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你不相信我?”
“你们只是认识而已,所以需要背着我们见面,需要在大人安排的相亲宴上假装不认识,在你和我吵完架之后第一时间跑出去见他,嗯,你们确实只是认识而已,”谢西然推开房间的门,将公文包放在桌上,“阿诺,你觉得我像个傻子吗?”
傅语诺的气焰下去了一半,她跟在谢西然身后进屋,咬着唇,没说话。
这模样看起来太像理屈词穷做贼心虚,谢西然一眼都不想看见,因为他从没有打算责怪或逼问她,无论是今晚,还是以后。
比起责怪她,他更想视而不见,他更愿意选择容忍,只要她不在他眼前逼迫他提醒他,谢西然转身去取衣物。
“叔叔……”傅语诺以为他要离开,顿时慌了神,急忙上前拉他,手臂不小心狠撞到书桌,“啪”地一声,公文包掉落在地,几份文件从敞开的包口滑了出来。
二人的视线同时定在地上。
傅语诺看到“江坤”两个字:“这是什么……”
她拾起文件,看清标题后脸色刷地一下白了,谢西然走过来,她立刻后退两步,紧抓着文件不认识似的用力看,快速地翻到最末页,她将文件摔在地上,厉声质问他,“这是什么!你把安普的股份给了江坤?!”
怒火蹭地蹿上心头,汗水转瞬覆上额头、脊背,她分不清是身体更难受,还是心里更难受,只知道她很愤怒,很惶恐,很无助……万般情绪搅在一起,她失控了,她不住地重复:“你把安普的股份给了他,你竟然把安普的股份给了他?!”
谢西然的领带已经解开,他想上前扶住她的肩膀,但傅语诺很激烈地甩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把安普的股份给他?给钱给人脉还不够吗,到底有什么事值得你把自己的心血也给他?!”
傅语诺眼眶发红,有什么不愿意面对的答案在她的大脑里扎根已久,此刻连着经络和血液蠢蠢欲动,终于破体而出的那一刻,鲜血淋漓。
——太多人给过她暗示。
外婆说,我一看就知道他喜欢你妈,他肯定喜欢你妈,不然他怎么会半辈子都搭在你身上?
江坤说,也不知你妈妈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人都死了还吊着谢西然巴巴地养了你十几年……我琢磨着你和江如长得是越来越像了,他看你的眼神都变了,别不是把你当成江如了吧?
何筝说,他默默暗恋你妈妈很多年,只可惜你爸妈太相爱,谢叔叔爱而不得,只好把对她的感情倾注在你身上。
陈姨说,我没见过你妈妈,但谢先生有一本她的相册,就放在书架上,等闲人碰不得,小时候他总抱着你翻,你忘了?
老罗说,我见过你妈妈,那可真是个好人,长得又漂亮,只可惜……唉!
傅语诺不知道一个知书达礼年轻貌美的女教授对于一个初出茅庐质朴单纯的年轻人有多大的冲击力,但至少绝对足够他尊敬她,仰慕她,用一生的热忱来追随她。
江如只是顺手帮助了他,就像帮助其他的贫困学子一样,他却用他的一生来回报她。
他需要做这么多吗?
他给的太多了,江如的母亲,江如的弟弟,江如的所有亲人,也包括她,江如的女儿……一直以来,受到恩惠的都不止她一个人。
傅语诺一直试图忽略这一点,但不得不承认,从始至终,他的慷慨馈赠,他的无尽包容,他所给予的一切……最初的出发点都是她的母亲,那个对他有着不可忽略的影响力的女人。
可笑的是她受困于这份恩惠,将此看重为不可辜负的情意,再将自己缠绞成了患病的疯子。
傅语诺咬牙切齿,濒临崩溃:“谢西然,我恨你,我恨你!”
*
傅语诺从家里跑了出去,谢西然连夜找人,这一次比先前的任何一次都叫他心慌,傅语诺离家前的反应太不正常,有什么匪夷所思的猜想在心底冒头。
宋桀大半夜接到电话,听到对方的问话,他懵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连忙拿起工作手机:“……没有,她没有来找我。”
孙戴安也被搅和得不得安宁,他还从未见过好友如此失态,急忙披上衣服帮忙找人。
“你们吵了一架?”
“为什么?”
“你说她看起来情绪很激动,反应不太正常?”
