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笑道:“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只有一件,耳朵上那两个坠子,似乎不是一般公子的标配。”黛玉才想起忘了将耳上的一对明月珰取下来,笑啐了贾琮一下,转身进去,雪雁也跟进去,帮她取下耳坠。碧叶在旁边笑道:“还有耳朵眼儿是个破绽,不过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爷别领奶奶往人多的地方去。”
正说笑着,只见紫鹃领进来一个书童,简直笑完弯了腰,黛玉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司琪,也换上了男装,贾琮笑着对黛玉说道:“你的几个贴身丫鬟虽然谨慎周到,她们到底都是从不出门的,所以我让潘又安媳妇换上男装,打扮成小厮服侍你,遇到什么意外,她常在外面走动,也都知道应付。”
当下夫妻两人携手出门,不坐自家的车辆,却步行沿着胡同口出来,转向长街,一路赏着街景,往城外走去,潘又安和司琪夫妻两个跟在后面。黛玉从未上街,样样新鲜,兴致盎然,遇到朴拙有趣的物件,难免停住脚步细细赏玩,她虽是男装,女子的样貌身姿并不能掩人耳目,只是当时京城中流行男色,官宦人家蓄养男宠也颇流行,故此路人店家也并不感到异样。
黛玉却不懂这些事,初时颇为拘谨,不敢随意开口说话,渐渐便放开来不再拘束。不觉走到齐化门,黛玉游兴不减,而腿脚已经无力,贾琮便带她去瓦宫寺附近的庆林春酒楼吃午饭,顺带着歇脚。
到了庆林春,要了楼上的一个幽静的雅座,只留司琪在里面伺候,潘又安在门外把着,传话传菜。黛玉和贾琮凭窗而坐,观赏外面的山野风物和市井风光,觉得耳目一新。黛玉笑道:“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在南边,每当春秋假日,父母双亲还都健在,便曾带着我这样微服出游,如今想来,恍如隔世。然而我始终觉得,那样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夫妻子女,才是生活该有的样子。”这样说着,不觉有所触动,流下泪来。
贾琮便安慰道:“你放心,我此去治河,两三年必见成效。我也不喜欢朝中的权力倾轧,到时求朝廷放我外任,顶号还是谋苏州的缺儿,你家苏州的祖宅还在,整饬一下,咱们住着,一家人和和气气,过一辈子风雅的日子,可不好吗?”
若说黛玉听了这样一番图景而不动心,便是假的。只是她尚未回答,只听着隔壁有人在喧哗议论:“若说如今发财也真是容易,城里的贾家现悬赏一万两银子,找一块玉呢。”黛玉和贾琮听了都大吃一惊,连忙凝神细听,只听那两人继续谈论。
“不知仁兄说的是哪一个贾家?”
“这城里还有哪个贾家,不过是那荣国府呗。听说过十几年前他家出的异事吗?他家的二太太生了一个衔玉的公子,落胎就带着一块美玉,上面还镌着字迹,家里的祖母为了这个爱如珍宝,谁知前两日,不知这公子惹了他父亲什么事,他父亲一怒之下把那块玉给砸了,还丢到了水沟里,随着水冲走了,渣都没有留下。”
“嗐,既然都砸成渣了,还找什么?”
“你听我说呀,异事不止一件呀。就在几天之前,听说有一僧一道,走到护城河边,看着水里,唠唠叨叨地说了不少疯话,什么‘大荒山下随本性,误入红尘不自由。从今脱得皮囊去,自在还归青埂峰。’没有知道他在说什么,谁知就这样念诵了几遍,伸手往水里一捞,竟捞出一块美玉来。五彩辉煌,有眼尖的人说上面还有字迹。渐渐大家都哄传就是贾家公子的那块玉。你说奇不奇?”
“还真是奇事,莫非那块玉能够通灵变化?”
“是啦,一万个人都这样说,那两个僧道捞起玉来就走了,前儿传到贾府里二太太的耳中,她是那公子的亲生母亲,便暗暗派了人来寻,哪里寻得到?听说那公子自从失了玉便成了傻子,所以他母亲豁上家底也要给他寻回那块玉。满城里找遍了不见那和尚和道士,不知什么人出的主意,就贴出了赏格,说是谁找到了,便酬谢一万两银子呢。”
“那可找到了?”
