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柔肠寸断,却总是放不下,抛不开,直到日上三竿,外面的鼓乐都乱了音了,麝月才匆匆赶来。袭人一见,喜出望外,连忙撵了哥嫂出去,急问麝月:“宝玉怎么说?”麝月将一个小包袱给她,说道:“昨儿我跟二爷和二奶奶都说了,二奶奶倒还叹息了一番,说让把你去老太太前留在房里的东西给收拾了,一起送出来给你。二爷当时没有说话,晚上我在你房里收拾东西时,二爷过来了,坐在床边看着,后来,就从箱子里扯出这条旧汗巾子,让我今儿当面交给你。”
袭人打开包袱,见里面是一条血点般大红汗巾子,才想起来这是那一年宝玉出去吃酒,把自己的汗巾子跟不知什么人的换了,自己当时还不高兴,宝玉便把这条来历不明的大红汗巾子赔给了自己——究竟是外面男人的东西,自己是一次也没有系过的。自己曾经给宝玉做过多少针线,又曾有过多少包含着柔情蜜意地物件?怎么宝玉却偏偏想着这么一条汗巾子呢?
袭人捧着这条汗巾子,心中有些不辨悲喜,只茫然问道:“宝玉还说什么了没有?”麝月扭头说道:“二爷说,让你好自为之。” 她担心袭人又哭起来,却不知袭人这会儿已经没有了眼泪。袭人就这样怔怔地捧着那条汗巾子走出了房门,她哥嫂连忙跟上来张罗着给披上了盖头,又搀扶着上轿。袭人总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布。在轿子里摇晃着,她心里想:黛玉说的没错,宝玉天性软弱,真到了面对现实的时候,他都是沉默。
这样吹吹打打地出了城,一直把轿子抬到了城南紫檀堡,新郎家里倒是很重视,仆役也很不少,袭人一概无知无闻,一直到入了洞房,才哭着不肯就范,那新郎也不恼,也不强迫,反而很是温柔缱绻。见袭人总手里握着跟汗巾子,有些眼熟,便伸手摸了摸,心里倒“咦”了一声。
原来这新郎便是蒋玉菡,他自幼学戏,渐渐成了名角,心里却恨那些贵人不把自己当人看,遇到宝玉那样待人的,自然是引为知己,甚至想从此跳出火坑,这才用历年积蓄,在紫檀堡置办了产业,原想着隐姓埋名,耕读为生,谁知忠顺王爷满城里找他,还派人到贾府去大闹一场,后来真就把他从家里绑到了王府。好在忠顺王爷也没有难为他,只要他肯唱戏,肯做小伏低,终还是有条活路。他倒也不记恨宝玉出卖了他,并且后来听说宝玉为此被父亲给暴打,还很是牵挂歉疚,觉得自己连累了他。
近两年来,忠顺王爷又有了新宠,便渐渐不那么拘禁着他了,只要有堂会时,他能去好好唱戏,其余的时间便听他自便。蒋玉菡便回到紫檀堡,渐渐整理出个家的样子来,他年岁不小,家里人都劝他娶一房媳妇,也好传宗接代。
然而戏子的身份低微,蒋玉菡却是看不上贩夫走卒家的女儿,他心里想着必要娶一个绝色的才配得上自己。他曾经听说过贾府里的丫鬟都是娇生惯养,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气派,又恰逢贾府里为了缩减开销而开始裁人,他便留了心,托媒婆子打听有没有贾府里出来的丫鬟,顶好是服侍过少爷小姐的。那媒婆子领命去了,没过两天便回话说,有了一个人选,伺候过老太太和宝玉的,人长得标致,嫁妆也很看得过去,蒋玉菡便忙让她去说,谁知一说就成,而且立刻就要办喜事。蒋玉菡只听说是服侍过宝玉的丫鬟,便已经喜出望外,也不去追究为何如此慌忙急促,便急急下了定礼,隔天便来迎亲了。
此时见了这块汗巾子,便把当年宝玉给自己的那块松花汗巾子拿出来给袭人看,那是他一直珍藏密敛从不示人的,袭人认出正是自己那块,蒋玉菡才信姻缘前定,喜不自胜,更加柔情蜜意,袭人无可奈何,只得认命。
