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语诺不着急发问,等了一会儿,门后的人接着说下去:“我的茧,是干活干的……”她有一张养尊处优的手,干净得纤尘不染,可他的手扛过农具,磨过糙木,是一双粗人的手。
“是吗,”傅语诺似不在意,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不经意地在他掌心蹭了蹭,痒得他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那你给我的钱是干活挣来的吗?”
“……我,我帮杨老师整理档案……”
傅语诺轻轻地笑,那笑声如有魔力,烫得他整张脸都热了起来,她调侃他:“你看过收据了吧?这些钱不够。”
门板又慌张地震动了一下,许知凡急道:“……我以后会还上的!”
“不着急,”她安抚性地捏了捏他的手心,他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好似控制情绪的开关不在自己手上,任凭她掌握似的,傅语诺慢慢地试探,“我听说你表现得很好,为什么不敢上台?”
许知凡的后背又紧张地绷起,他抿住唇,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的手。
“是因为我吗?我逼你进乐团所以你不高兴了?还是单纯的不想上台?”
“……我没有不高兴。”
“那就是单纯的不想上台?”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傅语诺想了想说,“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陪你?”
“嗯。”
“……可、可以……”
“那现在把门打开,让我看看你。”
许知凡舔了舔干燥的唇,喉结不安地上下滑动,他轻轻地拨开门锁,打开隔间的门,看到一张漂亮得发光的脸蛋,他心脏急跳,像要飞上天空……不,他已经飞上了天空,脑袋因缺氧而昏昏沉沉,做着不现实的梦。
梦境里,长发及肩的少女笑着对他说:“跟我走吧。”
于是他如坠云端,身不由己地轻飘飘地跟了上去。
第13章
傅语诺带许知凡去的是南城大学附属幼儿园,她的母校,虽然她只在这里上过一年大班,却对这里有着深厚的感情。
她的父母曾是南大的教职员工,她因此在此入学,这里的许多学生家长和老师也都认识她的父母,有的甚至曾是同学或同事,傅语诺经常能从他们口中听到赞美她父母的话,这令她由衷地快乐,她的父母曾是那样恩爱,那样地爱着她。
她上中学的时候,谢西然给幼儿园捐了一间图书室,她也经常利用假期来学校做志愿者,照顾小朋友,这是谢西然品德教育里的一环,教她学会爱心和友善。
傅语诺在到幼儿园之前给老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自己会带一个朋友过去,拜托她帮忙。
收起手机时,她和许知凡正好走到公交车站,他的视线追随着几辆疾驰而过的出租车,犹犹豫豫地看她,似乎不安于她的迁就。
傅语诺解释道:“我尾椎骨受伤,医生说我不能坐着,搭公交比较好。”
许知凡放下心来,可公交车进站,一群人蜂拥至车前,他的心又提起来,悄悄地护在她身后,跟她一起上了车。
幸好现在不是高峰时段,车内并不拥挤,许知凡紧随她后,不动声色地将她和其他人隔开,有大妈要去后排抢座,经过时不客气地推了他一把,许知凡攥紧车顶的横杆,分寸不让地定在那里,大妈不满地瞥他,没想到小伙子火气更大,笔直地瞪着她。
哪来的煞星,大妈被那目光吓了一记,不敢多说话,急忙侧身挤过去,人都通过了还频频回头,现在的年轻人哟,素质真是越来越低了。
傅语诺注意到大妈怨念的目光,回头朝许知凡努努嘴,小声问他:“你认识?”
许知凡不高兴地抿着嘴,手肘稍微一侧挡住了她的视线:“不认识,”停顿几秒,又小声说,“……讨厌鬼。”
傅语诺不知他在气什么,却觉得他这副小气的模样很可爱,很好笑。
许知凡见她莫名笑起来,也不自觉地偷偷弯起了嘴角。
午后的阳光和煦温暖,爽朗的风从车窗漏进来,吹开他额前的碎发,疮疤已经结痂,很快就要愈合。
幼儿园的潘老师知道傅语诺要带人来,早做好了准备,安排他们给大一班上音乐课,他俩一进教室,许知凡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全是小孩子,满屋子的小孩子。
小朋友们已经在房间里等有一会儿了,胆子大的撒丫子满屋跑,胆子小的则乖乖坐在小板凳,腿并拢,手背后,好奇地打量他。
许知凡不知所措地僵立在门边,两个你追我赶得汗涔涔的小男孩经过他面前时停了下来。
“哥哥你是谁?”
“哥哥好!”
