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的气氛太诡异,江景害怕得抓紧了奶奶,他仰起小脸看见奶奶唇边颤动的皱纹。
胸口浑浊不畅,江春娣艰难地缓了几口气才说:“你今天不用跟我赔罪,也不用求我的体谅,你去问问江如,你去到她的跟前说你看上了她的女儿!女儿是她的,也是你的,我没养过阿诺,我的话不作数,我也没资格指手画脚,她更不会听我的!比起我这个没用的外婆,她更信赖的是你这个‘叔叔’!”她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响。
她和傅语诺之间算得了什么,那点感情太淡了,她决定不了她的事情,她明白得很,谢西然当然也明白得很,他这个叔叔比她这个外婆在傅语诺心里的份量重得多,那为什么他还来找她?他在求一份心安,他在求一份来自长辈的允诺!
江春娣心头一动,忽然想通什么:“她是不是因为这件事跑出来的?她是不是不愿意?”
谢西然沉默不语。
这是始料不及的答案令江春娣既愕然又痛惜:“……你强迫她?”
谢西然的心口猛地一缩,像被人用力攥了一把,他说:“……我没有强迫她。”
“……我信你,”江春娣闭上眼睛,“等她回来,我亲自问她,她如果愿意跟你,我不会插手,但她如果不愿意跟你,谁不准勉强她!”
*
江家的这场“丑闻”不胫而走。
江坤后脚赶到,他没想到谢西然会抢先一步向老母亲摊牌,真有种,可惜他错过了那个场面,江坤恨得牙痒痒,却没办法,只好在江春娣耳边吹风,辱骂谢西然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又问老母亲有没有好好教训那个谢西然。
“那种畜生就不应该让他进家门!”江坤凶神恶煞道,被江春娣照着脑袋狠打了一巴掌,他委屈道,“妈,您打我干什么?!”
“小谢再怎么说也帮了你许多,你哪来的脸骂他?”
江坤揉脑袋:“帮我?谁知道他帮我的时候存的什么心?我好好的外甥女都要被他糟蹋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知道这事了是不是?!”
“我……我哪知道!”他心虚地闪躲,蹭一下就烧起了江春娣心头的一把火,好啊,她可真有一个好儿子,谢西然她是打不下去的,那就刚好教训教训这个卖女求荣的狼崽子!“虎毒还不食子呢,她可是你的外甥女,这样的事你也做得下去!要是小谢不来找我,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妈,妈哎!我、我冤枉啊!谢西然那么厉害我怎么敢告诉您!我要是告诉您,他肯定得让我吃不了兜着走……啊!疼疼疼!啊!”
“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想着你自己,你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你给我滚出去!”
江坤被江春娣挥着鸡毛掸子狠命地打,她满腔怒火刚好无处发泄,照着儿子就是一顿狠揍!
江坤嗷嗷乱蹿,一边喊着冤枉一边往外躲,江春娣挂着围裙气势汹汹地追,直把儿子逼出了后门,后院是一个菜园,旁边还有邻居的猪圈,小径泥泞,水沟里翻腾着泥鳅,江坤脚底打滑,差点摔了个狗吃屎,他扒着毛坯墙起来,手上全是土灰,一抬头忽然愣住了!
“……阿诺?!”
江春娣追在他后头紧跟着愣住,隔壁后院那个穿着拖鞋和花蓝布睡衣的女人不是傅语诺是谁?
