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孙是一个可以逼着自己亲生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人。他可以在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之后,不认这个女儿,也可以在司马相如获得朝廷征召后,赠送司马相如百两黄金。
这么一个唯利是图,无宝不落的人,见到杨氏欠下这么一大笔债务,得罪了天子舅父,不仅不会伸手帮杨氏一把,恐怕还恨不得立时跟杨氏撇清干系,把她扫地出门。
卓王孙可不会顾及她嫁进卓家多年,还替卓家生了一子一女的情分。
她之前还试过让小姑嫁给自己长兄,还从卓王孙夫妇身上下手,却不想小姑拒绝得斩钉截铁。
她哪里还有办法?
卓文华下意识地回道:“阿翁不……”
话还没有出口,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
卓王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为卓王孙的亲子,何尝能够自欺欺人。
正因为如此,他从小便知晓,只有自己立得住,才能护着自己的阿母跟阿妹。
他的阿翁,在利字当头的时候,是根本不会顾及他们的。
杨氏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满脸泪水掺着笑容,神情哀婉之极,“你长阿妹甚多,自小带大阿妹,连她成了寡妇都把她接回家里,她与人私奔都从未怪过她。阿妹当垆卖酒,你给过她多少贴补?这么一个你放在心尖上,当成眼珠子疼的妹妹,我如何敢告诉你,他们说只要杀了阿妹,就会放过杨氏满门?若是你看着你的阿翁阿母跪着求你,看着你长兄被打得不成人形,你年幼的侄儿就要被切去双手,你如何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她原以为卓氏被封为皇商,是他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她来长安这些时候,见多了世家豪门,才知道这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小小的一个皇商,家里没有半分根基,在长安就是别人砧板上的肉。
她原想着,得了小姑的财帛,替那些人办妥了事,便让丈夫辞了皇商,回到蜀中,过原来的日子。
他们之前虽然没有豪富,但是也是富贵人家,再加上小姑的财帛,如何也能把日子过好了。
只是如今事发,她没有杀了小姑,那些人定不会放过她,放过杨氏。
卓文华为人正直,又疼爱妹妹。
她还有一双儿女,她不能让儿女有一个背负骂名的阿母。
杨氏眼中掠过一丝狠意,倏地便拔下头上的金钗,朝自己的咽喉猛然扎下。
“不要!”卓文华目眦欲裂,浑身的血都僵住了,立时便扑过去要拦住杨氏。只是他再快,离杨氏还有几步,哪里比得过一心求死的杨氏。
“嘭。”
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坠落之声,杨氏手中的金钗掉到了雪白的地毡上,人也倒在了地上,没有丝毫动弹。
出手的自然是苏碧曦。
她只轻轻弹出两道气劲,便拦住了杨氏。
杨氏承认了所有的事情,又不是个蠢人,自是知晓今日唯有一死,才能够换来自己儿女的将来。
卓文华赶忙上去看,见杨氏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心下稍安。他复闭了闭眼,对着苏碧曦而立,眼角又有泪水流出,“阿妹,你阿嫂初来长安,水土不服,得了急症,恐命不久矣。”
这就是要让杨氏偿命的意思了。
杨氏倒在地上,听见此言,更是泪流不止。
苏碧曦走到杨氏面前,蹲在地上看着她,拿出帕子给她擦脸,“阿嫂,我似乎从未说过,馆陶大长公主帮我相看的郎君是谁。”
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从来没有女郎跟人婚前相悦,还大肆宣扬的,他身份又特殊,我便未曾告知你们。那位郎君,便是当今天子。”
时下世风就是再开放,对待女郎也多有看重,也断没有女郎婚前跟郎君有私的道理。父母之命,方是正道。
许多人成亲之前,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婿一面。
所以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卓文君又是蜀中甚是有名声的才女,司马相如更是天下皆知的名士,方能够成为一段轶事。
也就只是轶事,时人谈起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多加鄙夷,闺中女郎甚至还会欣羡,但是家中长辈却从不是把此事当成是一件好事来说,还会告诫自家女郎,切勿效仿。
事实证明,卓文君选司马相如,也是错的。
他们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得来卓家的承认,后来不照样是和离收场?
杨氏来长安是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后。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苏碧曦乃是卓氏女。如若从卓府传出消息,说苏碧曦跟天子在太皇太后孝期有私。刘彻前脚昭示天下,要替太皇太后守孝一年,后脚便在孝期行如此大不孝之事。即便是刘彻,也承担不起这个罪名。
有鉴于此,苏碧曦并没有跟卓府任何人透露此事。
知晓她跟刘彻过从甚密的,不过是卫氏,窦氏,陈氏等几个汉室的权力最中心的冠盖世族。
这些世族家里,哪怕是挖了一口井,也会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向来是谨言慎行。
杨氏毫无根基人脉,对此事自是一无所知的。
卓文华跟杨氏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卓文华更是骇得退了一步,“阿妹,你跟天子……天子会放过你阿嫂……”
以杨氏做下的事,几条命都不够抵的。
既然天子已经定下了阿妹,如何会放过杨氏?
