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听她不识字,微微一愣,随即想到怕是生计艰难,他不在这多年,他们父女俩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心内愈发苦楚。
见他愧疚,迎儿旁的也不说,只又说自家买了牛皮巷的房子,领着他回“家”……嗯,从今往后,那就是他们真正的家了!
才进巷子呢,家家户户大门半开,阖家老幼站门口看着这位“打虎英雄”,有胆小些的就猫在门后,光露出双眼睛来。迎儿抬头挺胸,故意挨着武松走,只差在脑门上写“这是俺叔”来耀武扬威了!
“哟!迎儿二叔回来了?”有个女子说了句,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想要看这好汉如何说话,听说今日在街上可厉害了。
迎儿见武松面露疑惑,忙指着那妇人道:“二叔,这是俺家大街坊杨大嫂子,俺家官司还是她帮着奔走呢,买这宅子也多亏她鼎力相助,可是咱们家大恩人了!”意思显而易见,你可同她来往。
武松果然是个聪明的,听见“官司”亦不动声色的记下,对孟玉楼抱拳,诚心诚意道:“多承大嫂子帮衬,大恩不言谢,武松在此拜谢了!”
那孟玉楼被“英雄”奉承得满面羞红,本也不是扭捏小性之人,但此时却有股说不出的欢喜与满足,喜得说不出话来:打虎英雄是她家街坊!打虎英雄还同她说话了!
迎儿小心思得逞,眼珠一转,见个小娘子正在门口看着她似笑非笑,那眼睛在他们叔侄二人间轮转,又悄悄指了指武松,对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二叔,这是俺朋友,以前待俺父女俩可好了,俺爹前几日病了她还买了东西去西大街上看过哩!俺爹整日叫她上门吃饭,比俺这亲闺女还亲哩!”
哥哥病了?武松听得心内一动,挑了挑眉,笑着对来仙儿道:“那可得多谢小娘子了,以后有空常来玩耍。”
来仙儿红着脸应“是”,心内激动不已:天呐,打虎英雄同她说话了!还对她笑了!这个事够她与杨宗保炫耀半个月了!
众人见此羡慕不已,见他并非凶神恶煞难以近身的,也跟着出来寒暄,这个夸“武二兄弟好本事”,那个说“恭喜入了衙门”,还有夸迎儿“你们父女俩可有伴儿了”……反正好听话谁不爱听?迎儿笑眯了眼。
看吧,她就是要让世人知道,凡是欺负过他们武家人的,都没好果子吃,凡是与他们为善的,都能得二叔另眼相待……以后看哪个还敢欺负他们!
狗儿已经小脸红红的跑上来了:“娘子,武二叔,武大叔使我来瞧瞧,你们回来了没,他在家里等着呢!”
迎儿诧异,问:“爹家来了?”
“那可不,你们才走,武大叔就坐不住了,没卖完的也不卖了,铺子门一关就往家赶,方才都出来瞧过好几回了……”
武松笑道:“哥哥也是,何须如此,咱们自家人……”
“兄弟快进来,游街别看着是荣光事儿,其实可累人了,喝点水罢。”说着就与兄弟和闺女各递了一杯茶水。
武松一饮而尽,道了句“爽快”,又说了几句感念兄嫂养育之恩的话,说到没了的嫂嫂陈氏,难免愧疚,众人七嘴八舌开解了几句。武松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忙三两步过去关了门,将好奇的街坊挡在门外,进了屋方正色道:“哥哥咋说,前几日咋还病了?”
武大愣住,不好意思开口说那些肮脏事,只下意识问:“你听哪个说的?可是迎儿这丫头,本也不是甚大事,哪里就值当个话头了。”
“哥哥别怪迎儿,她未说甚,是俺自个儿听说的,你真是病了麽?那又为何打官司?”
武大愈发不自在了,低着头似犯了错的孩子,一声不吭。
迎儿叹了口气,俺的傻爹啊,以前忍气吞声那是没人撑腰,现有人撑腰了你咋不说啊?那可是你亲兄弟,为了你杀人剖心上梁山的亲兄弟啊!你有啥不好说的?
况且,若他们父女俩再似上辈子一样将二叔瞒得死死的,瞒得越久,他从别人口中知情后越愤怒,怒发冲冠又做出鱼死网破之事来,那她重生一回意义何在?
想着就脱口而出:“二叔你回来了,可得替俺们评评理。”便不顾武大阻拦,嘚吧嘚吧将她爹怎么娶了潘金莲,她怎么同西门庆勾搭,她爹怎么被打,她怎么请人打官司……毫不害臊的说了。
当然,为了不激怒二叔情绪,她都尽量心平气和的叙说。
但饶是如此,武松仍听得咬牙切齿,双手紧握成拳,一字一顿问:“那叫西门庆的是何人?”
