说?!”
薛云卉听了一怔。
苦楝啊,他们道人确实常用此物替小儿通便驱虫,替人治头皮之癣……
真是正正好,所有不利条件都聚集在她身上了。
她弯了一边的嘴角,突然嘲讽着替他们补充道:“所以,除了我,武姑娘是不曾单独见过旁人喽?”
知州不耐点头,刚想再说句什么,却听一旁有人插了句凉凉的话进来。
“除了你,还有本侯。”
知州一口话梗在喉头,回头去看袁松越,见他脸色沉沉,突然觉得自己脑袋灵光一闪,指着薛云卉就嚷了起来。
“你个妖道,害死了主母,还不从实招来!来人,先把她绑起来,打上二十板子,不怕她不说!”
薛云卉闻言在心里骂了声娘。
上赶着跪舔,也不必如此急切吧!
“知州大人,难道您没听见了?瑞平侯爷可是说了,他也单独见过武姑娘!知州单拿我一人做甚?”
知州听她叫喊,心道薛世历这个草包,怎地有这么厉害的侄女,连侯爷都敢攀扯,不要命了?!瑞平侯刚才这么说,可不就是暗示自己赶紧办了她,不然便是疑心于他么?
“侯爷怎会杀妻?”他怒斥。
薛云卉被她斥得一瞪眼,没来得及说什么,知州便扬手喊人要将她拿下。正在这时,仵作却从房里跑了出来,直奔着知州来了。
仵作急切,却知道轻重,几步过去,刚附在知州耳边欲小声言语,却听瑞平侯爷突然开了口。
“有事说事,不必藏掖。”
他这么一说,仵作顿了一下,只好直接说来,“回侯爷,回大人,下官同石大夫复又查验了,确系苦楝中毒。不过苦楝这物毒发极快,一般服用后三个时辰内,人就没了。”
既然这么快,那便不可能是昨日有人见她时,给她服用的毒药,而昨夜今日,武茗身边都有丫鬟在,旁的人根本不会出现。
仵作这么一说,在场除了哭得意识不清醒的武夫人,个个面上露出思索之意。
既然不是昨日服毒,今日毒发身亡,那武茗……到底是怎么死的?!
薛云卉也不禁疑惑,可对于她来说,将这罪名从自己身上撕掠开来,才是最最要紧的。
“敢问知州大人,民女现下可以走了吧?”
马知州正绞尽脑汁地思索,这会儿被她打断了思虑,心下烦厌,脱口就道:“不行,这毒虽不是你昨日下的,谁知是不是你给了她,让她今日才服下的!”
院内外突然一静,马知州被他自己这话惊到了,一时愣住。
对呀,定是有人提前给了这毒物,而武茗今晨服下了,毒发身亡。
好像正是要印证他方才吐露的金言,一向替武茗看病的石大夫,也从房里急步走了出来。
“大人,小人在姑娘口中发现了毒药残渣,是黑色药丸,到底是何药物,小人并未识出,只这药丸中,确实含有苦楝皮。”
仵作也连忙过去查看。知府一看有了突破口,当即命这二人细细查来,回头一想,又将武茗的两个贴身大丫鬟喊过来问话。
两个丫鬟一个叫朱荷,一个叫紫樱,两人也都听见方才的话了,如今又被知州叫到人前来问话,红肿地眼睛都露出了惶恐之情。
薛云卉在知州面前跪了半日,早已不耐烦了,正好趁着这二人过来,顺势站起,退到了一旁。
她这略有动作,两道冰凉的目光便射了过来。
薛云卉连看都不看,便晓得是谁。
他恨自己,也许是恨她害死了武茗,也许是恨她没立即替他顶缸,到底是为何,薛云卉也分不清楚了,尤其在他说“除了你,还有本侯”之后。
薛云卉一头雾水,也不想去琢磨个中缘由,她现在只想知道,武茗为什么会中毒身亡,又是谁害的她?还能不能把自己撕掠开来?
“武姑娘定是今早服下的这毒药,你们两个都不知不觉么?没人看见?也没人见着那药?!”
知府问话,两个丫鬟吓得直抖。今日一早是紫樱当差的,朱荷不过服侍武茗起了身,就下去了。
因而她朱荷当先道:“奴婢今日不当差,昨儿夜里,也不是奴婢守得夜!奴婢不知道!”
她说的不假,说完还往后躲了躲,单把紫樱显了出来。
紫樱喉头发干,她不敢乱说话,若全推说不知,也是她当差懈怠。她拼命去回想今早发生过的事,忽的脑中闪过了什么,让她神思一凛。
“大人,奴婢想到一件事!”
