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枭图——十载如憾
时间:2018-10-10 09:48:12

  赵访风当下心里一凉。
  作为她姐的三大心腹,竟然不是拧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没有留通讯,互相处于断联状态,如此说来,只有一个解释。
  赵伏波对他们的信任有限。
  她姐姐不是无缘无故猜忌下属的人。
  赵访风握住话筒的手开始颤抖。
  如果说这三个人的安分勤恳是建立在赵伏波性命无虞的基础上,那一旦确定她生还几率渺小,是会尽力营救,还是落井下石?
  召开紧急会议?纠集大量物资人力配合指挥部进行搜救?
  不行,董事会不全是好鸟,幸灾乐祸不在少数,竞争对手里,不怀好意的更是多如牛毛,今日股市刚开盘,董事长遇险生死未卜的消息放出去,立刻能跌出一丈青。
  通知魏璠?
  想想就打寒噤,天天狼来了搞得身心疲惫,这回真的被“狼”叼去,魏大小姐恐怕不会叨念“我真傻,真的”,而是抄刀上赵宅把她大卸八块祭祖了。
  她兀自冷汗淋漓,电话线拖出两尺长。
  早晨刚起的白筠一身雪纺睡裙,在楼梯上打哈欠,余光扫到女儿魂不守舍地杵在门口,慌忙赶过去晃她肩:“访风,怎么了?别吓妈,怎么这是,魇着了?”
  赵访风机械地回头,从母亲瞳仁里看到苍白的自己。
  宣义阳光明媚,怕是把积攒下来的暴雨全滂沱到河陕去了。
  沙培十日旅的八人团困顿之中,嚼着草根,一言难尽。
  话说楮沙白一行人翻山越岭,终于寻到了陈西源所在的剧组,讲明来意,萧大丞与顾小律肯定是不同意的,这个答案在众人意料之中,楮沙白不气馁,拜师一样天天冷脸贴热屁股。
  陈西源与朱定锦共事过一段时间,这次相见,混了半天又熟了,任他经纪人与楮沙白扯皮唱黑脸,自己装好人分卤蛋吃。
  日头太烈,活像把人放蒸笼里沥水,众人就跟着楮沙白晒了几天,黑成挖矿工人,依然屁用没有。
  孟佳荔连番中暑,当她第四次脱水时,郑隗也劝道:“楮哥,回去吧,没结果的。”
  丁一双发愁地搓自己身上的皮:“这黑的……回去还要拍代言……大管肯定叫我们用漂白剂洗澡。”
  姜逐与朱定锦人手一把小阳伞,阿黄脖子上挂着塑料小电吹风,与剧组里同样苦不堪言的人员聊天喝水——啥娱乐都没有,副级干部又不肯走,只能交流一下附近哪哪有村,哪哪山高,哪哪土路贼难走。
  没想到这不着调的地貌交流帮了他们大忙。
  第五天一早陈西源要辗转去虎钏拍摄,守望团这边却不能跟进了,虎钏距宣义的脚程要三四天,去了再回绝对来不及。
  楮沙白半夜睡不着,夜深人静风吹虫鸣,坐在黄土高坡望明月,苦闷怅然。
  至此,尽人事以听天命,人事他尽了,天命不由他不听。
  翌日大早,陈西源随剧组赶赴虎钏,简短告别后,一行八人两手空空踏上回宣义的路程。
  那天下午,阿黄开一辆小面包优哉游哉地沿着土路跑,昨晚下半夜的天就阴了,早上一直乌云密布,车窗打开凉快许多,几人还乐了好一阵。
  中午开始降雨。
  噼里啪啦豆大的雨点砸在车玻璃上,几人贪凉,只把车窗关了半截,结果雨势愈发急,鞭子一般,抽到人脸上生疼。
  土路颠簸,雨刷拼命摆动,眼前还是大片水雾,阿黄捏紧方向盘,车速开始慢了。
  头顶隐隐有响雷轰隆,连绵不绝。
  朱定锦忽然伸手摇窗,雨水如高压水枪,冲进来淋了人一身,孟佳荔靠在郭会徽肩上睡觉,被骤然一泼,“啊——”地惊叫起来,激得人背脊发毛。
  阿黄的肩被死死抓住,他几乎是下意识一个刹车踩住,车身猛地一顿,朱定锦抓起一个最轻便的背包,开门跳下车:“都下来,下来!往高处跑!”
