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开花园的门,发现午后晾在架子上的衣服也被他带走了,外面疾风骤雨,一波强降冷空气来袭。
老太太和阿姨在厨房忙碌,她披着一条毯子,蜷缩在沙发上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廖以忱公司做的公关,热搜已经撤了下去。
昨夜那些或讶异、或试探的消息她一概没有理会,只是象征性地给程如拨了通电话,告诉她自己一切安好。
程如算知道她过去的一些事,闻言松了口气。
“老话怎么说来着,伤得越深越是难忘,我还以为你这次回去也是为了找他!不过要我说,你也不像是一棵树上吊死的性子,怎么在姓廖的身上过不去了?”
余馥捋平裙摆,淡笑道:“就凭他?”
程如见她语调冷漠,口吻是真的不屑,心想估计当年那些事她也就听了个皮毛,没真让余馥交心。
不过她也不气,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启齿的秘密,余馥要强,更是那种会把过去磕死在牙缝里的人。
程如不提旧事,转说其他。
“今天房东来了,她说岁数大了,想把房子卖了去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给了我们半个月的时间搬家,我已经在找新房子了。你的东西需要我帮你处理吗?不过再怎么样你可能都需要回来一趟,你的那些宝贝我可不敢随便瞎动。”
余馥这次回国,其实没打算久留,计划好一旦有了新的灵感就返回纽约,可眼下她却犹豫了。
看着厨房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的老太太,她揉了揉头发,换个姿势陷进沙发。
“哦对,还有一件事,今天回来的时候收到一封信,是西海庄园寄来的。”
“西海?”
老师的住址。
“是呀,要我帮你拆开吗?”
余馥“嗯了”声,电话那头传来程如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之后,忽然寂静下来。
“怎么了?”
程如没应,她又问了几遍,程如才挤牙膏似的慢吞吞道:“唔……信里说你老师走了,葬礼定在后天。”
余馥一下从沙发上弹起,鞋子也顾不上穿,飞快地朝房间奔去。左右张望了一圈,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东西,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鸣响着。
程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她没有再听,直接切断了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拿上外套和钱包,冲下楼梯。老太太听到动静追出来,她已经在家门口换鞋。
看她一副匆忙要走的样子,老太太下意识地拉住她。
七十几岁的老人家,脸上瘦得只剩一层皮了,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攥着,目光中闪烁着期期艾艾又无穷无尽的光芒。
余馥失魂落魄地说:“奶奶,抱歉我、我不能留在家里吃晚饭了。”
推开门,外面风大雨大,电闪雷鸣。
老太太也不吭声,只是抓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余馥晃了两下也不敢用力甩,忽然情绪归到一处,她平静下来,抬起头深吸了口气,抱住老太太。
“是不是又怕我一走了之?”
老太太低低地啜泣了声,重重捶她一下。余馥不觉得疼,只觉得哪里凹陷下去,刚好击中她的逆鳞。
老师患病很多年了,年初癌细胞开始扩散,医生说活不过今年年尾,所以她心里早有准备。如果不是迫切想要在老师走之前做出点样子,她也不会荒唐到现在这个地步,更不可能回国。
不回来,也就不会触碰到伤心事。
老太太见她闷不吭声,和十年前赌气离开时一模一样,顿时红了眼,眼泪无声无息落下来。
“馥馥,是不是还恨着老三?你别怪他,他到底是你爸,也走了这么些年了,再大的仇怨都该消了。”
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拍她的背,“他和你妈那些都是大人的事,和你没什么关系……”
“够了,您别说了!”
余馥一个冷然打断老太太,往后退几步直接出门。
忽然又停住。
老太太扶着玄关的鞋柜,几度欲言又止,尔后只是轻声喊她的名字:“馥馥。”
“奶奶。”
余馥旋即不忍,神色缓和道,“我答应您,我一定回来,不回来您就让余昭繁去抓我。”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自己去抓你。”老太太放了句狠话。
余馥眼睛发热,定定地看着老太太,良久终是点点头:“好。”
老宅附近很难叫车,余馥等了一会儿没叫到车,撑开老太太给她的雨伞,回首再看一眼明亮温暖的老人,挥挥手,走进雨中。
她没有时间再回去拿护照行李,在去机场的路上给习盼打了个电话。
习盼正在公司加班,一听顿时跳了起来:“现在就要回去?你订到机票了吗?”
