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眼冷冽肃杀,嘴唇干裂而紧紧抿起,右眼上有一道极其深刻的刀痕,贯穿了他整只右眼,即使愈合了也可以看出伤口的皮开肉绽,可见当初伤势的严峻。这样一道叫人过目难忘的丑陋伤疤,徒然又为这个魁梧的男人添了几分肃杀可怖的气势。
鹤一道长捋着自己须发的手微微停顿,目露惊讶的神色:“师弟,你前些日子不是来信说,在岭南遇上一个大妖,赶不回来了吗?”
这人便是鹤一道长常年在外屠妖的师弟,崔凫(fú)道长。
他嗤笑一声,凛着眉回答:“不碍事,都是当地人太过夸大其词,那大妖并不棘手,我解决了就赶回来了。”
“四师叔。”聂丞檀也打招呼道。
崔凫淡淡地看他一眼,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便也算是回应了他的招呼。
聂丞檀早已习惯了四师叔的这个态度,加上他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热情的人,再无多话。
“师弟快寻个位置落座吧,你一路赶来也辛苦了,今晚多吃点酒!”鹤一对崔凫说道。
崔凫仍然神色淡淡,点了点头就走开去了。
聂丞檀又帮着鹤一挡了许多杯酒。
鹤一见他脸脸颊已经通红,说道:“你今晚也喝了不少了,辛苦了,去与你的师兄弟坐在一块儿吃些东西吧。”
聂丞檀轻轻摇头:“无事师父,还有许多客人没有敬酒呢,要是让师娘知道你又喝了酒,肯定要生气。”
“没事的,我让以礞给我挡酒就可以了,你也站了一个时辰了,去休息吧,而且你那些师兄弟肯定不会放过你还要拉着你喝酒的,你还是与年轻人一块玩去吧。”
鹤一说着,给他口中站在不远处的以礞使了个颜色,那青年会意,走了过来。
他温和地对聂丞檀道:“师侄,我来为师兄挡酒就可以,你空腹喝了不少酒,快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
聂丞檀知道这位二师叔是个靠谱的,于是点点头,走了。
他走到比较偏远的一桌,坐在了岑子濯的身旁。
“师兄你回来啦。”岑子濯显然也喝了不少酒,红晕一直从他的脸颊漫到他的耳后,连脖子都是通红通红的。
聂丞檀应了一声。
“我的小白呢?我要抱我的小白,我的小白,我的小白!”岑子濯突然嚷嚷起来。
还好这一桌上的人,都是平时与岑子濯比较交好的,所以都知道他养了一只小狐狸,也知道现在是聂丞檀在养着,只开玩笑地嘲笑道:“黎昕,你这是叫宠物呢还是叫媳妇呢?怎么搞得跟催魂似的。”
“哈哈哈,还不是因为昆琦师兄写的那本话本,黎昕自从捡到那只小狐狸开始,就整天幻想着小狐狸有朝一日成了精给他当媳妇呢。”
“还别说,我跟黎昕师兄住一间,好几次听到他说着梦话,”说着开始夸张地模仿起岑子濯的口气,“‘我的小白呀,你可算变成人了!你可真美,长得比师兄话本里的那狐狸精还要好看,好想与你成亲啊,么么么么!就是……胸小了点?’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亲眼看见他摸着自己的胸这么说的!”
“哈哈哈哈!”
桌上众人笑成一片,连聂丞檀都忍俊不禁。
沉璎钻啊钻啊,从聂丞檀的怀中冒出个头来。
刚刚聂丞檀站在他师父身旁挡了这么久的酒,她连动都没动一下,可把她憋坏了。
坐在聂丞檀身边的岑子濯看到了突然冒出来的狐狸脸,眼前一亮,凑过去就要亲:“我的小白呀,想死你了……”
沉璎刚露出的脑袋,被他一吓就又要再往聂丞檀的衣襟里缩,毛茸茸的大耳朵都挤得变了形。
聂丞檀一手撑住他的额头往外推,一手护住怀里的小狐狸往里藏。
凑不过去的岑子濯小嘴一撇,突然委屈上了:“呜哇我的小白啊,你怎么能缩在别的男人的怀里呢?我才是你的归宿啊小白,小白呀小……唔!”
原来是聂丞檀另一只手夹了一个馒头,塞在他的嘴里。
“白白白,吃你的大白馒头去。”
岑子濯还真不说话了,拿着嘴里塞不下的馒头,啃了起来。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还好还好,好歹吃能堵上他的嘴!”
