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瘠玫瑰——陈阿塔
时间:2019-04-18 09:50:40

  谢西然的耳边嗡地响起一阵轰鸣,像同时有几万伏电流穿梭而过。
  “你说什么?”
  往后的话变得忽近忽远,断续模糊。
  ……她得了躁郁症,三年前得的,当时还挺严重,我从宋桀电脑里查到的。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问了他,他说她不敢让你知道,怕你自责。
  “孙戴安,你大声点?”
  ……说是本来已经好了,最近不知道怎么地好像又有复发的意思。
  “喂?你还在吗?”
  ……
  谢西然捂着嗡鸣的耳朵,艰难地捕捉对方的话语:“你的意思是,她的病因……是我?”
  孙戴安再说什么他就听不清了,彻底听不清了,谢西然用力攥着方向盘,手指指节发白,压抑颤动的瞳膜映出远天旭日,火红,热烈,万丈霞光破云而出,如一团流火滚滚燃烧。
  大脑一片混乱,夹杂着剧烈的耳鸣共同摧毁着他,谢西然痛苦地捂着耳朵,睁眼,闭眼,画面扭曲,手握不住方向盘,他被刺眼的霞光灼伤,眼眶烧得涨痛酸涩。
  躁郁症?什么时候?为什么发病?
  为什么害怕他自责?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他猛地一踩油门,狂风敲打车窗,陌生的街景疯狂倒退,他像要直直开进太阳里去,开进无穷无尽的白光里去。
  太多被遗忘的细节,太多不可回首的争吵谩骂,记忆似潮水淹来,旧日场景是燃烧的走马灯在眼前跑过。
  是在酒店转角的那一吻?
  还是更早以前,他逼迫她与初恋男友分手?
  抑或是后来的某一刻,她妥协地亲吻他的唇瓣?
  ……
  是哪一刻,是从哪一刻开始,他令她作呕,他令她厌恶,他令她躁郁发狂,直至生病就医?
  他总以为她太小,他总以为他可以包容她的任性,可以承受她的伤害,可以卑微地等待她想通,等待她爱上他。他原本坚信没有人会比他更好,他愿意让她做一辈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然而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她没有改变,她没有想通。
  她与他相差了十多年,这相差的十多年岁月就像一把利刃,刀柄攥在她的手里,刀尖则永远冲向他,受伤的是他,再受伤不过一个他——
  他真以为如此,他狂妄地以为伤口都在他身上!
  而今答案揭晓,他才是彻头彻尾的刽子手!
  他亲自递给她一柄双刃的尖刀,她在伤害他的同时亦在凌迟自己。
  原来锦衣玉食没用,无忧无虑只是假象,他的存在,他的爱意本身,就是对她的无尽掠夺。
  谢西然还记得他最初收养她时的心意吗?他出于感恩、出于怜爱收养了她,他说过她从没在亲生父母那里吃过一点苦,他也不会叫她吃苦,他曾经那么疼惜她,舍不得她受一点伤,如今却是他伤她最深!
  浓烈的红霞穿透车窗,穿透身体,烧心蚀骨,血肉狼藉,太痛了。
  他曾经愿她善良、美满、幸福、健康,他曾经用尽资源希冀将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顶天立地的人,他未有一刻想要自私地占有她,他是那样热切而纯真地爱着她。
  他一开始只是想当她的叔叔啊,为什么变了呢?到底是在哪条路上走岔了道,他还可以回头吗?