武大郎忙道:“他是俺们县里头等富贵人家,你莫冲动,咱们躲着些就是……况且现在潘氏也发配走了,咱们也就再无瓜葛了。”
迎儿怒极反笑,他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记吃不记打了!前几日他主仆几个上铺子里恶心她又算怎么回事?他们想要夹起尾巴过日子,他却不依不饶呢。
“哥哥你也忒软,我武松在外行走多年,只奉行一条,便是有仇必报。”
武大被说得讪讪,狗儿也一脸紧张,大气不敢吭一声。
“俺也觉着二叔说得有道理,俺们有仇就得报,不报他还当咱们全家都软骨头好欺负哩,就是要磕磕他的牙,才能让他晓得咱们姓武的可不是好惹的!”
武松眼睛一亮,挑挑眉看向侄女,见她抬头挺胸,眸子里全是自信,忽然就觉着欣慰不已。还好,侄女不似他哥哥。还好,侄女能护住哥哥。
这一世才第一次见面的叔侄二人,居然有了默契,挑挑极像的眉头,对视一眼,某种共识就此达成!
有了共识,二人都不怪武大了,早没了那股气愤,嗯,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了。迎儿又替他们续了茶水,自己坐在下首,静静听着二叔说话。
“哥哥铺子生意如何?”
“还……还好,养活一家子人不成问题。”说罢又问他这多年都哪儿去了。
武松只捡了平淡的说,说是当年年少气盛,见不惯恶霸横行乡里,失手打“死”了人,惊慌之下对兄嫂不告而别,逃到少林寺去躲避。寺里有个带发修行的周侗师傅,见他身量彪悍,天生神力,不忍他荒废骨骼,遂教了他武艺,这一学就学了十年,这师徒情分之深重,可见一斑。
武大感慨一句:“这周侗师傅倒是个好人哩!”
武松点点头,接着说后来周侗得了贵人赏识,往东京城去了,走之前问他可愿意同去。
“那二叔为何不去?”迎儿迫不及待问出口来,虽他未说那“贵人”是谁,但东京城来的,肯定是了不得的!若跟了去说不定能谋份更好的前程呢。
武松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道:“俺本乡野之人,爹娘去后,多蒙兄嫂看顾才能苟活于世,离家十年,只一心挂念兄嫂,想要再见一面……况又闻当年打死之人,只是装死逃遁而已,俺也未真正在官府落下案底来……”
迎儿算了一下,照她爹说的,二叔不辞而别时,她娘刚怀上她两月余,那她现在都十四岁了,二叔学武只学了十年,还剩四五年的时光不知去了何处……他方才听自己说他“没去东京城”时,还顿了顿,似乎是没反应过来?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莫非,其实他早已经去过东京城了?!
迎儿为了验证自个儿猜测,试探着道:“二叔果然是在东京城见过世面的,俺最远也才去过济南府。”
武松又是一顿,见她那想看自己又不大敢看的眼神,还有些闪躲……登时又笑起来。
“哈哈哈,好丫头!倒是有颗七窍玲珑心,还啥都瞒不过你呀!”
武大郎不解其意,只有些木愣愣的望着二人。
迎儿松了口气,看来是猜对了!而且二叔居然一点儿也不生气自己试探他!果然亲叔叔就是亲叔叔,血浓于水呢,迎儿下意识就起身跺了跺脚,嗔怪道:“二叔真是欺负人,都不同俺们说实话!”
上辈子的她不是被打就是被骂,从来不知撒娇为何物,这一世刚回来那一年也是胆战心惊,只有买了房子顶下铺子后,她才渐渐有了这年纪该有的少女姿态。
尤其是现在二叔回来了,陡然间有了依靠,还是强大的倚仗,她心内说不出的满足与自豪,居然对着才见第一面的人撒起了娇。
有侄女真好,武松心内说不出的满足。
迎儿这贼丫头是最会看人眼色的,一见二叔眼里的笑意,隐隐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是在郓哥儿眼里也看到过……嗯,那是种能让她随意提要求的“鼓励”,那是明晃晃的“真拿你没法子,要什么都满足你”……
现在的她还不知道,这就叫宠溺。
但她知道打蛇上棍,忙顺着问:“二叔真去过东京了?!”
武松笑着点点头。
“去了多久”“去做啥”“为何又离开东京了”……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砸下来。
武松笑得愈发眉目舒展,道:“去了三年,陪着俺师傅去的,后来想念哥嫂就回来了……”
武大郎见他们叔侄俩说得投缘,就道:“不着急不着急,你们慢慢说着,俺上街买酒去,你们要吃啥都说,俺记下来一道买回来!”
“哥哥别忙活了,俺应下知县相公,待会儿得去迎客楼赴宴,你们也要跟俺去的。”
“这不行!”
“这哪成?!”