孙戴安神情凝重地说:“兄弟,我帮你再问问。”
……
谢西然觉得他一定遗漏了什么东西,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他开着车从南城的每一条街道找过去,傅语诺会去哪里?她喜欢去哪里?她太乖了,平时除了陪他就是练琴,几乎不爱和朋友出门,仅有的几次出门都发生在中学,每一个人都会有一段成长期,他们会在那个时间段渐渐脱离父母的掌控,与朋友产生更深的联结,就像雏鸟学着张开翅膀,飞离巢穴,拥抱更广阔的蓝天。
但傅语诺似乎并没有这个阶段,她太依赖他,高一的暑假,她和班上的同学约好出去野营,他不愿意批准她的申请,担心她玩太疯,担心她影响学习,担心她遇到危险,傅语诺并不听从他的指令,还是和同学跑了出去。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在营地打电话给他,跟他说叔叔我想你了,你明天来接我吧。
他接到电话,等不及得大半夜就驱车赶到山里将她接回,傅语诺揉着睡眼从营地出来,没有责怪他非要大半夜把她带走,上车后手机响起零点的闹钟,她在漆黑的半山路上给他唱生日歌,那天是他的生日,她并不知道在接到她的电话之前他正在家里独自想念着她。
此刻穿行在南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之间的谢西然不禁怀疑,她当时真的不知道吗?她真的如他所想那般依赖他吗?为什么那么巧的,在他生日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这一路走来,到底是她需要他,还是他需要她?
在某一方面居于上风的人常容易将自己误解为强者,他们不善于示弱,不善于低头,但其实没有人是永远的强者。
人必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傅语诺,她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她一直在迁就他。
人人都说谢西然疼爱傅语诺,纵容傅语诺,那么她呢,她难道不是吗。
她闹小脾气是任性,她离家出走是任性,可他爱上她难道就不是任性吗?
谁都知道这是一个错误,谁都知道是他发了疯,可她还是留在他身边,即使她并不爱他,她仍然留在他身边。
在这场背德的困境中,他足够卑微地爱着她,她又何尝不是足够可怜地迁就着他?
他是始作俑者,她是受害者,他的痛苦是活该,可是她呢。
*
南城迎来首场降温,寒冷的北风穿过身体,在街头巷尾肆虐咆哮,憔悴的天空在数日无望的寻觅中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孙戴安没有消息,何筝拒绝接受电话,许知凡一问三不知,寻人启事已经放出去,老罗带着人四处搜索,寻遍每一个傅语诺可能出现的地方,墓地、江家、她待过的学校、琴行……她过去接触过的老师同学,哪怕只用家里电话联系过一次的人,他也会回拨过去询问,
她的活动范围太小,她的朋友少得可怜,谢西然也是这时才惊觉他竟把她封锁得如此严实,她正值韶华,她才二十一岁,她的生活应该五彩斑斓大放异彩,可她却只能可怜地围着一个老男人转,他值得吗?她甘心吗?
在囚徒与囚徒的拉锯之间,到底是他更痛苦,还是她更痛苦?
谢西然的烟瘾猛然增大,仿佛要在几日内抽尽一辈子的烟。
陈姨的焦虑和担忧写在眼里,她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闹成这样,上一次这么闹还是几年前,也是那个时候,她才震惊地发现叔侄俩之间不正常的情愫。
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什么匪夷所思的新闻没听说过?虽然震惊,她到底还是很快地接受了下来。
毕竟谢西然对傅语诺是真的好,没有人能比他更周全更奉献,如果她是她的母亲,她也会放心地将傅语诺的手交到他手里。
几天后,谢西然接到江坤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咆哮,质问他为什么终止合同签约仪式?
谢西然说他决定收回决议,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为什么?!是因为阿诺吗?!因为她跑了?!”谢西然找傅语诺找得满城风云,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傅语诺离家出走了,江坤在电话那头不要脸地哀求,“谢哥,我知道你在到处找她,我可以帮你找她,我一定会帮你把她找回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们江家一次机会,求求您!”
这卑劣的小人直到最后都在计算着他的利益,他的外甥女。
“和她无关,”谢西然说,“这么久了,你讨饭也该讨够了。”
“……你说什么?!”江坤失控地咆哮,“谢西然你不可以这么对我!还有阿诺……你不可以把我们江家人用过就丢!”
“你说什么?”谢西然的声音陡然变得冷酷,江坤的用词过太肮脏。
“我、我……我……”
“江坤,你不要逼我对你动手,你没有胜算。”
“你想做什么?!”江坤既畏惧又愤怒,“现在是你偷了我们江家的人,你对得起我妈我姐么!傅语诺才多大的时候你就惦记上了她?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畜生!你不要逼我!……”
江坤的威胁辱骂就像困兽最后的缠斗,丝毫没有效力,谢西然毫无波动地挂断电话。
他惧怕的从来不是他,更不是别人的眼光,他走到如今这步,所得一切都是靠他自己,没有人可以轻易将他打倒。
他同样知道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事他必须要面对。
谢西然肃整衣装,重新踏上通往江家的路。
第32章
其实他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得面对江春娣的失望、指责, 乃至痛骂,他得求得江家人的理解和认同。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在乎的是别人看待傅语诺的眼光。
谢西然亲自登门拜访, 大大小小的礼品堆满前厅, 江春娣听闻消息,匆忙地从后山赶回来。
这是要做什么?