  无人回应的诘问,胸口炸裂般的疼痛,谢西然头抵方向盘,脊背不堪重负地弯了下去,如果他的存在,他的爱意本身,就是无尽掠夺,他是不是应该就此放手,对她最好的决定一直就在眼前,他为什么不愿意选择。
  然后他呢?他这碌碌庸常的半生是为了什么,他放弃理想,奔赴洪流又是为了谁,谁来给他答案,谁来救救他啊。
  他耗尽了一切,他为什么痛失所爱。
 
 
第33章 
  谢西然走后, 傅语诺仍在姨婆家住了一个多星期,最初的疲惫、愤怒,得知谢西然追来的紧张、不知所措过去后, 她的心情平复下来。
  还是不甘心, 还是想不通, 可思念也渐渐冒头。
  从家里跑出来算起, 她快和他分别一个月, 比往常任何一次都久,而且谢西然自从一个星期前突然出现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这很不寻常,他明明知道她在这儿,却不催促她回家, 傅语诺说不出她是什么心情。
  他逼她回家的时候,她抵触,他不再出现之后,她却又感到失落和无法忽略的心慌,以至于她夜晚总睡不好安稳觉。
  好像回到小时候,傅童生和江如出事,江坤连夜赶来接她回洋桐镇, 小小的她趴在汽车后座, 看着身后南城辉煌的夜景不断远去, 消失, 而前方, 陌生的男人载着她驶向未知的前路, 孤独、害怕、惶恐、担忧吞没了她。
  傅语诺从睡梦中惊醒, 冷汗涔涔,胸口闷窒,心脏跳得又快又重,有喘不过气的负荷感,她用力地深呼吸。
  是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扭身摸床头,才想起出门跑得太急,她没有带药。
  重新躺回床上,她把被子扯下去些,双手放在外面,努力让呼吸通畅些。
  *
  姨婆行动不方便,中午,到了吃饭时间,傅语诺搀扶她下楼,等送对方去了表亲家吃饭,她从灶台后头摸索出一个红龟粿。
  很方便的地方小吃,稍微一热就可以吃,这几天她就总吃这些不正经的小东西裹腹,胃熬得有些不舒服,傅语诺一边揉着肚子一边毫无形象地蹲在后院吃东西。
  旁边的院子传来泼水声,是江春娣出来倒废水,傅语诺躲避不及,二人撞了个正着,傅语诺不知该作何表情:“外婆。”
  她其实有点心虚,她对谢西然任性惯了,离家出走什么的是家常便饭,可对江春娣不是,这次闹到她也知道,心里难免打鼓,尤其之前给母亲扫墓的时候,江春娣刚教育过她不要太任性。
  傅语诺本以为对方跟她打过招呼便会回去,没想到江春娣突然叫她过去:“阿诺,过来。”
  她急忙啃完最后几口红龟粿,擦擦小嘴跟上前。
  江春娣看了眼她的衣服,怪罪道:“穿这么少。”
  “没事,不冷,”傅语诺问,“外婆,你找我什么事?”
  江春娣让她坐下,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片刻后才说:“你大三快结束了吧?”
  傅语诺不解:“还有半年。”
  “我听人说,好多人大三就出去找工作实习了?”
  “嗯。”
  江春娣双手包在一起,搓着粗糙的手背:“你有什么打算?”
  “啊?”傅语诺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回泉城工作?”江春娣略显局促,“我知道泉城比不上南城,不过这几年泉城发展得也不差,再说我和你舅舅也都在这边,你回来了,一家人也有个照应。”
  傅语诺懵然。
  “也不能总麻烦谢西然,太不好意思了,找个时间搬出来吧……”
  都麻烦十几年了,还差这一会儿吗?傅语诺看着江春娣闪烁的言辞,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忽然想到前几天与谢西然隔着门的见面,“外婆!”
  江春娣止住话,眼角堆积的皱纹轻颤着,傅语诺细声问:“叔叔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
  江春娣看着她,欲言又止。
  “外婆……”
  江春娣斟酌道:“……他跟我说了,你们俩的事。”
  “……我们什么事?”
  江春娣又望向她,满眼震动,滋味错杂。
  轰地一声,傅语诺像被惊雷劈中,太意外,太震惊,谢西然竟然主动告诉外婆,他是怎么想的,外婆是怎么说他的,她猛地又想到那天的见面。
  现在回忆,有太多不可细敲之处,他的情绪为什么那么不好,外婆为什么没来帮忙劝说,她在姨婆家这么久,他们一个个的怎么都没来催逼她回家?所有人的反应都不正常!
  无数疑问涌上心头,傅语诺心神混乱,但她第一时间想问的还是:“您骂他了吗?”
  “……没,”江春娣见外孙女面色慌张,她攥紧她的手,似在安抚,“我已经跟他说过,你要是不愿意,他不准勉强你。”
  傅语诺突然站了起来,江春娣一愣,可她很快又坐了回去,江春娣疑惑:“阿诺?”
  “我……”她攥紧拳头,喘息又急又热,愿意吗?勉强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不要谢西然伤心难过,只要一想到他独自面对外婆时的孤立无援,她就心疼得不得了,外婆责备他了吗?江坤为难他了吗?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你要去哪儿?阿诺?阿诺!”