“哪里找去?那和尚道士,能水中捞玉,那玉能恢复原形,必然是有来头的,哪就容易找到?倒是有几个骗子不知从那里掏摸出几块假玉,去贾府领赏,被打了出来,那二老爷也因此知道了这件事,把太太好一顿吡哒,派人把那些各处的赏贴给撕了呢……”
黛玉和贾琮听得明明白白,黛玉蹙眉道:“这二太太实在是糊涂!怎么宝姐姐也不劝着些?”贾琮心里想:“恐怕关心则乱,二太太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宝玉身上,便不顾一切地妄行了。只是如此一行,恐怕正中贾雨村的下怀,甚至那和尚道士的传说都可能是贾雨村授意放出的风声……”他不想黛玉担心,便不说出来,只是笑道:“做母亲的,总是以孩子为先,也不能全怪二太太,二叔这次做的也是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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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银烛冷金锁蒙尘埃
原来王夫人见宝玉好容易有点儿起色, 虽然读书没有原来的灵性,到底是能听得进妻妾的劝谏, 不再一味胡闹;与宝钗也伉俪合欢, 不似刚成亲那样磕磕绊绊。正自庆幸,谁知贾政竟将宝玉的那块命根子给砸了, 王夫人痛断肝肠, 初时不敢跟贾母说,只自己去搜求寻觅, 抱着万一的希望,觉得贾政未必下那样的狠手。
王夫人私下里将跟着贾政的小厮狠狠地追逼, 想要找出通灵宝玉的下落, 才发现贾政果然是将那玉给砸成了渣子, 正自心如死灰的时候,却听到了和尚道士的传言,她便信以为真, 连日来将跟着自己的亲信全都打发出去搜求,竟连名声体面都顾不得了。
宝钗来劝, 王夫人便哭道:“你却说我还能怎么办?那块玉是宝玉的命呀!老爷这样对宝玉,是有心要绝我,与我还有什么夫妻情分?我平生只三个孩子, 一个是被他老子逼着读书应考,给活活逼死了;一个送进那不得见人的去处,享尽了福,也受尽了罪, 也死了;若再失了宝玉,我后半生还有什么盼头?”
宝钗听了,心中也是伤感,便只得听凭王夫人去闹,只约束着下人,免得贾政知道,又是一场风波。她自己便每日里在梨香院守着宝玉,请医问药,自己也细细地看那宝玉的情形,却越来越发觉,宝玉之痴傻也未必是因失玉而起。
宝钗思忖多日,便叫来莺儿,吩咐她私底下去暗暗盘问跟随宝玉的小厮茗烟去。那莺儿曾认茗烟的母亲做干娘,两家人十分亲厚,故此莺儿与茗烟也熟识。莺儿便故意请假回娘家,来茗烟家串门时,便以话探问,竟真的弄明白了宝玉痴傻的真相。
原来宝玉对于黛玉的痴心始终未改,黛玉嫁人之后,宝玉便一直试图与黛玉再单独叙谈,倾吐衷肠,总是不得机会。一来黛玉深居简出,除了在贾母这边,与府中其他人几乎没有走动,也不可说不是为了避嫌;二来宝玉年少时因为贾母宠爱,整日在内帏厮混,与女眷也不提回避等事,自从成亲之后,也就不能入内帏了;还有那次被贾政窥破行藏,贾政便也防备着宝玉干出有悖人伦天理的事情,但凡黛玉出席的宴会,他便等闲不许宝玉参加,家里其他人俱都不知端底,以为他深厌宝玉。
宝玉待要再找机会,总是行动有人跟着,看管得严严的。尤其是黛玉搬去红果园之后,他竟连黛玉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待要出门去寻机会,王夫人总是不许,只说他的病还未大好,不可出门。宝玉便殚精竭虑,终于被他想出来了一个法子。
于是突然有一天,他就变好了。也可以读书了,虽说因为心里头厌烦,并没有读到好处,已经让王夫人惊喜不已;再就是不去与小姨娘们嬉戏胡闹,好好对待宝钗,真个是齐眉举案,大家都以为他已经转性,防范得也就松了。