耳边终于清静了,聂丞檀夹菜吃了起来,但是自己没吃几口,就开始给怀中只有一个脑袋的小狐狸投喂起来。
鱼肉,认真地剔了骨喂给她;鸡肉,认真地剔了骨喂给她;大虾,认真地拨了壳喂给她;粉丝,认真地截成一小段一小段放汤勺里喂给她……
“哎,昆琦师兄,这小狐狸还真不挑食,素的也吃吗?”
“粉丝混着肉汤不算素吧?”
“哈哈哈,我怎么觉得师兄给小狐狸喂食的模样也像是对待自家媳妇似的?”
“傻啊,谁家媳妇需要这样一口一口喂,这明明是养女儿啊!”
聂丞檀低下头,看着她餍足地舔舐着勺子里的面与汤,心道女儿哪有这么可爱?每次看到她全身钻在他的衣襟里,唯留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的小可爱样儿,他的心都要化了。
聂丞檀一手持着汤勺,一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一杯饮尽,方解口中渴。
沉璎见了,突然四肢并用地从他的怀里爬出了大半,扒在他的脖子上,抱住他的下颚,轻轻舔舐他的嘴角,贪图从他的唇角窃得一抹酒香。
因为约好了,她除了他们单独相处的情况外都不能说话,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暗示他自己想要喝酒。
聂丞檀垂眸,看着她亮晶晶写满了渴求的双眼,想到她在芙蓉寨里时一坛一坛的喝着烈酒,知道她是个爱酒的,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就是假装不知道:“小白,不要胡闹。”他还故意喊了这个她不喜欢的蠢名。
沉璎又舔了舔他的唇角,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吱吱吱地叫。
“小白,你可是狐狸,又不是老鼠,怎么吱吱地叫呢?”聂丞檀满眼故作严肃的不解。
沉璎气极,一口咬住了他的唇角,还用力扯了扯。
聂丞檀终于笑了,不再逗她,端起酒杯斟满,给刚刚的汤勺冲洗了一下,然后把酒倒在汤勺中,方便她舔着喝。
沉璎满意地哼哼两声,舔起酒来。
一旁围着的众人连连啧舌,惊叹不已。
“狐狸还能喝酒的吗?”
“这只狐狸也太通人性了吧?莫不是真的要成精了?”
“哈哈哈,那黎昕师兄娶媳妇岂不是要有着落了!”
“我怎么感觉,黎昕师兄的媳妇要被昆琦师兄抢走了呢?”
“哎还别说,要是真的成了精,不说给谁当媳妇了,能不能活着走出昆仑观都是个问题。”
此时,这几人也不知道,一人一句玩笑话,到最后竟一语成谶。
这小狐狸不仅成了精变了人,还徒遭一场大战。
聂丞檀见几人越说越口无遮拦,语气淡淡地告诫道:“玩笑话也要注意分寸,在昆仑观里还是莫要老是提狐狸成精狐狸成精了,若是黎昕提起来,你们也都阻止阻止他,在我们几个面前说说胡话还好,别说到长辈那里去了。最近师父大寿,各路前辈都齐聚,师门里的几个师叔也都回来了,你们还是小心着点,都忘了三师叔是怎么没的吗?”
刚刚还欢声笑语的一桌子,突然噤声。
三师叔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么多年过去,已然成谜,再加上长辈们的命令,大家都对此避而不宣,但他们都知道,他是因一只妖兽死的。
好巧不巧,也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聂丞檀也不希望气氛突然太僵,敲了敲手中的杯子:“喝酒吃菜吧,来,干一杯。”
几人面面相觑,都举起杯来,慢慢气氛才又渐渐活跃起来,倒是没有人再提什么狐狸不狐狸,成精不成精了。
酒过三巡,天色彻底暗了,成串的灯笼挂在竹林里,酒宴上依然明晃晃的气氛热烈。
聂丞檀拍了拍怀中醉晕过去的小狐狸,失笑。
化成人形的时候明明可以喝上好几坛,怎么变回了狐狸之后,几汤勺的酒灌下去,就醉成这样了?而且还不是烈酒,只是很普通的果酒而已。
他有所不知,沉璎之前喝酒的时候,是一边喝一边用妖力褪去酒劲,现在她被抑制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了,哪里还能分出多余的妖力来散发酒精呢?