  坐副驾驶的楮沙白因为昨晚没睡,此时还在打盹,朱定锦拉开门,往他腹部捶了一拳,拔了安全带,把尚不明状况的他拽下车。
  丁一双还想搬包,被朱定锦扯脱带子扔一边。
  众人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朱定锦的动作简直带了杀气,嗓音在愈加沉闷的轰鸣中模糊不清,就算没弄清楚为什么,也本能听从她的号令,拉拉扯扯跑向沟谷两侧,弃车后不到半分钟,临近的山坡上孤零零的树整个倒下来,土块塌陷,巨石翻滚。
  最快爬上沟谷左侧的是郑隗,木怔怔地回头,当先一个画面,就是伴随他们五天的小面包英勇牺牲,车身被砸凹下去,路面破碎,泥浆咆哮。
  丁一双连滚带爬,浑身湿透,嗓子都给他叫破了,楮沙白上去一个巴掌打得他回魂,姜逐把断后的阿黄拉上来,清点人数。
  八人,一个没少。
  这数字吉利,是个有福气的数。
  然而短暂的欢欣后,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微颤的土地上,四周弥漫呛人土腥与腐败气味,天灾仍在冷酷无情地持续。
  朱定锦踩了踩脚下的土,土层照样松动,承重也有限,如果暴雨不停,后果难说。
  她把肩上的轻便小包扔到人面前,蹲下打开,里面是三袋小饼干和两瓶水,这是孟佳荔的零嘴包,朱定锦与惊魂不定的孟佳荔对视一眼,孟佳荔面孔青灰如水鬼,贴在郭会徽身旁,小幅度点了点头。
  朱定锦叫来阿黄:“算一下,省吃俭用,能过几天?”
  阿黄瑟瑟伸手整理食物,朱定锦湿淋淋地蹲在一旁给他让位置,饼干不好零碎拆分,下雨天容易泡发,算好每人的最低需求后,阿黄拿一袋,楮沙白揣一袋,剩下一袋姜逐递给朱定锦,朱定锦扔给孟佳荔:“你带着吧。”
  两瓶水则由姜逐与郑隗分别携带,楮沙白薅了一把满是水的头发:“分一下组吧,小丁,老郑跟我,老郭阿黄你们记得跟紧小姜。”
  “如果我们这队走散,阿黄你跟着老郭佳荔。”姜逐绞着朱定锦头发里的水,低声说,“楮哥,这一带山体陡面朝北,西边都比较低洼,别靠近,往西南的高地爬,五里开外有个地势比较高的村子,看那里遭没遭殃。”
  “你们呢?”
