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溶道:“我由于只管督造,河面上非我辖内事务,因此目前只想先结交分管岸上的统领。”
“据我所知分管岸上的统领就有五六个之多,让将军见笑,由于琐事诸多,这下面的人我委实不熟,但将军诚意难却,又令我备感不安。
“湖州水师营掌事的两位正副统领,兴许能给我几分薄面,不如,我替将军邀邀他们二位?”
霍溶扶杯微顿,扬唇道:“能请到两位正副统领,那是意外之喜。”
钱韫笑笑,举杯抿茶。
回到岸上已是小半个时辰后,霍溶进了差房,兀自坐了一会儿之后,与佟琪道:“去看看沈长缨在哪儿。”
长缨也在差房。
画像上的人经证实之后黄绩未过多久也回来了。此刻她正听他气喘嘘嘘回话:“那人招了,说王照之所以有如今这般滋润都是因为在漕运司里有人,常听他提起一个姓吴的与他有瓜葛。这个姓吴的好像在漕运总督府也有人还是怎么着。”
“吴莅?”苏馨容立时道,“一定就是钱韫了!”
长缨还是没吭声,但眉头已愈发皱紧。
“沈将军,霍将军那边有事请您过去。”
门外士兵在传话。
长缨思绪被打断,想了下然后起身,出了门。
穿过两排差房就到了霍溶房间,一进门,只见他也是神色凝重坐在那里翻文书。
“霍将军寻我有事?”
她扫了眼他手里文书封皮,并无文字,不知道是什么。
霍溶示意她坐,然后道:“我先前去见过钱韫。”
长缨抬头。
霍溶道:“此人倚权敛财这点毫无疑问,但他对水师营不熟,而且对于所有码头事务皆不曾回避,包括岸上水师驻防。”
“所以呢?”长缨道。
第093章 他们也不团结?
佟琪沏茶上来,给他们俩一人一盏。
霍溶揭开碗盖,顺手把刚才正看的两本册子轻抛给她:“所以我觉得他嫌疑不大。”
长缨静坐,恭听下文的模样。
”昨日我已经遣人在船上守了一夜,带回来这两本文书。”
长缨接过来打开,埋头看起来。
这是两本记录着钱韫在督粮道上收缴银两的小册子,不局限于谷粮,还有茶叶,盐,丝绸,桑麻等各来路进账。
上面虽然没有登记数额,但是从可供敛财的渠道数看起来,每一季能到他手上的绝不会是什么小数目。
“钱韫在理刑官位子上已经做了好几年,倘若要盗料生财,不至于近一年才动手。
“而重要的是,他在督粮道上敛财的手段已经驾轻就熟,能开拓出这么多渠道,而且还保持得这么稳定,再加上这般不显山不露水,他没有必要再去费那个工夫盗船料。”
霍溶说。
长缨听完沉吟,随后抬起头来:“可是我跟踪王照之后得到的最新消息,却都指向钱韫。”
说着,她把先前探查线索直指吴莅的事情细细说了,然后道:“虽然我也觉得倘若此人是钱韫,他便不至于会有如此高调。
“可是那去取纸条的人是吴莅的手下,而吴莅又是钱韫的提拔上来的,难道吴莅一个小小监兑,他做下这么大的事情,还能不知会钱韫?钱韫知道了,还能不抽上一股?”
霍溶听完,看向旁边站着的佟琪。佟琪忙道:“至少昨夜里潜伏了一整夜的护卫说并没有发现钱韫与岸上漕运司和水师营有牵连。”
没发现的可能性有两个,一是还没到发现的时,一是的确没有。
霍溶想了下,说道:“不知道徐澜那边商船查得怎样了?”
长缨环臂未语,垂头想着自己的心思。
事实上她在此前已然把钱韫给划出去了,但王照这条线跟踪下来却反而又得到了这样的结果,确实令她始料未及。
再想想王照先前那鬼鬼祟祟的姿态……
她忽然抬头,说道:“还有一种可能,便是王照在撒谎。”
霍溶看过来。
她说道:“之前黄绩打听来说王照对于关押在卫所里的几个工匠的下落有所怀疑,由于当初人是士兵们抓的,那么他会疑心到我们也在情理之中。今日黄绩拿下了他的赌友,若他回过头来加以试探,自然会设些迷障。”
“你是说指使他的人不会是吴莅?”霍溶凝眉靠进椅背,思索道:“可是据你所说,王照的赌友与他翻脸是黄绩起意使的计策,这就不应该他们双方事先有商量。
“而且你也说王照与河道上挺熟,钱韫甚至都时常会差遣他做事。”
“如果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用以应对如今局面的呢?”长缨问。“此事动静太大,即便当初全是漕运司一手把握码头,的确也难免树大招风。
“王照是不是撒谎,钱韫是不是无辜我不能完全肯定,但这背后的人既有这样的胆子,则必然应该想过退路。”
“可他们为什么会瞄准吴莅?”霍溶提出疑问,“钱韫安插吴莅为监兑,监兑管的正好是督收,这些年应该为他揽了不少财。
“王照他们敢动吴莅,钱韫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乃至是钱韫后头的柳烁都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不考虑后果?”