只是她打扮粗糙,头发乱蓬蓬散在脑后,睡衣的裤脚都被洗得缩水褪色了,看起来邋遢得很。
傅语诺正蹲在水洼边刷牙,迷迷糊糊地听见他们的叫声,一抬头!吐掉漱口水就往里屋躲。
“阿诺!阿诺!你别跑嘿!”江坤从低矮的栅栏上翻过去追人。
江春娣举着鸡毛掸子怔站着。
原来傅语诺消失这么多天,没联系何筝没联系宋桀,哪里也找不着,是躲在了江家隔壁那个痴傻的姨婆家里。
姨婆的儿女都搬到城里定居,几个星期才能回来一趟,她一日三餐在对门的表亲那里解决,平时都是一个人生活,傅语诺这几天就躲在她家里。
一个寡居患病的老人,一个刻意躲藏的“逃犯”,难怪没有人能找到她。
谢西然得了消息当天就赶回来,他被老太太赶走后其实并没有离远,一直就在县城里等着,本来就打算走攻坚战,只是想多给老太太一些时间。
没想到这么快就二次见面。
谢西然赶到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西山泛红,月亮隐现在云后,许多户人家都悄悄闭了门。
江坤不给他好脸色,别着手臂挡在家门口,一副不准进来的模样,“让开!”江春娣一声怒斥,把他提溜到了一边,江坤只好灰溜溜地利索滚了。
前厅只剩江春娣和谢西然两个人,她的神情淡下来,外头风大,又是夜间,洋桐镇下起了今冬的首场雪,她却没有像往日那般过问衣食冷暖,只是让他进屋。
“阿诺这几天一直住在她姨婆家,我带你去。”
江春娣对谢西然从未如此客气疏离,十多年的雪中送炭,她早就把他当成姑爷,当成半个干儿子来疼爱,然而一夕事变,往日恩情就成了最扎人的那把刀,她还没缓过来。
江春娣领着谢西然从后门出去,穿过后院,来到隔壁矮小灰败木门前,门口有一个土砌的水台,破旧,斑驳,缺把的水龙头边突兀地躺着一个与周边格格不入的银色手链。
江春娣推开老木门,谢西然跟在后面矮身进去。
屋内昏暗,潮气浓重,青苔爬上墙角,水龙头滴答滴答地轻响,中厅的蓄水池上浮着一个棕红色的水瓢,年岁可能比傅语诺还大。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馊臭味,那是屋外简陋的卫生间飘进来的气味。
姨婆的老房子在这条街上都算差的,三层高,木质结构,上楼开灯得拉一条线闸,上世纪的古老设计。
傅语诺就住在这里,她宁肯窝居在如此脏乱简陋的老房子里,也不愿意回去见他。
江春娣走到楼梯口就停住了脚步:“……我不上去了,你上去找她吧,我就在楼下等着。”
她没有资格,她是一位不合格的长辈,但话又说回来,事到如今,傅语诺的生活中还剩几位合格的长辈呢?
江春娣说过,让傅语诺自己决定跟不跟他走,谁也不准勉强她。
她忽然用力攥了攥谢西然的手,无尽意味从她那双粗糙如老树皮的手上传了过来,还带着温柔的热度,江春娣嘴唇一抖,眼底有泪光闪过,但她很快背过身去,只是这无意泄露的一瞬软弱,彼此都已知晓,她并没有责怪他。
谢西然眼眶发热。
“我不知道你们俩先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江坤有没有跟你交换过什么,我不管这些,你今天把她叫出来,她如果愿意跟你走,我不拦着,”江春娣顿了顿,似乎在稳住情绪,“她如果不愿意跟你走,往后你也不要再纠缠她,你们俩到死就是叔侄,我也还能……”她嗓音沙哑,声线微抖,“我也还能当你是我干儿子。”
老人家轻轻挥了挥手。
谢西燃抬头看路,狭窄的楼梯,腐朽的木板,摇摇欲坠的残缺扶手,他轻轻一拉线闸,光不够亮,照不清前路,他摸着黑一步步踏上去,沉重,谨慎,这条路脆弱难行,稍有不慎就会栽下去。
二楼楼梯口的房间亮着灯,傅语诺就在里面,黯淡的黄色光线从门缝钻出来,照亮门口一双女士拖鞋。
谢西然明白,走完这段路,他就是站在审判庭上等待裁决的囚犯,他已经答应了老人家,他必须要信守承诺,今天就是最后的决断。
可他有把握今天就将她从这里带走吗?
他又做好了最后一搏的准备吗?
谢西然叩了叩门,很结实的几声,从一楼到三楼都可以听得到,他喊她的名字,叫她开门。
可她不回应他,里面没有动静。
谢西然看着门缝里透出的微光。
“阿诺,我是叔叔,我来接你回家了。”他低声说。
片刻,门内终于有动静了,椅子拖动木地板的声音,门缝里的光线动荡了几下,牵扯着他的心绪,谢西然极快地握住门柄,但动静转瞬消失,她并没有给他开锁,他的心又沉下去。
谢西然低声哄她,叫她不要发脾气,叫她开个门。
傅语诺抱着腿蹲在门边,听到男人可怜地说:“是叔叔错了,跟叔叔回家吧。”
她负气地回答:“……我不跟你回去。”
“好,你可以不跟我回去,”他退让,“但你至少开个门,让我看看你。”
一楼有细碎的声音,那是鞋底与水泥地板摩擦出的声音,江春娣一直守在楼下,她可以听到他们的所有对话,这声音就像一道催命符。
“阿诺……”
他再次催促她,却得不到丝毫回应,气氛一点点转沉,寒意从四肢蔓延开。
他有了砸门的冲动,他想冲进去质问她到底想怎么样,谢西然攥紧门把,他想问她,你不想回家想去哪,难道你想永远离开我,你舍得吗?