“你、你们好……”
傅语诺没有给许知凡太多适应的时间,她很快进入状态,拍手召集大家围拢坐好,房间里安静下来,许知凡就像个意外来客显得十分突兀。
傅语诺拉他到前面,请他自我介绍,许知凡局促地捏着衣角,除了求助性地望向她以外什么也做不出来,她便请他坐到钢琴前。
许知凡求之不得,急忙坐下,他想躲在钢琴后面,可坐下后才察觉更尴尬,全场的小朋友和傅语诺都巴巴地望着他——对啊,这可是一节音乐课!
“许老师,课本在架子上。”傅语诺友好地提醒他。
底下有小朋友跟着小声议论,声音充满惊奇:“叫许老师哦!”
许知凡的脸迅速红起来,他低下头不敢看他们,胡乱翻开音乐课本。
小男孩压着嗓子反驳:“是阿诺姐姐的男朋友!”
“男朋友哇!”一双双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注视着他。
他承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脸烫得要爆炸,手放在琴键上微微发抖,一不小心按出一个低沉的颤音,他吓得连忙收手,一抬头,又撞上一双双充满期待、好奇、疑惑的纯真目光。
脚不自觉地轻颤,迟迟不敢踩上踏板,他喉咙发紧,嘴唇干涩,没有安全感,非常没有安全感,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承载期待的舞台,他想藏起来,想把自己锁回小隔间里,想躲进一个熟悉的、安全的、无人打扰的世界。
熟悉的、安全的、无人打扰的世界。
一个只有他自己的世界。
手指悄悄放在琴键上,哆——第一个音符突兀地响起,紧接着是第二、第三、第四……很快音符连缀成曲,蓬勃悠扬的旋律从音箱里流淌而出,将他环绕包裹,许知凡闭上眼睛,像沉入另一个世界。
小朋友们睁大眼睛看着如入无人之境的许知凡,这曲子好美,可是他们没听过,要怎么唱?视线纷纷投向傅语诺,后者露出安抚的微笑。
傅语诺优雅地倚在三角钢琴边,蓬松的鬃发勾勒出纤细的身形,她和着柔和的旋律舒缓地念唱:
“暮色中在我的天空里,你像一片云,
你的形状与颜色正是我喜爱的模样。
你是我的,我的,具有甜蜜双唇的女人,
在你的生命中,我无止尽地梦想着活着。”
许知凡深深地凝望傅语诺,她优美的侧脸映在一片金色的光晕里,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眼睑上方有一块极小的粉色淡痕,不知是哪只调皮的蝴蝶留下的亲吻。
“我的灵魂的灯浸染你的双脚,
我的酸涩的酒在你的唇上变的更甜,
噢,我的夜曲的收割者,
那些寂寞的梦如何会相信你将会是我的。”
他其实很早就见过她,三年前的迎新晚会上,她身着一袭白纱长裙,在璀璨热烈的灯光和掌声中款款登台,动听的旋律自她指尖倾泻,辉煌的技巧与炙热的情感完美结合,她是远古的祭司,轻而易举地操控最私密的情绪,以华美乐章泣诉一段遥不可及的梦境,他陶醉在她编织的梦里。
“你是我的,我的,我在午后的风中放声大叫,
而风,拉扯我丧偶般的声音。
劫掠我双眼的女猎师,你的战利品,
让你的夜的凝视宛如水一样的宁静。”
她有一双琥珀般的眸子,总是闪耀着不谙世事的光芒,有一股穿透人心的良善之美。她确实是良善的。她洞穿了他怯懦之下的渴望,原谅他的窘迫与无礼,假扮成恶人给予他一次登台的机会。
她努力地保全了他的自尊心,那么他能否还她一个如梦的期许?
“你被囚禁在我音乐的网中,我的爱,
我的音乐之网如天空般辽阔。
我的灵魂在你哀叹双眼的海岸中诞生。
在你的哀悼的双眼里,梦的土地生成。”
这一刻他无比确信自己的渴望,他渴望登上高台,渴望弹奏自己的乐章,渴望她喜悦赞美的神色,渴望发光发热不再被无视被遗忘,渴望成为梦的编织者,渴望成为像她一样的无与伦比的祭司。
*
谢西然收到电话来幼儿园接人,傅语诺已经等在门口,一见到人就往他怀里扑,像不能独立行走似的。
谢西然疑惑她怎么突然来幼儿园,她性子急,所以他每个暑假都会押她到幼儿园做义工,磨一磨她的狗脾气,可平时没有他的催促,她很少主动来幼儿园。
傅语诺亲昵地蹭他下巴,心不在焉地解释学校有点事,又好奇地翻他衣服:“怎么穿得这么正式?要出去吗?”