贾琮回来之前,黛玉整理带给贾琮的衣裳,也曾拿去给贾母过目。黛玉的针线,宝玉自然是认得的,心中便有说不出的难受,便越发巴结宝钗,在王夫人面前也乖觉得很,王夫人巴不得他变好,自然是深信不疑,也就不禁止他出门。宝玉才得以找机会出门,身边只跟着茗烟,茗烟是他自小的伴读,什么事都不瞒着的,主仆两个人就得机会便傻子一样地偷偷跑到红果园去蹲守,却总是不得机会。因为贾琮不在家,红果园门禁森严,等闲人等连口信也不通传,只让去荣国府说话,内门里宝玉认识的丫鬟也不出二门,自然宝玉便一个熟识可以带口信的人都寻不见。
眼瞅着贾琮回家的日期临近,宝玉便不管不顾,那一日是黛玉回荣府省视贾母的日子,他便一早跑去红果园侧门,等黛玉的车驾出门时,迎着堵住去路,苦苦哀求。随侍车马的人大吃一惊,差点把他当匪徒绑起来,茗烟帮着他求告,到底让黛玉听到,大约为了息事宁人,黛玉便隔着车帘跟宝玉说了几句话。茗烟也未听得真,只听得了最后一句,黛玉说:“宝二爷,你就只当我死了就完了。”
当时黛玉的车马就过去了,茗烟见宝玉状似疯癫,生恐惹出事端来,自己是吃不了兜着走,便赶紧也牵过马来劝宝玉回家,宝玉却是浑浑噩噩,不辨东西,随着茗烟摆布,只是口中喃喃自语,茗烟依稀听宝玉说的是:“你若死了,我便做和尚去。”
那日回来,茗烟便怀着鬼胎,谁知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事情发生,心下才略略安定,过了两日,便听说老爷把宝玉的通灵玉给砸了,便传出宝玉痴傻了的话头,茗烟也未细想,将这些前前后后的因果全都当做是闲话说与了莺儿。
莺儿又把这些话儿学给了宝钗听,宝钗却是个心思清明的人,前后细细思忖,其中关联也就了然,真个是心字成灰。原来自己竟真是被这些时的宝玉给哄骗住了,以为他放下了从前的痴心,对自己用了真情,现在想想,何等的可笑可怜。然而,宝钗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那里面却因为前些日的虚情假意而孕育了一个小生命,她喃喃自语道:“小冤家呀,你何必要投胎来并不爱你的人这里呢……”
然而如今已经是木已成舟,她生是贾家的人,死是贾家的鬼,而且还要在这里生儿育女,将上一代的冤孽继承下来,担负下去,宝钗便是在初夏里也觉得浑身冰冷。
然而她到底是个稳妥的人,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消息摇动了心神不久,也就重又安定下来,宝玉是再也牵扯不住她的心了,可是王夫人一直是待她很好的,母亲也还指望着她,还有她尚未出世的孩子,无论如何,她也要在这个家里继续生活下去,所以也需要将宝玉束缚在他本不愿被牵绊的地方。从前若说她对宝玉终还有些不忍,如今已是情愫全无了。
今夏来得迟,来得猛烈,几乎把人给热煞,贾琮便是在这样的热天暑日又去赴任了,他需要赶在秋初之前到达,筹划布置,沿河施行他的治河策略,这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可以说是困难重重,可是贾琮从心里喜欢这个工作,不论是工作的本身,还是它的前景,都有让他全力以赴的动力。
陛辞那天,正是夏天最热的一天,朝房里四角都放着冰盆,皇帝还是挥汗如雨。他看着朝服整齐、踌躇满志的贾琮,有些许的感动,缓缓说道:“爱卿又要回去受苦了,朕很是不忍。”贾琮连忙跪下,一番慷慨的言辞,无非忠君报国之类的套话,然而皇帝很爱听,又给了丰厚的赏赐,贾琮也就启程上路了。
贾母自然是要设宴饯别,黛玉如今也有了些依依不舍的情义,贾琮反而安慰她:“且宁耐些时日,我说要带你回南去,自然是说话算数的。”贾赦、贾政自有一番训诫之辞,贾琮一一领受,这次的家宴,因为贾母事先有话,宝玉也来参加了,贾政担心他又有丑态,却见他坐在贾琮和贾琏之间,却并不拿眼睛往女眷那边瞄,只是失魂落魄地坐着,别人让他吃,他便吃,别人劝他喝,他便喝。贾政这才有些担心,是不是真的不该毁掉宝玉的那块玉,毕竟是他的嫡子。再看与邢夫人春风得意相比较,王夫人老态毕显,更觉可怜,一时也就有些灰心,对待宝玉稍微温和了一些。