  朱定锦仰头,笑起来:“我们听天由命啦。”
  二十分钟过去,暴雨没有停下的迹象,四处是一副水漫金山的景象,沿沟谷平面不到半尺,两组人简单告别,分别上路。
  不论哪条路都泥泞难走,一脚踩下去,碎石哗啦啦往下掉,前面的人走过的路,塌得不能下脚。
  姜逐这组艰难在狂风暴雨中走了十几分钟,半山公路垮塌出一条八十厘米的裂缝,隐隐又回荡起沉闷的回声。
  不多时,一条泥水带把公路拦腰冲脱,疯马一般往山下泄去。
  那一端传来阿黄的大吼与孟佳荔的嘶叫,不过听喊声稳定持续,中气十足,想来应该是在安全地带。
  路面松动,朱定锦一脚踩空,半条腿陷进去,姜逐几乎是立刻拉她起来,手被攥得死紧。
  朱定锦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向自己与他相握的手,是个堪比死结的十指相扣,被雨水浸过,涩得拉不开。
  她望向四野,四野也倒映在她脑海中,万丈青空之下,风雨倾盆,在这条曲折山路上,山体如融化的雪糕四面滑塌,车如米粒人如虫。
  出乎寻常的镇定、清醒、机警、决断,都被水洗脱。
  漫漫无际的青灰色中,她似乎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时间。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求,只管闷头朝前走。
  命硬的人,一脚一个钉,风吹不走,雨打不衰,一路有惊无险,在雨下足三个小时后,终于急需喘一口气似的减缓势头。
  沙培放眼望去满目苍夷,辨不清东南西北。
  姜逐顺着高坡找到一块空旷平缓地带,沟口上游是一间一人高的砖屋,侧面漆了“防火”二字,塌了一半。
  他伸手开始捡拾砖块,抱来未被冲走的草木遮盖在上面,来回折腾小半个钟头。
  朱定锦背过身,水流顺着下巴一刻不停滴落,从裤袋里拿出塑胶皮手表,最后看了一眼时间,翻过面,拆开表芯,取出里面米粒大的进口定位警报器。
  放牙齿里咬碎,吐掉。
  砖屋被残破不全地拼起来,顶上还是淅淅沥沥漏水,姜逐把她带到最严实的屋顶下面坐下,上下拧掉衣服里的水,从后面抱住她。
  背部贴上热源,朱定锦极其轻微地挣了一下。
  不管表皮如何冰凉,靠近心脏的那一片皮肤始终温度不减。
  源头中央,不断跃动。
  姜逐在她耳边轻声问:“怕不怕?”
  “我十几岁的时候,上刀山下火海,你没见过。”
  姜逐将额头抵在她肩上,朱定锦继续说:“我修过车,做过工,打过架,也摸过牌。”
  “不念书?”
  朱定锦神情有一闪而过的空白。
  “日子不好过,念不下去了。”
  姜逐的手臂有力地收紧,衣衫进水后又被体温烘热,皮肤麻痒,勒得她有些不舒服,但眼皮犯困得直打架,她顾不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了。
  心跳熨帖,暮色沉静温柔。
  她伸手搂住姜逐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颈窝里,睡了过去。
 
 
第31章 炒股
  “目前河陕沙培特大泥石流遭灾难已确定遇难人数12人,失踪67人,救援还在进行中。”
  勇赴前线的记者传回的消息越发触目惊心,电视、报纸、媒体铺天盖地都点上了白蜡烛。
  魏家彻底吵开了锅。
  魏隆东简直头疼,拿报纸敲脑袋:“宝贝儿,老爸不是不支持志愿者,你去马尔代夫沙滩上捡个易拉罐什么的,爸爸双脚同意,你去抢险救灾……我和你妈妈是真不同意。”
  “我保证不舍己为人。”魏璠往背包里揣备用衣服,“找到伏波,立刻回程。”
  “你为什么总放不下那个孩子。”魏隆东按住她的手,“宝贝儿,她身边扎堆的,都是些什么下三滥的人,你不是不知道,真把事翻出来,她的案底比天高。”
  “可是我本可以救她的!”魏璠压抑着声线,“我们曾经有机会救她的……”
  “璠璠,你不能把错强加到自己身上,你只是无意中做了一次知情人。许多人都知道她的境遇,难道知情而不作为就是罪么?”