说到这里他目光忽又一闪,接着又说道:“除非,此人在漕运总督府势力也十分不小。”
“没错!”长缨点头,“如果栽赃钱韫的人来头不小,那么是否也可以说明,漕运司内部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团结?”
漕运司从原属皇帝直接管辖,逐步沦落到由外戚把控,最大原因之一就是各级职务均由顾家斟选派任。
多年来虽然兵权仍在皇帝手上,但漕运由于卡住了南北航运的命脉,各处也让顾家一党把得跟铁桶一般紧,也未能奈何得了他们。
倘若他们之间当真勾心斗角到了不惜栽赃陷害对方的地步……
屋里蓦然一派静默,不止是长缨在迅速梳理这个可能,霍溶也起身走到了窗下沉思。
“不管怎么说,得先确定这件事与钱韫有无关系。既然查到吴莅头上了,那就再往下查。王照这边你继续盯着吧,今夜里我也会让人继续上船潜伏,然后去贴身跟踪吴莅。”
稍顷,他转身交代佟琪了几句,又跟长缨道:“上次去的定旺号船坞与福字号商船皆与东瀛人有往来,船料的事不一定跟东瀛人有关,但至少说明兴许有勾结。你若发现了什么,记得留意辩别。”
说到东瀛人,长缨又想起来:“上次在长兴,被灭口在树林里的黑衣人,知道是什么来路了么?”
霍溶自茶杯后抬眼:“怎么?”
长缨迟疑半刻,说道:“我总觉得这里头还有东西可挖。”
霍溶沉吟着,道:“目前还没有线索,也许会是个悬案。”
长缨点点头,没说什么了。长兴那事儿京师还没有传来定案的消息,扰人的事情说起来其实还有一大堆,哪里能这么快全部解决。
她站起来,拿起解在桌上的剑退下。
走到门口正好遇见回来了的管速,不熟,她看了眼急匆匆的他便就出门了。
霍溶端茶望着她背影,直到管速躬身到了近前才看过来。
管速喘着气道:“爷,周梁回来了!”
……
长缨回到差房,苏馨容还在等待。
问她霍溶找她干什么,看在公务的份上,长缨浅浅说了两句,立在门下想了想,码头这边实在无事可忙,便又着黄绩牵马,先回府去。
方才与霍溶把线索一理,她已觉得钱韫被栽赃的可能性颇大,漕运司由顾家把着这么多年,这么大的盘子,又涉及重利,没有分岐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居然会有人直接把祸水东引到钱韫头上,凭借着钱韫背景,此人若不是有把握,那也是够胆大的了。
而眼下除了她与霍溶这边的进展之外,不知道徐澜那边又有没有什么突破?
进府她把马给了吉祥,周梁就迈腿奔了出来:“头儿!”
第094章 他走火入魔了?
长缨进了书房,周梁跟进来之后说道:“那霍溶说的没假,他果然是三年前跟人议过婚,差点就要成亲了。
“那新娘子没福,在过门头一天暴病而亡,据说还是京师哪个权贵府上的表小姐,因为最终没做成霍家少奶奶,城里的人也就淡忘了。”
权贵府上的表小姐?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长缨窝进椅背里眯了眼:“她妻子姓什么?”
“据说姓沈。”
长缨目光定住。
姓沈?……那就是沈琳琅无疑了。
沈琳琅是他没来得及举得婚礼的妻子,所以他才会对她念念不忘,然后偏执地把声音相似、同样姓沈,而且还都属权贵的亲戚的她沈长缨也当成了沈琳琅,这是说得通的。
但他不是说沈琳琅已经死了吗?
死了还执着地疑心她是沈琳琅,难不成怀疑沈琳琅假死逃婚?还是说沈琳琅的死有疑点?
她再想了想,觉得这想法虽然有些对头,但假死逃婚这种事未免荒谬。
然而,他既然说她的声音酷似沈琳琅,那么他就应该见过她才是,为什么还能固执地错认到如今?