余馥的声音尽显疲惫:“嗯,凌晨的。”
习盼赶紧打开航空公司网页看了一下,只剩经济舱有位子。
飞纽约是长途,余馥常年伏在实验室,颈椎也不太好,习盼担心她的身体受不了,想安排她乘坐明早的飞机,但这样一来很可能就赶不上老师的葬礼了。
她想了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拨开手表一看,还有时间。
“你等我吧,我马上回去给你拿。”
临到电梯口门打开,一道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江以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青灰色的大衣搭配黑色高领毛衣,一贯的优雅矜贵。
见习盼招呼没打一声就慌慌张张地冲进电梯,他脚步一顿。
……
临近凌晨,又逢暴雨,航站楼外没有几个人影。收到程如发来的信函详细内容,余馥忽然打了个寒颤,蹲下身去。
路边的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来来回回始终没有停下。她把脸埋进膝盖里,努力将湿润逼回眼眶,吞入嗓子眼中。
单薄的外套难以御寒,她在极度寒冷与痛苦的交界处煎熬着,忽然一双脚停在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诶?会是小江吗?
嘿嘿,恭喜我自己今天有榜啦,超开心,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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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诞生
她抬起头,一张黑伞罩住漫天大雨。他还是一如纽约夜的初见,浪漫而神秘。
余馥不受控制地起身扑到他怀里,脸深埋于他颈间,一行冷冷的湿润穿过他的脖子往下,渗透温暖的身体。
他仿若未觉,敞开大衣抱住她。
“我说过,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他轻轻吻她的耳颊,安抚她此刻的混乱的心绪,“就算你不需要,我也会出现。”
余馥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问道:“怎么是你?习盼呢?”
“她太匆忙了,我担心她路上出事。”
余馥舔舔唇:“谢谢。”
快到登机时间,她不敢再耗下去,整理了一下面容,扬起一个笑容,“我要走了,真的很谢谢你,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江以蒲收了伞,伞尖在滴水,一圈一圈涟漪在她脚边化开。他语速缓慢地,像是在播一部发生在某个明艳夏天的黑白影片,带着一丝引诱:“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问问你,记不记得欠我一个吻?”
白天在她家浴室,她向他发出的邀请。可惜当时他的状况有点狼狈,延迟了这个吻。
现在换成她狼狈了,他又旧事重提。
余馥想当然地以为他是在报复她,但不知为何,被他这么一调侃心情轻松了一些。
她抿了抿嘴唇,踮起脚,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来不及离去,江以蒲已经先一步加深这个吻。
在探照灯发射出微光的航站楼门口,人影寥寥的暗光下,他将她压在墙壁上,单手托住她的后脑,一步又一步撬开她的唇。
湿润又温暖的舌头在唇齿间交融。
直到他们都有些喘不上气来,江以蒲才松开她。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他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她,声音里夹带一丝舒适的笑意:“我真喜欢雨天。”
余馥说:“我也是。”
一切美丽与残酷都发生在雨天。
江以蒲循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不知道纽约现在是不是在下雨。”
“也许吧。”
余馥摇摇头,笑意又淡了下去。
江以蒲收起伞,拎起身旁的行李,弯腰牵住她的手。余馥以为他要送她进去,但其实经过一扇门也没有多远的距离,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她连忙阻止他。
江以蒲摇摇头,说:“让我送送你。”
他的脸落在灯光下,皮肤白皙,血管细腻,眉眼间流转着说不清的贵气,此时此刻就像一个救赎落魄女人的绅士。
余馥从没发现他安静的时候,不卖力取悦她,不够甜蜜,也可以如此富有魅力。
她松不开他的手,只好让他送。一扇门过去,又是一扇门,就这么一送,江以蒲和她一起登上了飞机。
余馥直到坐定下来才明白他的意图,一定早有打算,大概怕她拒绝才又哄又骗。
难为他那么高的个子挤在一张狭窄的椅子里,腿放下来几乎挡住过道全部空间,可他往这里一坐,又不显得哪里不适。
问空姐要了毛毯,江以蒲转过身来铺在她腿上,见她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他缓缓一笑:“是不是开始迷恋我了?”
余馥忍俊不禁:“你说甜话的时候,我才觉得离你比较近。”
“嗯?”
“有时候你太安静了,我感觉难以接近。”
他身上会有某种气息,将人不知不觉排除在周身以外。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气场低沉,也会有同等的效果,任何地方都不会有人轻易靠近她,因为她很明显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又或者“别自找没趣”的气息,可他不一样。
他只是看着你,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也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情,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话。
江以蒲微一挑眉:“哦,我以为这个时候不适合甜言蜜语,才故意装得深沉,没想到女朋友还是喜欢甜蜜的我,那么……”
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已经凌晨了,睡一会儿?”