却说袭人被遣嫁这件事,是贾母一手指派,王夫人和宝钗等人都一丝消息未闻,知道后都俱个惊讶。然而若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也很是不妥,所以过了两日,王夫人看贾母高兴,便随口问问,贾母却告诉她,自己是心疼袭人年轻,不忍她就此蹉跎,又知道与她商量,终是不成,便硬打发出去了,她服侍了这十几年,也该让她得个好结果。王夫人才放心,也只说老太太办事妥帖,并不敢再替袭人说什么了。
宝钗知道此事后,心中伤感,过了些日子,看看进了腊月门,便让麝月带了些东西去看袭人。麝月去了一日,回来闷闷不乐,对宝钗说道:“袭人面上看着还好,一大家子人都称呼她奶奶,吃穿用度与咱们家如今也不差什么,只是处处透着别扭。我隔着窗儿也见了她女婿,一个大男人,却穿红着绿,走路妖妖佻佻,挽着兰花指,说话生怕吓着人……瞅着……”
宝钗便明白了,道:“他原是个唱旦角的,这样的做派可能也是习惯,戏台上总是这样,出了戏也改不了。袭人可说了什么》”麝月想了想,说道:“袭人姐姐倒也没有抱怨,她看着瘦了些,人没有精神,只说她女婿对她还好,就是总打听咱们宝二爷……”
宝钗奇道:“打听二爷什么?”麝月吞吞吐吐说道:“问二爷平日爱吃什么,爱穿什么,做什么消遣……然后就自家里学起来……”旁边伺候的莺儿便冷笑道:“没有告诉他,二爷如今最爱看佛经吗?”麝月道:“怎么没说?他家里如今正经建了个佛堂,据说日日念经打坐呢……”
宝钗还未听完,心中已经腻烦了,便说道:“你下去歇歇吧。”麝月便低头退了出去。这里宝钗叹息不已。然而她心思通透,知道袭人必定是犯了老太太的忌讳,这样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却说进了腊月,家家开始忙年,贾母身上也好了,黛玉便依旧回了林府。这一日,京里四家店铺的掌柜过来算一年的总账,兼送年庆,黛玉便让他们到林府的暖阁外面,自己隔着帘子听他们说话。
这四个掌柜的都是林婶娘手底下使出来的,多年考察,最是勤恳老实。林婶娘的用人原则就是宁可笨些,也要忠心。黛玉管理起来便很是省心,何况她本是个聪明人,虽然从前未曾管过家,账目过手依旧清清楚楚,谈笑间便知道其中的猫腻。所以林婶娘如今虽不管事了,黛玉看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几件事过手,那几个掌柜便发现,其精细处并不亚于林婶娘,只不过是在小利上不计较罢了。
黛玉在暖阁里喝着川贝雪耳马蹄汤,翻着账本,一边看,一边问,只半个时辰也就算明白了账,便令将送来的银两入库,又赏了几个掌柜的年赏,一并连伙计们的也都给了,几个掌柜的都磕头谢恩,喜滋滋地去了。
这里黛玉对于银楼和洋货行里送来的那些个金玉首饰和稀奇的洋货玩意儿都不是很感兴趣,只过了过目,便让人都收了,自己却细细看那绸缎行送来的貂皮褂子和银鼠斗篷,挨着摸了毛色和薄厚之后,叫来青芷,吩咐道:“你把这件貂皮褂子加上个外罩,朴素些的,只要结实耐脏,给三爷送去过冬,他在外面不必好看,不要招摇,只徒暖和轻便。”青芷一笑,答应着去了。
紫鹃见黛玉劳碌了半日,并未露出疲惫,心下高兴,想着姑娘果然将身体调养得比先前好了很多。正想着,雪雁跑来说:“姐姐,卫家大少奶奶来了。”紫鹃奇道:“哪个卫少奶奶?”雪雁噗嗤一笑,道:“怪道呢,上次我这么跟咱奶奶说,咱奶奶也没反应过来,就是从前的史大姑娘。”紫鹃知道黛玉一向与湘云亲厚,便连忙进去回了,黛玉便说快请。
第六十八回 湘江水逝楚云飞散
那史湘云来得奇怪, 事先并未有信,对于已出嫁的贵妇来说, 这已是越礼, 若说黛玉住在自己家里,还可说是熟不拘礼, 偏偏黛玉此时也是客中, 住在林家,虽是娘家, 也算做客,史湘云就这么来了, 由不得让人不多想。