总不能,她连长相也跟沈琳琅肖似?
还是说没见过面?
倘若他是没有见过沈琳琅的,那他嘴里那番深情厚义又岂非可笑?
“你在哪里打听到的?”回想起他数次追问她三年前的事情,她又问道。
“就在霍家铺子里,属下为免他们起疑,还临时雇了旁人一道入内的。走了三家,都是这么说。此外也在霍家较熟的富户人家打听了几嘴,得到的结果大同小异。”
长缨盯着桌面看了会儿,没再说什么。
霍溶当日说他妻子死了,她出于疑惑才去求证,既然真有这回事,她又没有再往下挖掘的道理。
至于他把她当成沈琳琅……不对,如果沈琳琅就是他的妻子,他又把她认成沈琳琅,那岂不就等于是把她误认为成了他的妻子?
那他那天在集议会之前当众说出来的那番话岂不就——
长缨只觉一阵恶寒。
她还以为上次跟他开诚布公地把她没失忆的事情说明白了之后,他不会再那么死心眼儿,合着他根本没听进去,而且那番话还很有可能就是说给她听的——这就真是很搞笑了,他娶的是哪家的闺秀他不知道吗?
他已经知道她是沈璎,随便一查就能知道有没有弄错,为什么还要坚持?
这家伙,该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长缨心里,开始生起一股莫名的惶恐。
……霍溶紧跟在长缨后头回到的府里,还在喘气的秦陆派来的护卫把经过给说了。
“周梁在霍府周围尽打听来着,行事十分隐蔽,秦先生说要不是事先收到了爷的去信,很可能已经让他得逞。
“不过他收到信后已经及时做过了周密安排,如无意外,不会有什么问题,秦先生让小的快马前来告知一声爷。”
霍溶在珠帘下点头,而后撩起的帘子放下。
跟沈长缨三年前那段他迟早需要摊牌,不管她认不认,也不管她是不是失忆,先让她有个准备没有坏处。
眼下倒不是非得将这段过去做个什么处理,只是倘若她所说无假,在她昏迷之前的经历就很值得细究了。
毕竟这件事里头还梗着个钱家,钱家被杀的那些人命,他势必不能当做没有发生。
那么背后这人究竟是冲着她来的,还是冲着钱家来的,又或是纯属意外,终有一日他都要弄个清楚。
“去歇着吧。”他打发人走了,除了外衣,又问起佟琪,“通州那边怎么样了?”
佟琪算了算日子:“去了有十余日了,再有几日,应该也要回来了。”
又走上来几步道:“昨儿徐将军虽然给少夫人送了香,但是今儿一早吴妈去徐家还礼的时候又把香原封不动地还回去了。”
霍溶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然后把中衣也除了下来。
虽然对于沈长缨说自己没有失忆的事,至今为止也只有她的一面之辞,但他仍然选择相信她的话,因为她身上的确还有疑点。
“爷,黄,那个黄将军来了!”
刚刚才下去的管速又快步冲了进来。
霍溶光着膀子站在帘下,手还搭在正解了一半的裤腰带上。
他目光微一停顿,随即阴冷地扫了一眼过来:“好好想想怎么回话,回不好就罚你扫一个月院子。”
管速猛地被口水呛到,咳嗽着出去了。
黄慧祺候在门下,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费尽心思挑出来的一身素雅衣裙,又探头看了看屋内。
管速走出来,为难地冲她笑了一下:“抱歉了黄将军,我们将军今儿请了伶人在听曲儿,眼下不方便见客。”
黄慧祺顿住,随后道:“将军还喜欢听曲?”
男人家三妻四妾的她能接受,这养粉头听堂会这种——诚然,男人嘛,尤其像霍溶这种男人,若独身住着没点乐子,多少有些不合理。
可他霍溶素日拒人千里,她屡次主动他都不给机会,私下里难道会是这种人?
黄慧祺并不相信。“别是管护卫根本没去通报吧?”
管速笑道:“黄将军可冤枉死我了,我们将军这些年长年在军营,闷了累了就爱听个曲儿消遣。
“谁让我们少夫人不在呢,要是我们少夫人在,别说闷点累点,就是让我们将军日日吃斋他都是高兴的。
“黄将军要是不信,索性您就进来陪我们将军听一曲儿喝上两杯?”
黄慧祺再怎么说也是个官家小姐,更莫说如今还混了个官身,听他一口一声的少夫人心里已跟扎了刺似的。
若跟他霍溶坐坐吃吃茶倒是美事一桩,可两人坐一处,喝着酒听伎人奏曲又算怎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