“嗯,宋桀回来了,你孙叔叔请吃饭。”
宋桀是孙戴安的儿子,比她年长几岁,从小在国外长大,前几年回国做了心理咨询师,孙戴安不满意,总觉得自己儿子大材小用,二人没少为此发生争执。
不过孙戴安总是吵不赢,因为宋桀背后还有一位靠山——孙戴安的前妻,宋玉。
孙戴安和宋玉是标准意义上的痴男怨女,纠纠缠缠几十年,剪不断理还乱。
宋玉原本是一名教师,出生普通的小康之家,从家庭背景来看与孙戴安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其实门第差距事小,最可怕的还是不同的家庭背景所孕育出的截然不同的婚恋观念。
宋玉传统保守,只想过简单温馨的家庭生活,可惜孙戴安是个风流潇洒的公子哥,寻求的是刺激与无止尽的肉|欲|情|爱,他明明爱她,却可以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和无数女人纠缠不清。
于是忍受不了丈夫不忠的宋玉选择了离婚,带着年幼的儿子远走他乡,还改换了姓氏,彻底与宋家决裂。
刚离婚那阵,孙戴安痛苦消沉,日日来找谢西然,还宿在他家,当时傅语诺以为他会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没想到沉浸在痛苦中的孙戴安并没有停下逐爱的步伐,身边男男女女不断,依然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她果然还是太年轻。
说起来孙戴安这人也是矛盾得很,当初牵着宋玉的手出现在父母面前时是非卿不娶的架势,离婚时也是轰轰烈烈地净身出户,宋玉要给宋桀改姓,把孙家二老气得够呛,他硬是护下来,容着她改容着她闹,这些年他们娘俩在国外生活,他不辞辛苦地月月往美国跑,碰了一鼻子灰也甘之如饴。
可即使他如此爱宋玉,爱得要死要活,却始终断不了身边的莺莺燕燕。
有些男人就是这般强势霸道,彻头彻尾地贯彻享乐主义的行事作风,财富与地位的优越放大了他们骨子里的父权思想,所以为一人守心可以,为一人守心又守身却是极难。
傅语诺对孙戴安的言行嗤之以鼻,谢西然也不强求她敬爱这位风流的叔叔,不过该提醒的还是要提醒一下:“今天宋阿姨也来,你对他客气一点。”
她只听说过那位传说中唯一能制住孙戴安的女人的大名,还从没正式见过,鼻子里懒洋洋地应一声:“嗯。”
“还有宋桀……”
“怎么?”
谢西然欲言又止:“没什么,你们好好相处。”
傅语诺奇怪地多看了他两眼,谢西然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让她上车,一转身瞥见教室内似乎有一个男人,幼儿园新来的男教师?
隔着窗户,男教师的眼神古怪地闪烁了一下,和他轻轻一碰,像烫了似的逃开。
他回头看了看傅语诺,绕回驾驶座开门上车。
*
吃饭的地方在环岛大厦的观景餐厅,包厢里宽敞明亮,环境优美,气氛绝佳,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熏香,背窗的一侧坐着孙戴安,宋玉,宋桀,一家三口俱是长相优越,气质出众,往那一坐衬得包厢熠熠生辉。
孙戴安正低头给宋玉倒茶,那殷勤的小模样傅语诺从没见过,能让风流薄幸声名在外的孙大少爷甘愿伏低做小,这宋玉也是个人物。
一旁的宋桀穿着剪裁合体的衬衫,胸前别一枚优雅的领针,许是刚从工作场合下来,他梳着精致的大背头,一副精英模样。
似乎对自家老爹这副难为外人所见的狗腿模样习以为常,宋桀面无表情地查阅着手机。
“阿诺来啦!”孙戴安放下茶壶,十分殷勤地与她打招呼,傅语诺便给面子地应和着,甜甜地喊“孙叔叔,宋阿姨好!”
傅语诺被安排在宋桀对面坐下,他像不认识她似的,只客气地与她问好。
傅语诺很快明白这种刻意的冷淡是因为什么。
上桌后,孙戴安便开始阿诺长阿诺短地询问她的近况,傅语诺看在谢西然的面子上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宋玉不加掩饰地打量她,似乎在暗自衡量她,等到她终于流露出满意的模样,孙戴安才敢进行下一步动作:“宋桀,怎么不跟妹妹交流交流,你们俩年纪差不多,共同话题多,以后应该常来往来往。”
傅语诺一愣,又听他说:“来,阿诺,你和哥哥交换下号码,你哥哥回国不久,对国内很多事还不熟,你平时多帮帮他,我和你谢叔叔是好朋友,你们俩也该交个朋友!”
她顿时明白过来,好一个孙戴安,竟然安排他们相亲!
她忿忿地看向谢西然,却见他一脸淡定,似乎对孙戴安荒唐的做法并无异议,于是也不忸怩,笑着回应孙戴安:“好啊,”再拿着手机询问宋桀,“哥哥手机号多少?”
宋桀本一直游离在话题之外,听到她的话似乎有些惊讶,意味复杂地报上了自己的手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