黛玉先就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等湘云进来, 见她气色不成气色,更觉惊疑。只见湘云围着一件里外发烧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却没有戴上风帽, 进门来,只见鬓发已经散乱, 湘云竟毫无知觉,一见黛玉,便跪下来哭道:“林姐姐, 你救救我们家吧。”说罢大哭起来。
黛玉大惊,连忙过来搀扶湘云,那紫鹃和雪雁也赶忙过来帮忙,湘云才啜泣着从地上起来, 紫鹃帮她脱掉外面的猩猩毡斗篷,却见她里面并未穿出客的衣裳,而是家常旧衣,可见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就慌忙急促地赶来的。
黛玉知道事非寻常,连忙屏退了众人,拉湘云坐到炕上,细细盘问。湘云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这样平静了好久,才能勉强将事情的原委讲清楚。这一讲,竟牵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原来湘云的女婿卫若兰是皇帝的龙禁尉四品带刀侍卫,此次随扈圣驾赴铁网山皇家围场秋狩,随行的侍卫中还有锦乡伯公子韩琦,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寿山伯公子陈也俊等素日同气连枝的世家子弟,谁知竟生出了意外的变故,今儿早上有卫若兰的贴身小厮浑身是伤地跑回来报信,说是卫若兰与几家公子在铁网山图谋造反,想要劫持圣驾,已经伏法了,派他回家来送信,让家里人快快逃命。
可怜卫老侯爷瞪着眼听完了小厮的话,一句话未说,就喷出口血来,眼看着不省人事。湘云是长房长媳,平时管家甚是妥当,深受老夫人的信赖,此时全家指望着她拿个主意,她却成了没脚蟹,乍听得卫若兰生死未卜,她的方寸便全乱了,仔细想想,自己的两个叔叔俱都是胆小如鼠,听说这样的事,只怕是撇清都来不及,卫家是指望不上的。而贾府的史老太君最疼自己,却一来年岁已大,精力有限,二来贾府如今也是江河日下,不可与当年相提并论,恐怕也是爱莫能助,这样在心里思忖了个来回,便想着只有辗转求黛玉,请林家出面,或可打听得确切的消息。
黛玉听了话头,已知非同小可,立时便让青芷去请林婶娘和林嘉蕤过来,两人恰好都在家,便都来了,林婶娘湘云是常见的,林嘉蕤却是外男,湘云也顾不得避讳,只得一起见了礼,又把方才的话跟林嘉蕤说了一遍。林嘉蕤皱着眉头听完,才说道:“其实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实不相瞒,自从圣驾秋狩,除了前一个月有往来奏折邸报,最近半个月已经断了音讯,内阁里也是一团乱麻一般,都不知道铁网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内阁里的大臣除了贾雨村是随侍圣驾的,另外两位与我都是一点儿潮水不摸,外面还要强装镇定。不过我们派去的探马也即将回来了,此事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林婶娘便安慰湘云:“卫少奶奶也不必过于焦虑,那小厮的话不可全信,有些道听途说也未可知。”湘云却是恐惧地直发抖,只说:“如今我也不盼着别的,只要我家爷平安,我便与他一起做个平头百姓也是好的。”林嘉蕤听她如此笃定卫若兰是出事了,心中便猜出了几分真相,打量着她的神情,问道:“卫少奶奶与卫公子少年夫妇,情投意合,想来卫公子有什么心事,也不会瞒着少奶奶。那么不才就大胆问一句,倘若圣驾无恙,少奶奶认为卫公子就凶多吉少了吗?”