余馥想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手在毛毯下摸索了一阵,悄无声息地攥住他的手。
旅程太长,车座窄小,还没多久她的老毛病就犯了,整个后半夜几乎没能合眼,不断调整姿势,始终坐立难安。
江以蒲中途出去了一趟,带回来一杯咖啡和一只靠垫,扶着肩塞在她腰后,解释说今晚商务舱都满了,没有客人愿意调换座位,至于头等舱也很不幸被人包了,他只能问空姐要一杯不加糖的苦咖啡,暂时帮她缓解一下身体的酸痛。
夜里四周的乘客都已入眠,余馥担心打扰到别人,用唇语和他交流了几句,示意他不要紧。
靠着一杯咖啡硬生生地撑着,快天亮的时候倚在江以蒲肩上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接近九点,江以蒲还在看杂志。
她艰难地活动了下脑袋,整个脖子酸胀刺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散了重新组织一般,反观江以蒲,姿态懒散,神清气爽,仍是一派舒适的模样。
她默默地羡慕了一阵。
“你不需要休息吗?”她压低声音道。
江以蒲放下杂志,不动声色地抬了下肩膀:“我还可以,你怎么样?”
“好多了。”
江以蒲点点头:“我去下洗手间。”
这个时间机舱里的乘客大多醒了,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低声聊天,他在洗手间门口等了一会儿,刚要进去就被一个小孩猛的一推,撞到门板上,恰好是借给余馥靠的肩膀,一阵巨大的疼痛袭上来,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空姐听见声音连忙过来察看。
远远地,余馥听见一个小孩的哭声,前面似乎有什么骚动。见江以蒲还没回来,她抬头张望了一下。
半分钟后,她重新坐回位子。
江以蒲也很快回来。
“怎么这么久?”余馥打量他上下问道。
“一个小孩摔倒了,等了一会儿。”
余馥不疑有他,视线落回身前,到目的地还有很久,总要找点事做打发时间,又或者可以聊一会天。想起之前没看完的电影,她问他:“后来男主角死了吗?”
“嗯。”
“女主角没有挽回他吗?”
江以蒲微靠在椅背上,撇过脸静静地看她,忽然一笑:“如果是我,我也会死的。在梦里我可以做任何事,以前做过的事,跳伞,游泳,滑雪,旅行……可是睁开眼,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是一个高位截瘫,脖子以下部位全都瘫痪不能动弹的废物,每年还得面对至少两次呼吸感染引发的器官衰竭,并且时时刻刻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巨大痛苦,即便我有一个非常挚爱的女人,我也还是会选择死去。”
电影里的男主角最终在一个阳光烂漫的房间里,注射安乐|针而死。
听他的声音,余馥感受不到他有任何类似悲伤或者低落的情绪,只是很自然地想到余昭繁说的话。
在梦里,他也可以闻到很多气味,他曾经闻到过的,但是一睁开眼,他依旧什么也闻不到。现实的粗粝所带给他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感受的,虽然他比男主角拥有更多可能性,但是“缺陷”于“完整性”而言是一个不可逆的自然演变,并不是数学问题。
一个缺陷和多个缺陷没什么区别。
她转过脸来,也笑了笑:“女主角活下来了吗?”
“她有了新的人生。”
余馥停顿了片刻,手指点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漫不经心道:“如果是我,我会和男主角一起殉情。”
“为什么?”
“好像只有这样,我才会相信自己是真的在爱这个男人,不然要爱情那个鬼东西干嘛?”
余馥抿着唇,手指调皮地动来动去。江以蒲一把捉住她的指尖,她逃了一下没逃掉,略带服软意思的望向他。
“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香水吗?”
江以蒲闭了下眼睛,细碎的睫毛揉在一起。
余馥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因为我闻到过这个世上最恶心的气味,那种萦绕在房间里好像装着一千只死老鼠的气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听着她闷沉忍耐的嗓音,压着火一般,江以蒲仿佛能想象到那个房间的样子。
如果说,“降临”是一款少年香水的话,那么“诞生”就是一款少女香水,描述的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闯入一间夕阳昏黄的房间,当她看到飘窗的白色纱帘被撕碎在地,屋内充盈着一股难以描述的糜烂又或者血腥的气息时,对于下面将要发生的事她似乎已经有所预感。
十五岁的少女夺门而出,茫然穿梭于车流之间,左右回望,对这个世界发出一声重重的诘问:这就是诞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