  魏璠扭头瞪视他。
  “这就是为什么到最后,赵伏波走上的是一条没有火把的夜路。”
  她话里掺着哀哀的愤怒。
  “她是被所有沉默的知情人推下去的。”
  宣义热了近一个月的天阴下来,晚风丝丝的凉。
  晚上七点,魏家仍旧没有传来消息,想来魏璠是被拖住了。赵访风没胃口,握着平安符守在座机旁边,在铃声响起的瞬间拿起电话。
  那头侯二的声音仍然不清楚,水流声很多:“赵董的警报接收器响了,证实那一端的定位器已经遭受外部损坏。”
  天地一片寂静。
  赵访风觉得自己急需做个心脏支架。
  为了防止具体位置泄露,赵伏波身上从来不带移动定位功能的仪器,侯二只会在范围内进行跟踪保护,时刻保持距离,唯一的警报定位器响起的时候就是它寿终正寝的那一刻,所以又被称为“收尸警报”。
  还好侯二立马给她补了个救心丸:“我已经将地点报给在场工作组,搜救人员传回消息,人是安全的,道路阻断,可能要花费一些功夫清理障碍。”
  一□□气悠悠回到肺里,赵访风握紧话筒:“通讯怎么样?能让我和姐姐通话吗?”
  呲呲一阵杂音后,侯二说道:“这个看情况,赵董身上可能有轻伤,不知道这鬼地方还有没有雨,拖久了不是事。汉六呢?让他过来接人。”
  挂了电话,侯二这边蹲在土门槛上,一身顺手捎来“防汛抗洪”的橙绿条交叉的制服,把地图折了两折塞进裤袋里,从兜里摸出包泡烂的烟。
  沙培县交通、通信、供水大面积中断,电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没多少人家装了电,能往外报信是救援工作组临时装的“平安电”。
  他目前待的镇子是抢险部队的第一批据点,不少逃过一劫的受灾群众被安置在这里,镇子口有发放白馍与饮用水的爱心窗口,从左往右一到五号房征用作临时卫生所,白衣天使们跑进跑出。
  他把进水的烟纸剥开,搓了点烟丝放嘴里嚼,这两天就没睡个安稳觉,亿万身价的老板至今未脱险,保镖的失职不是一星半点。
  凌晨一点,前线传来消息,道路通了,侯二把帽子扣到头上,跟着救护人员往半山公路上冲,冲到半山腰,听见对讲机吼道:“两个,人有气,毯子呢?毯子拿过来!”
  接着一阵兵荒马乱,一伙人纷纷回镇子,将两位灾民处理伤口安置住处,三点才暂时告一段落。
  男女的临时住处不在一处,侯二摸准地方,翻土屋的窗进来,无声无息接近床板,上面的人正在熟睡。
  他手背贴上她的额头,体温正常,又摸她脉搏,心率正常,检查手脚,有几处淤青血痂,被医护人员涂了碘酒,总体不算太严重。
  了解完状况,回头正对上一双望向他的眼。
  朱定锦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翻了个身继续睡。
  侯二慢慢蹲下,静静望着她的背部,如此不管不顾的睡,与其说大胆,不如说冷漠,这么多年来没变过。
  十年前他在骏台做工搬货,这个孩子满身机油,睡在后备箱。他赤膊走近,投下大片阴影,她也是掀了一下眼皮,仿佛见到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海鸥。
  第二天中午,姜逐与朱定锦被嚎啕大哭吵起来,郭会徽孟佳荔以及阿黄成功获救,除了郭会徽左腿脱臼了之外,没大伤,而且有两袋饼干垫肚子,气色还算不错。
  一行五人胜利会晤,边吃饭边等楮沙白那组的消息。
  爱心窗口领取物资与食物,爱心虽然免费,但有定量,一人半个白馍一杯水,小组负责人安慰大家等后续物资送上来,很快就有吃的了,保证让群众衣食住行都有保障。
  相比之下,郭会徽这个伤者吃得好一些,再就是朱定锦与孟佳荔所在的“妇孺”行列,姜逐是第三等,朱定锦会私下分东西给他吃,阿黄惨沦第四等公民,经常跟着镇上的大黄狗去人家后院菜地偷豆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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