  什么也顾不上了,傅语诺转身跑了出去,她要回去找他。
  *
  傅语诺飞快地换了衣服,和姨婆告别,跑到镇中心的汽车站搭乘最近的一趟汽车赶回南城,她着急,担忧,在路上给谢西然打电话,连打几个都打不通,关机。
  打电话到家里,陈姨反应奇怪,支吾地说,先生不在家里。
  不在家,手机也关机,傅语诺疑惑,交代陈姨,如果叔叔回来帮忙转达一声她在回家的路上。
  好,知道了,陈姨犹豫道。
  从泉城桐洋镇到南城,跨省,坐车要六七个小时,傅语诺心急如焚,陈姨有点反常,谢西然的手机怎么会关机,出于工作需要,他的手机一般不关机的,一股不好的预感攫着她,他这几天为什么不再来找她?因为外婆吗?
  山路七拐八拐,窗外风景轰轰烈烈地倒退,汽车颠簸得她身体难受,头发晕,胃翻滚,胃酸一阵阵往上翻涌,傅语诺取出塑料袋预备着,一手撑着窗户,打电话到安普,铃声响了很久,温助理终于接了起来。
  “傅小姐?”
  “温助,我叔叔呢?”
  “……谢总?谢总不在公司。”
  “不在公司?那他在哪儿?”
  温助理顿了顿,问:“您还不知道谢总的事吗?”
  “什么事?”
  “谢总他……辞职了。”
  汽车猛地一刹,傅语诺往前座撞去,胃里一阵翻腾,她预感不妙,抓着塑料袋口“呕”地一声呕吐起来,白的黄的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眼眶泛出生理性的泪,她有点茫然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温助理说:“谢总一个星期前离职了。”
  大脑瞬间空白,傅语诺懵了好几秒,随后匆匆挂电话,再给陈姨拨回去:“陈姨……”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的胃翻搅着,“叔叔呢?”
  陈姨的声音很不自然:“……先生不是在公司吗?”
  “我打过电话,”傅语诺捂住嘴,怕自己又想呕吐,“温助理说他辞职了。”
  对面那头沉默。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
  傅语诺深吸一口气:“我再问一遍,叔叔在哪里?”
  “小姐,你别着急,先生他……”陈姨顿了顿,为难道,“先生他走了。”
  什么叫走了?
  傅语诺拒绝思考:“我三个小时后到南城,你叫他来接我,不然,不然……”她竟一时想不出威胁的理由,“不然他就永远别想见到我了!”
  “小姐!小……”
  傅语诺挂断电话,心脏跳得飞快,像打鼓。
  安普是他的事业,是他在她之外第二重要的东西,他放弃了安普,又向外婆摊了牌……陈姨说,他走了。
  什么意思?
  傅语诺固执地盯着窗外的风景,拒绝顺着陈姨和温助理提供的信息思考下去。
  好似只要她不深思,事情就不会往坏的方向发展,即使危险已近在咫尺,即使浑身的第六感都在叫嚣着不妙,即使心中的慌张已鼓涨到极致。
  傅语诺面目僵冷不为所动,只是微微发红的眼眶无法骗人。
  三个小时后,傅语诺从车站走出来,看到老罗孤零零地站在车边,而谢西然依然毫无踪影。
  她的自信破灭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愤怒。
  ……
  回到家,陈姨告诉她,谢西然一个星期前离开,没有告知他们他要去哪里,只拜托他们照顾好傅语诺。
  傅语诺简直要抓狂,不知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你们怎么都不关心他?!她方寸大乱,焦急地打电话给孙戴安。
  孙戴安疑惑:“老谢?老谢不是回家休假了么?他连安普都不要了,我哪能知道他去哪儿?你们俩又闹什么幺蛾子?”
  老罗说:“先生让我在南城待命,每天按时送您上下学,其他的,没有交代。”
  傅语诺冲上二楼检查谢西然的房间,熟悉的味道,陈设如旧,什么都没丢,可细细查看,却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床头的相框被盖下,书桌空得像没人用过,所有的书本都摆进了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床上换了一套新的被单。
  傅语诺惊慌,失措,摸索,在整栋房子里跑上跑下,全部检查一遍,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改变了?
  恐惧一点点侵蚀她的身体,她不断拨打谢西然的电话,反复听到冷冰冰的女服务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手机“嘭”地一声摔了出去!
  傅语诺红着眼僵立着。
  陈姨心疼地捡起来,安慰她,小姐,别着急啊!
  傅语诺看着她拍了拍手机,一把抢过来,又给温助理打电话,这已经是她第无数次给温助理打电话,她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向对方确认谢西然向公司提请辞职的事情,好像只要她一直坚持询问下去,对方就会因为不耐烦而更改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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