谢西然不由分说的一跪叫她仓皇, 她连忙扶着人起来, 拿眼神询问一旁同样仓皇的老罗。
江春娣忧心忡忡:“小谢, 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西然微低着头,脊背却挺得笔直,仿佛在预示着他将要说的话有负良心, 但他意志坚定:“外婆,有一件事情, 我一直想告诉您。”她没注意到他的称谓。
江春娣不解,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需要搞这么大阵仗?
她把谢西然往桌边拉, “来来,有什么事坐下说。”
谢西然纹丝不动, 他睇了老罗一眼, 老罗忙上前扶江春娣:“先生是小辈, 理应站着, 还是您坐吧!”
疑惑的目光在主仆二人间打转, 江春娣在老罗的搀扶下不明所以地坐好, 谢西然严肃恭顺的姿态叫她不自觉端正态度。
谢西然抬眸看向年迈的老人, 她正以一种略显局促的认真回视着他,他垂下眼眸,终于如预想那般开了口:“我与语诺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必须告诉您……”
他站在她面前,站在这栋江如居住过的老房子里讲述他对傅语诺的情意,表明他对一个小辈的非分之想,公序良俗,家庭伦常,都被抛在身后,他抚养傅语诺长大,她唤他一声叔叔,他试图掩饰这份腌臜,他站在这里,就只是一个平等的求爱者,一个公正的诉说者,但不堪从他的言语泄露出来,从他的身份泄露出来,从门外看客交递的神色中泄露出来,也从江春娣渐渐泛白的面孔中泄露出来。
江春娣忽然起身,这动作打断了谢西然,老罗看见她宽松的裤管在空中颤了颤,他想上去扶她,被她避开,江春娣大步绕过谢西然走到屋檐下,原本围观的几户人家识趣散开,谁知道只是来凑个热闹竟能看到这出好戏?
一把皱巴巴的手按在木门上,江春娣将蹲在门口玩耍的江景扯了回来。
天色还早,江家的大门却已合上,这举动太过欲盖弥彰,愈发显得掩人耳目。
江春娣搬一根粗木棍别在门后,前厅暗了下来,也静了下来。
她重新坐回桌边,江景嘟着小嘴跟过去,谢西然仍站着,江景好奇地打量二人。
她没有看他,灰白的乱发捋到脑后,端起茶壶倒茶,壶嘴和茶杯磕磕碰碰地响,江景揪她的袖口,小声喊奶奶。
江春娣端着茶杯,咽下一口早放凉的茶水,像好不容易找回镇定,开口时嗓音哑了好几分,隐着一丝掩不住的慌张:“小谢,阿诺丢了我们也很担心,你是急糊涂了才来跟我说这些话,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就当做没听过,以后不要再胡说了……”
“不是的,我对她……”
“你对她什么?你是她的叔叔!”江春娣突然呵停,茶壶重重落在桌上,砰地一声响,身体紧跟着颤抖起来。
老人家陡然激动的情绪叫他顿了顿,但他很快接下去:“外婆,我今天来是特地向您赔罪,也是说明情况,这件事不该瞒着您……”
“你别这么叫我,我受不起这一声外婆!”她一拍桌板,掌心热辣辣地疼,她剧烈地喘着气,肺腔像旧风箱,呼呼地响,“你今天来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回应你!”
她扶着桌角站起来,身材单薄得如同一片挂在枯枝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她用力地盯着他,眼圈一点点变红,喉头发哽,痛心疾首,“你答应过我你会照顾好她,你答应过的……你就是这么照顾她的?”
一声又爱又恨的质问压得他喘不过气。
江春娣发着抖:“我信任你!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把她交给你!”
谢西然是稳重的,谢西然是诚恳的,谢西然是信得过的,阿诺跟着他才会有前途。这是贫穷愚昧的老农妇当初对把傅语诺交给谢西然的最大认知,她不是不要外孙女,只是外孙女明明可以得到更好的,她为什么要拦着?
“我们江家是穷,但不是养不起孩子,我没有把她送给你随便摆弄!”她心口痛得厉害,像被人拿着一把刀搅着,江春娣有些站不住,仓皇地拉过小外孙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