这次宴会林家人也在邀请之列,林婶娘带着两个媳妇,还有林嘉蕤都出席了宴会,林婶娘坐在贾母一席,笑语温存,她的两个儿媳一个温厚、一个伶俐,应酬得体,也很受贾母的称赞。宴席将散时,林婶娘便笑着对贾母和邢夫人说,想请黛玉回娘家住几日,因黛玉每到春秋日,便容易犯嗽疾,今春调养得宜,今秋若是再巩固巩固,便可保万全了。邢夫人一口答应,贾母也说这样很妥当。宝钗在旁边听了,也觉得贾琮不在家,黛玉一人住着终是不妥,林婶娘如此举措很是周到,这样想着,又看了宝玉一眼,却见他还是状若无闻,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席散之后,众人各自回家,歇息无话,第二日起来,谁知一夜秋雨,竟暑气全消了。宝钗听得窗外丫鬟低声笑语:“今年天气邪呢,昨儿还热得想要剥层皮,今儿就恨不得穿夹衣了。”另一个也说:“可不是吗?后园子里的树木落了一地的叶子,宝二爷天不亮就站在回廊下面,一动不动,这会子自言自语,怕是在作诗呢。”那个便说:“二爷现在哪里还会作诗?只怕是痴病又犯了……”
宝钗听着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去远了,待要不管,终是放心不下,便披衣起来,拿了一件披风,来到后园子廊下,见宝玉果然站在那里,茕茕孑立,背影单薄落寞。宝钗心中有些凄然,缓缓走过去,想给他披上披风,却听宝玉轻轻念到:“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宝钗想这个人终究是入了魔障,再回转不来的了,回头便走,并不停留,一直回到自己房里,拉开镜袱,见玻璃镜里自己容华正好,青春年少,眼神却如槁木死灰了。不觉心痛神痴,缓缓取下项上挂的金项圈,想着母亲当年一边给自己挂上这金锁,一边第一次告诉自己那金玉良缘的传说,自己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已经不记得了,总是欣喜的吧。
宝钗拿过金锁,看着上面镌的字迹,轻轻念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她不由得苦笑了,现在看来这真是个笑话呢。她随手将金锁放进妆奁的角落里,她知道,通灵宝玉已经不存,这金锁她此生不会再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新得晚了,明日争取上午就更新。
第六十二回 解疑窦母子诉衷肠
这一年的秋天, 秋风来得劲烈,京城方圆百里的树木, 一夜之间, 枝折叶摧,夏秋的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渐渐的城里就来了逃荒的人, 破衣烂衫, 沿街乞讨,各处寺庙全都开始设起了粥场, 官宦人家纷纷舍钱舍米,然而饥民还是越聚越多。终于为了避免事端, 京兆尹联合九门提督, 上奏折建议朝廷关闭城门, 限制饥民入城。皇帝一见奏折,勃然大怒,明旨痛斥了九门提督, 令其加强巡查,严加戒备, 又将京兆尹治罪夺官,内阁大臣也不得不上表自请处分,皇帝准奏, 全都罚俸一年,尤自怒气不止。朝中上下无不噤若寒蝉,生恐一言不谨,祸在不测。
也就在这个时候, 贾母终于知道了通灵宝玉丢失的事情。原来,自从失玉之后,宝玉愣怔了一段时间,便又埋头于书本,只是这个时候,他读的却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时文策论,而是佛家经典,一遍遍地工楷誊写,渐渐痴迷,有些格言警句,他甚至刺破手指,用血书写,出家的心思日益坚定,直到了断荤茹素、清心寡欲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