父女二人异口同声否决,同县老爹吃饭?他们哪里敢想,只一个劲的摇头。
他们这样的态度,武松一点儿也不意外,采取“各个击破”的策略,先对迎儿道:“好丫头,你可好生想想,咱们现在去只当露个面,得让旁人知道,咱们是一家人,今后有了俺在,看哪个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你们!”
迎儿一听,还真是这道理,反正知县说可以携家眷的时候她也听见了,有这光明正大可以出头的机会,为啥不去?若怕县老爹,那她埋头猛吃就行了,至少吃回本来……也不亏。
“哥哥你可不能不去,俺都同知县回禀过了,你若不去,俺如何交差?出尔反尔惹恼了他,俺这都头怕是不消做了……”这是要用苦肉计诈他呢!
果然,武大的表情就扭曲起来,是去?还是不去?去了他胆战心惊食不下咽,不去他兄弟本有了大好前程却被他断送掉……心内挣扎一番,还是兄弟前程要紧,也只得应下。
当下,狗儿给他们烧水洗头洗澡,迎儿则去楼上最左首那间屋子收拾出来,这两个月已经慢慢置办齐全了家什,什么一丈宽的雕花大床,绣了青松的一人高屏风,靠墙的书桌书架,以及靠窗的盆架,上头铜盆方巾样样齐整……全是新的。
只消抱出现成的洗干净的被褥铺上,二叔的卧房就收拾好了。
“二叔来瞧瞧,还有啥需要添置的,俺们明日去买来。”
武松早已将房前屋后的转了一圈,见她还单独给他布置了房间,心内欢喜又满足,嘴上却道:“诶,何须如此破费,俺在下头同你爹睡一处就是了……等俺去了衙门报道,自有班房可以安置。”
迎儿嗔道:“俺不管,咱们一家人就得住一处,你可得管着俺爹些,别让他耳朵根软,再上了旁人的当!”
武松哈哈大笑,跟着她进去瞧过,没有不满意的。迎儿又提醒他,后窗别开太大,怕还有蚊虫。
又惹得武松大笑,道:“俺在外头风餐露宿都过来了,可不讲究那些。”心内却觉着这侄女委实妥帖,倒是愈发羡慕起哥哥来了。
待几人收拾妥当出了门,已经是酉时初刻了。只见武大一身宝蓝色的合身绸缎衣裳,武松仍是白日间那身玄色衣裳,迎儿说要去买身新的,但被他拦下了。一出门,又在巷子里遇到街坊,不敢同武松说话,都来找武大攀谈,问他去哪儿,夸他这身衣裳好看……原是一整个下午都猫在门后哩。
迎儿见武大扭捏,生怕众人听不见,就大声道:“俺们去同县老爹和守备大人吃饭哩!”
“嚯,这可了不得!多少人连县老爹的模样都未见过,你们就要同他喝酒了,可记得提提咱们牛皮巷啊,三年里一起治安事件都没出过,夜不闭户都没事的,可太平了!”这是这一带的里长,以前都不带正眼看武家的。
迎儿代她爹应下,又说了些杂七杂八的。
待走到迎客路前,立马有小二迎上来,道:“想必几位就是打虎英雄的家眷了,相公们还没来,小的先引几位上楼。”
几人上去,见已经坐了几张本县的熟脸,有当初打过潘姥姥的张大官人,有“福运来”钱庄的大掌柜,还有其余几个米行、油行的大官人,剩下几个虽不认识,估计能成为这宴座上宾的都是当地乡绅豪强了。
当然,这种场合哪里能少了西门庆。
只见众人都主动迎上来,热情的招呼三人,有同武松攀谈的,有同武大套交情装亲厚的……当然也有先同迎儿说话的——西门庆。
迎儿兀自得意,以前没倚仗的时候她都敢不理他,现在有了武松撑腰,那更是眼风都不扫他一个。
气得西门庆咬牙切齿,心内日爹倒娘的骂了半晌,面上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只怕武松知晓他与武大郎的纠葛,会来寻他晦气。
可惜包括他在内的众人都想错武松了。
后来事实证明,这是小看武松了,能陪着周侗在东京城待过三年的人,不再是他们以为的莽夫了。
酒席很热闹,众人很热情,武家三人出了好大的风头。只是素知他们恩怨的,见武松全程未为难西门庆,别说为难了,还主动敬了他酒……都失望极了,暗地里揣测,看来这新任的武都头也是个软和人啊,白费了那一身好力气!要换了他们,敢给自己兄弟戴绿帽的,他们不说大卸八块,至少也要在嘴头上给他几个挂落吃吃。
迎儿时刻注意着二叔,见他听闻谁是西门庆时,神情微微顿了顿,脸上笑意不变……这就好,不要再意气用事了。这也是她今晚跟着来的目的,若有个不备,劝住二叔,劝不住,那就是死皮赖脸化身树袋熊也要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