湘云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素日卫若兰慷慨陈词,怒斥当今皇帝德薄量浅,不堪为君的样子,那个时候自己也是不加选择地赞同,甚至鼓励的,现在想来,这是何等的愚昧和危险呀!她如今只能信任林嘉蕤,便无言地点了点头。
林嘉蕤叹道:“如此说来,恐怕贵府的小厮所言都不是传闻,卫公子的确是出事了。我现在回想圣驾启程之前的一番布置举措,全由贾雨村一手安排,内阁其他人都不知情,那时恐怕就是翻了个口袋,就等着猎物入围呢——不日铁网山就会有旨意。”
正这样议着,忽然内廷就有小太监来传信:“林相,内阁的两位相爷请大人速去内阁,圣上传旨意来了。”林嘉蕤连忙站起来,看了林婶娘一眼,林婶娘点头道:“你只管去做你的事,这里的事情我来安排。”林嘉蕤点点头便去了。
林婶娘便请湘云暂留府里,等林嘉蕤的消息。其实已经不用等了,不久朝廷就发了明旨:川宁侯、锦乡伯、寿山伯、神武将军等几家图谋作乱,着锦衣府抄拿家眷,下狱严拘。湘云一听这消息,便似轰去了魂魄,便要回家去,黛玉挽留她,劝她等听林嘉蕤晚间回来,可有卫若兰的消息。这正是湘云最关心的,便忧心如焚地等着。
直到深夜,林嘉蕤才疲惫不堪地回来,见了林婶娘黛玉等人,林婶娘忙问他外面的事态,林嘉蕤说道:“这一次,皇帝终于将旧日勋贵一网打尽了。几家参与谋反的世家,所有成年男丁一例斩首,不得容情,所有幼童发配乌里雅苏台,给披甲人为奴,所有女眷……”他看了湘云一眼,继续说道,“一律发卖为官奴。”
史湘云失声问道:“我们川宁侯家呢?”林嘉蕤哑声说道:“圣旨上第一家就是川宁侯……此次铁网山劫持圣驾的主谋就是卫公子。”湘云仆倒在地大恸。林嘉蕤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对林婶娘和黛玉继续说道:“现在却不是哭的时候,要为卫少奶奶谋个出路,她是不宜在回去了,侯府如今已经被团团包围,幸而她在这里……”
他话未说完,湘云嘶声问道:“我家爷呢?若兰他怎么样了?”黛玉见她状若疯狂,心中惨痛,连忙扶住她,对林嘉蕤说道:“大兄不必隐瞒,遮遮掩掩不过是让云妹妹多受些煎熬,你只直说便是,云妹妹并非普通的闺秀。”
林嘉蕤点了点头,便说道:“卫公子在野战中,重伤被俘,已经被往京城押运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派出的探报,说卫公子伤势很重,恐怕未必能够撑到京城。其实不能撑到京城也好,到了京里,也是要明正典刑。这谋反的罪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是没有转圜的余地的。卫少奶奶此时不必想着救他,先救了自己要紧。”
黛玉抬眼看向林婶娘问道:“婶娘可有办法救救云妹妹吗?”林婶娘胸有成竹地说道:“无妨,我已经问过她的贴身丫鬟了,那孩子说她出门时急匆匆的,跟谁也没有说要去哪里,家里还以为她要回娘家。她就带了翠墨一个丫鬟,量那锦衣府的人也想不到她在咱们家——便是想到了也不敢来找人——卫少奶奶且住着,等风头过了,送到庄子上,然后嘉荃出去行商做买卖时,打扮成男人混在商旅里,远走高飞,哪里不能活人呢?”
黛玉未及说话,湘云摇了摇头说道:“不,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去见见若兰,哪怕是只见最后一面,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她这样说着,突然身上就来了力气,自己起身,端正下拜道:“林太太、林姐姐、林大爷,谢谢你们一心为我打算,容我来世再报吧。”说着就要走。
林婶娘劝道:“你这孩子,何必如此痴心?人最要紧的是保住性命,才可图将来。”湘云哭道:“我已经没有将来了,我没有了若兰,便是活着,也是跟死了没有两样,不如跟他去了罢。”说罢痛哭。林婶娘还要挽留,黛玉却说道:“云妹妹的心思我懂得,婶娘就让她去吧,人活一世,原本就是要随心顺意,至于寿命的长短,还在其次。只是请大兄打听一下,若是卫公子还在,就请安排他们夫妻见面吧。”林婶娘见她如此通达,也便无话。林嘉蕤虽觉得黛玉所言难办,却也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