“何事?快快说来!”
“奴婢记得,用过膳后,姑娘便回房内拿了个小木匣子,奴婢没见过那个,还问了一句,姑娘说没什么,就让奴婢出去了,自己在屋里有半盏茶的工夫,又叫了奴婢进屋续水!”
她这边落了话音,那朱荷连忙也道:“奴婢……奴婢也想起来了,昨日晚上,奴婢就见着姑娘拿出来一回,奴婢当时在给姑娘端水,便没问!”
知州听了,一双眼睛亮起精光,“那还等什么,快去找来!”
两个丫鬟得了令连忙进屋去了,没得多时,屋里便传声说找到了。朱荷当先便小步跑了出来,手上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匣子。
第022章 胶着
“这盒中残屑正是武姑娘口中那药物残渣!”石大夫虽不知是何药物,却可识出二者乃是同源。
知州听了,脑子飞快转了起来。
“既然是此物毒死了武姑娘,那此物是从何而来,你二人可知道?!”
他厉声去问两个丫鬟,两个丫鬟俱是摇头。
“奴婢今日才第一次见,问了姑娘,姑娘没说……”
“奴婢是昨晚见着的,之前没见过,姑娘……姑娘定是昨儿才得的!”
紫樱没说完,朱荷也急着道,只她说着这话,眼睛又朝薛云卉瞥去。
她这一瞥,薛云卉握了拳。
这朱荷的言行当即起了作用,方才在一旁不说话的邹嬷嬷,突然站了出来,指着薛云卉厉声道:“你这个道姑,昨日便说姑娘被脏气缠了身,同姑娘单单回了院儿的,是不是你,给了姑娘那些药?!”
邹嬷嬷这一言,一把将刚刚从水下走上岸边的薛云卉,又拉了下去。
薛云卉深吸了两口气,心道,多亏她昨日多了个心眼儿,若她真给了武茗什么,现下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邹嬷嬷此言差矣,且不说是不是昨日姑娘才得了这东西,只说昨日可不单我一人单独见了姑娘,邹嬷嬷怎地就咬着我不放?”
她盯着邹嬷嬷看,手搓了搓袖口,昨日在侯府吓得两腿打颤的时候,邹嬷嬷您可不是这个态度!
邹嬷嬷被她这一搓吓得一哆嗦,却没就着她话里的意思来,只壮着胆子道:“你是侯爷的妾也不说来,夫人昨日专门问了,你们还有意糊弄!你就是居心不良,想害死主母自己当夫人,也不看看你那样儿,妖妖艳艳的,下辈子也别想!你个妖道!”
薛云卉真想一把薅住这老婆子,把那耗子精的符纸贴她脸上,问问她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她妖妖艳艳了?
她在心里再三劝自己不要同这老婆子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又道:“你单说我要害死主母,就像你说的,我一个妾怎么可能翻身做了主子?武姑娘没了,顶了她的定是京里的贵女,你想想,到底是谁得了便宜?!”
话音一落,薛云卉觉得身上一轻,那些刺人的目光纷纷从她身上移开了去,只两道冰凉的目光,更加凛冽了。
她混不在意,去看袁松越,却发现他已收回了目光,淡淡道:“我没给姑娘任何物什。”
他没有什么有理有据的辩解,可知州却连忙点了头:“丫鬟说之前没见过此物,不定就是昨日才出现,也许早几日便得了。此事尚要再看。”
果然还是侯爷一呼百应啊,同样的情形在她身上,那便是“证据确凿”,到了那边便是“无稽之谈”了。
薛云卉咬牙想着,突然灵光一闪:
现下只她跟那鬼侯爷昨日单独见过武茗,她陷入如此不利境地,是不是该好生扯住那鬼侯爷脱身呢?
可若是武茗就是他害死的呢?
那也不对,他方才又为何突然说除了自己,还有他呢?
……
薛云卉脑袋乱成一锅浆糊,这一场胡乱指认也因再无新的实证而变得异常胶着。
冷风扬起地上的灰尘,夹着沙尘在院子里游荡,好似孤魂野鬼一般哭着笑着,抽打在人的脸颊上,却拍不醒任何一个人。
知州又问了仵作和石大夫一回,那二人仍是没什么进展,薛云卉也皱了眉头。
若始终没有头绪,最后他们会不会找一个人顶缸?那个人定是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