苏碧曦方才拦下杨氏,又制住她的穴道,就没打算真得要了杨氏的命,“阿嫂重病,需要静养,外人不好搅扰,无力看顾两个孩子,便让阿嫂明日便回去蜀中,侍奉阿翁跟阿母,并养病吧。阿嫂今日带来的所有人,尽数留在翁主府待命。杨家在太皇太后孝期饮乐,大不敬,抄家,满门流放西疆。我会寻几个稳妥的人,待会跟着回卓府,照看阿嫂。”
有她的人亲自照料,她还会给杨氏用下一些药,让其成日浑浑噩噩,无法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杨氏回到蜀中,她会去信一并告知卓王孙跟卓夫人杨氏做下的事,他们一定会知道如何处置杨氏。
阿满是卓家嫡长子,再有几年便要跟着卓文华理事了。如果不能分清好歹,那便是卓家之祸。
阿雅是女郎,身家性命俱是系于卓家,外家又已靠不住,自是知道该如何为人的。
长安卓府中,卓文华还有一个妾室,膝下还有一个庶女。妾室虽然不能代表卓家交际,打理府中琐事还是无碍的。
她看了一眼满身衰败气息的杨氏,“杨家欠下武安侯十万两黄金之事,杨家满门皆会平安,我会处置妥当的。阿母不日便会来到长安,亲自看顾两个孩子。阿嫂为人阿母,知道回去该跟他们说什么的,是吗?”
杨氏含泪点头。
天子已然知晓此事,以他跟苏碧曦的关系,苏碧曦定能够处置妥当此事。而若是她在两个孩子面前说错了一句话,莫说是两个孩子的前途,只怕是性命都保不住。
她带来的人,只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苏碧曦走进卓文华面前,泪珠一滴一滴从脸上掉落,双手颤抖地握住卓文华的一只手,“阿兄,都是我错了,都是我害了阿嫂,害得她做下这些事,若是我没有………”
如果她没有招惹刘彻,根本就不会有人盯上杨氏,杨氏也不会做下这些事。
她的敌人要回击她,拿她本人没有办法,便让她祸起萧墙。
“阿妹不必自责”卓文华眼中含泪,像小时候那样把苏碧曦抱进自己怀里,“阿妹只是为了跟司马相如和离,让卓家免遭他刁难,方结识了陛下。之后的事,哪里能怪得了阿妹……你阿嫂……杨氏持身不正,方犯下弥天大罪。是阿兄对不起你,没有管好自己的妻室,害得你一再遇险,还要为杨家奔走。是阿兄对不住你……”
他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湿漉漉的布巾,片刻都不能喘息,酸痛得几乎以为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似的。
杨氏做出这些事,他绝不能说是没有责任的。
若是他能够发现杨氏这些时候的反常,洞悉杨氏会做这些事,及时阻止,事情便至少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的妹妹一生已经苦成这样了,他的妻子还要在妹妹伤口上撒盐。
她顾及到他,顾及到侄儿侄女,还要放过杨氏,还要替杨家善后,不知要付出多少东西。
天子的妃嫔哪里是那么好当的,自古以来的外戚有几个好下场的。卓氏的根基,哪里能够应付得了这么多的腥风血雨。
妹妹为了卓家,还要做多少事。
苏碧曦哭了一阵,从卓文华怀里站起,给自己擦了擦眼泪,强笑道:“今年我还有事,就不能陪阿兄你们过年了。今日我亲自下厨做几个菜,给阿兄赔罪。”
刚出了这样的事,孩子们得知母亲连过年都等不及就要离开,心中定是会疑虑。
她过去卓府过年,两厢都尴尬。
并且,淮南王她还动不了,至少要找田蚡跟卫子夫讨回些利息,就当给他们年下时节,送一份大礼。
卓文华点头,也陪着她笑,“阿兄能帮忙的,定要告诉阿兄。”
第160章
淮南王府在三日后摆赏花宴。
太皇太后薨逝,天子下旨三十日内禁饮宴。现下日子早就过了,自是可以摆宴的。
正经来说,已经是快要过年的时下,各家各户都是准备年货,打点东西,阖家团圆以备过年,没有还摆宴的规矩。
但是淮南王这位刘陵翁主刚从淮南来到长安不久,自然是要做主人家,在王府摆宴的。年后都是走亲的时节,恐怕都没有闲暇。淮南王在长安的府邸,梅花开了满园,正是赏花的好时节,便托大请了各位来。
淮南王刘安本身便是一个好读书鼓琴,著书立说,又从古代君子,养了三千门客,礼贤下士,很是有些名士风度。他宠爱的翁主如此行事,也算不得出格。
苏碧曦也接到了帖子。