再加上她这么小的一个身材板,酒精在她的血液里循环几周,她不醉就怪了。
聂丞檀其实也已经有些恍惚了,他今晚实在喝了不少酒,有师父那儿上好的陈酿,也有这儿滋味淡但是后劲足的果酒。
他站起身来,把怀里的狐狸藏进衣襟里面,用手托住,与桌上的师兄弟们道了别,就离开了。
桌上的人本来还想再挽留他,一看到他搂着孩子似的姿势,纷纷笑了,挥挥手放他离开。
聂丞檀前脚刚走不久,后脚有一个人到了这桌边上,在聂丞檀的位置上坐下。
一桌人除了趴倒在桌子上的几个,剩下的不管是醉了还是没醉的,看清来人之后,都瞬间站了起来,有些畏缩地道:“四师叔好……”
崔凫眼皮都没抬一下,摆摆手让他们坐下。
几人坐下,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没有之前那么放得开了,瑟缩在自己的位子上,安静如鸡。
“刚刚你们昆琦师兄怀里的是什么?”崔凫直入主题问道。
几个人一僵,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这个四师叔对妖物最是敏感,尤其是——狐狸。
可是他刚刚明明离他们坐了起码有十桌远啊……
“……是只狐狸。”
“对是只狐狸,但是应该还没有成年。”
“是啊是啊看起来傻里傻气的,一点都不灵光。”
“是啊反正肯定不是什么能成精的狐狸。”最后一人的话刚一出口,就被旁边的人拉住了袖子。
“成精”两个字一出,崔凫的锋眉明显的一凛。
最后那人缩起了脖子,他说的明明是不能成精啊……
崔凫没有再说什么,站了起来,冷哼一声,待他走开了以后,他的声音才远远传来:“知道了。”
桌上又是一阵安静,好一会儿才有人弱弱道:“四师叔这么……敏感的吗?”他说着还纠结了一下自己的措辞。
“唉当年三师叔的事,四师叔好像是亲历者,所以才会……”
“他刚刚坐的那么远,怎么就会到我们这来问啊?”
“外面都传,四师叔是狗鼻子,那鼻子呀比鉴妖符还灵。”
“嘘,不要再说了……”
……
聂丞檀搂着沉璎,走出了那片竹林,往道观里自己屋子的方向走,还没走多远,沉璎恍恍惚惚地醒了。
“我们去哪里呀?”她又闷又细的声音从他的怀里传来,紧接着她的头又从他的衣襟里钻了出来。
“回去睡觉。”聂丞檀答。
“不去不去!我不要睡觉!”她说着,那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聂丞檀无奈问:“那你要干什么?”后面就差一句“小祖宗”了。
沉璎稍稍思考:“我要……泡温泉!”
聂丞檀摇头:“不行,温泉太远了,明天再去吧。”
沉璎把脑袋缩了回去,开始在他的衣襟里闹腾,四肢在他怀里乱蹬:“我不听我不听,我就要去泡温泉!”
聂丞檀手忙脚乱地捧住她,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从他怀里滑下去。
他只好答应:“好啦好啦,别闹了,我带你去还不行吗?”
每次一不答应她的要求,就开始在他的衣服里乱蹬乱跳,也不知从哪里学会的这坏习惯,娇纵得不行,他偏偏还得依着她。
其实聂丞檀也知道,女孩子的娇纵哪里需要学啊,有人一宠,自然而然就融会贯通了。
那好呗,就宠着呗,这么可爱,还能揍她咋的?
他一答应,沉璎角又迅速从他的衣襟里窜了出来,而在他的胸前,舔着他的喉结。
聂丞檀喉头一紧,把她往下按。
“都答应你了,就别闹了。”
“我哪里闹了,我明明是把我的口水赏赐给你,还不谢谢我?”
行行行,她说什么都对,都对!
聂丞檀更是无奈,这么伶牙俐齿,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
醉了还想着要泡温泉,小心别吐在了温泉里,脏了那一池水。
想来想去,聂丞檀还是折返身子,大步往山下走去。
温泉确实有点远,在山脚下,是这片山林天然而成的温泉,泉水是活的,永远都很清澈。
他白天也就随口提过一句,她就记到了心里,都这么晚了还嚷嚷着想去。
山林里一片寂静,他们离那片竹林的灯火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一点踪迹。
“怎么还没有到啊!再不到我要睡着了!”
“到了。”
“骗人,你已经说了三次‘到了’,还是没到!”她说着,又在他胸口踹了一脚。
“真的到了。”他说罢,脚步停了。
她感觉到他停了,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还没来得及定睛看去,就被眼前的美景抑住了呼吸。
银白的月光弥散在这片寂寥的山林里,平静的湖面上散发着氤氲的热气,散成了这片天地间第二道温柔缱绻的光,映入聂丞檀与沉璎的脸庞。
一阵细风拂过,将那两道光同时惊扰,也掀起了平静的湖面,跟惊动了藏在树叶后面的萤火虫,先是三三两两,尔后是七七八八,最后是成片成片的光芒,在夜空中浮起,拂过水面也拂过天际,拂进聂丞檀与沉璎的眼底。
是哪只不知名的虫儿在林间密语轻歌,与这片漫天的光芒相映成趣,也与温柔的风演奏出一曲只有月光与山灵知晓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