馆陶大长公主虽然还在长安,不过是为了替太皇太后守孝,才没有回到封地。等孝期一满,馆陶大长公主自是要离开长安的。在孝期,她更是一直深居简出,更遑论出席宴会。
但是以苏碧曦的身份,能够收到淮南王翁主的帖子,仍然是有些诧异的。毕竟她跟刘陵没有过任何来往,甚至从未见过面。
下帖子给客人,至少要有些关联,她跟刘陵没有交情,倒是实打实的仇人。
只是刘陵既然已经主动下帖,那她如果不接着,只怕还会有层出不穷的后招,让人防不胜防。
赏花宴当日,当苏碧曦坐着翁主府的马车,披着白狐狸披风,来到淮南王府时,便在垂花门前见到了这位名声在外的淮南王翁主。
刘家人的相貌一向是好的,刘陵更是其中翘楚。
她皮肤极白,满脸堆笑,十几岁的女郎,花容月貌。一双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笑意盈盈,不笑的时候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刘陵跟苏碧曦见礼过后,便笑道:“早就听闻了文锦翁主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今日方得一见,真是让鄙府蓬荜生辉。”
几日前才算计了苏碧曦一遭,现在就跟没事人一般寒暄,这份脸皮实在是难得了。
苏碧曦回说:“翁主谬赞。承蒙翁主下帖,得以一赏淮南王府美景,感激不尽。”
“你是姑母之女,我们乃是姐妹。长幼有序,妹妹在这里见过阿姊了”刘陵正经行了一个拜见的礼,拉过苏碧曦的手,便向待客的正厅行去。
各家的郎君自有她的兄弟招待,女客则在另外的地方了。
苏碧曦面上带笑地跟着刘陵走着,目光却扫了扫守在垂花门的一位家将。
这位剑士四肢矫健,气息绵长,手上虎口有厚茧。
淮南王门下有门客三千,其中不乏修为高强的侠士,也有剑术卓越的剑士。
以苏碧曦的目力,这位家将的内力修为很是深厚,实属难得。刘陵把这样一位修为深厚的人安排在这里,此间的不怀好意已经昭然若揭。
她之前在长安郊外,以一人之力领着府卫,降服了一众刺客,想必已经引起了诸多人的忌惮。
刘陵在宴上行止有度,不仅主动把苏碧曦介绍给了众人,还将苏碧曦成为吾姊,俨然把苏碧曦看成是正经的宗室翁主。
有她这个态度,宴席上的其他客人自然不好扫了主人的颜面,也向苏碧曦见礼敬酒。
一番下来,苏碧曦便是喝了不少的酒,面上已是通红。
随侍的阿青便在一旁说,“女郎不妨出去散散,醒醒酒意。”
苏碧曦步子不稳地扶着阿青的手,便向刘陵告罪,刘陵笑着吩咐了身边一个侍女,“你带翁主前去备给客人的厢房,仔细照料。”
宴席上有人前去休息,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主人家一般都会准备好厢房以及引路的使女,以备客人中途休息。
众人在宴席上用了东西,年纪小的一些女郎已是要去梅园中赏花了。
上了年纪的妇人便嘱咐女儿们自去顽,只不许调皮惹事,便顾自跟自己熟悉的友人说话。
谁知年少的女郎们刚出厅里不久,就有自家的使女面色苍白地回来报信,说是女郎们出了事。这下各家夫人们哪里还坐得住,立时便让人引路,去寻自家女郎。
丞相韩安国的夫人韩夫人落后一步,低声问报信的使女,“究竟发生了何事?”
使女惊慌不定,“修成君家的杨大娘子引着女郎们去看王府一处奇景,谁知路上听见尖叫声。杨大娘子执意要去看发生了何事,便看见给女郎们的厢房里,有衣衫不整的郎君……”
韩夫人已知自家女郎无事,闻言便挑眉。杨大娘子今日作为太过刻意,她又是淮南王世子未过门的妻室,想必此番作局的便是淮南王自己了。
只不知,淮南王府此局,所谋为何。
夫人们来到厢房前室,见到了自己女儿,心终于放了下来。
同样来赴宴的太仆公孙贺之妻,卫大娘子卫君孺像是想起了什么,惊道:“方才只有文锦翁主中途退席,想必便是在这里……”
杨大娘子面上也是惊恐,“但是房中还有一位郎君……”
“郎君……”淮南王府一位使女悚然地捂住嘴,“司马郎官也在厢房休憩……”
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在座都不是蠢人,自然便明白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