然而他悲哀地发现,或许她真的舍得,或者说,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他的纠缠使她疲于应对,她早就想割舍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他舍不得,是他巴望着不放,是他紧攥着十多年的付出,卑鄙地以此为筹码牵制着她。
世人不知内情,都道谢西然如何无私如何奉献,赞美多了连他自己也沉浸在谎言中浑浑然忘了他有多无耻,回首这三年痛苦纠葛,进退维艰的刀尖行路,是他利用恩情绑架她,是他明知情爱淡薄仍然强留她。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足够卑劣无耻,才能困锁住她,她太知恩图报乖巧听话,才会被他拿捏在身边。
如果没有这份亘在他们之间的十多年恩情,在情与爱的当口,她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吗。
此刻拦堵在他们面前的这扇门就是最好的回答。
已无需再有其他回答。
谢西然张了张嘴,他还想说点什么,最好能打动她,可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的心意,他的这个人,早就里里外外剖得干干净净,在她面前毫无隐瞒了。
那么说说他的付出?还是继续谈论他的恩惠?
原来事到如今,他能拿住的只有这么点筹码,谢西然想笑,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无力,他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予无可予了,如果一个人对你没有贪图,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
谢西然最后也没能打开那扇紧闭的门,他孤身一人从江家的大门跨出去,夜里气温下降,寒风顷刻扑面,朦朦胧胧的,似乎有轻薄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飘在他的眼角,飘在他的掌心,寒意顺着皮肉钻进去,胸口到四肢一片骇人的冰凉麻木。
他穿着单薄的西装,没有驾车离开,而是顺着山路向墓地行去,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被森冷漆黑的山林吞没。
墓地寂静阴沉,乱舞的风在林木间呼号,谢西然站在江如的墓前,身姿挺拔,脊背笔直,却显得那么萧索,孤清。
墓碑上,黑白照片,女人眉眼秀气,笑容可亲,温柔地注视着他。
谢西然在这束温柔的目光中渐渐低下头颅,他无地自容,在这个真正无私的女人面前他深刻地感到惭愧自卑,她才是无私的馈赠者,不求回报的给予者,而他不止想要回报,还想要得太多。
回想这两天与江春娣的摊牌,她从头到尾没有跟他说过一次侮辱性的重话,老人家保持着尊重与爱惜,最后也没有怪罪他。
谢西然的肩膀在颤动,铺天盖地的负罪感袭来,沉重得他几乎挺不直脊背。
如果怪罪他多好,如果责骂他多好,江春娣越是凶悍无情,他才越是能够解脱,越是能够一意孤行,强势地心安理得地坚持下去,然而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如傅语诺没有给过他机会。
谢西然弯腰撑住自己的膝盖,五脏六腑痛绞成一团,呼吸牵着心脏一路麻痹到指端。
他还可以坚持吗,当沉船的另一端站着的不止是傅语诺,还有她的家人,她的母亲,他背弃的良心,他还有脸坚持下去吗。
冰凉的风雪淹没了迷茫的追问。
*
再醒来时,霞光在天际扯开撕裂的大口,红日跃跃欲试,从山峦背后探头,灰白的群鸟自天际一掠而过。
尖削的北风刮擦着脸颊,谢西然从疼痛中冻醒,长腿曲折了一夜,后颈压着大理石的棱角,他四肢僵硬,揉着酸痛的关节站起来。
墓地静默无言,满目凄然。
高档西装折出了痕迹,脑后一撮头发被压得支棱着,安普的最高执行官从未如此不修边幅。
谢西然走出墓地,沿着山路缓慢下行,他还没想清楚下一步该去哪里,是江家,还是回南城。
索性先去喂饱自己。
在路口的早餐摊买了油条和馒头,他像城市底层的每一个劳碌者一样地不拘地蹲在路边吃东西,旁边有个人莫名其妙地瞅了他好几眼,终于忍不住凑不过来打探,兄弟,你屁股下面坐着的这件高仿西装哪里买的,我看面料很好,仿得不错,给我介绍一下?
谢西然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起身离开。
那人低头一看,安普医疗,CEO,谢西然……什么玩意儿?他把名片揉成一团丢到一旁,又认真地啃起馒头。
谢西然回到车上,扭身从后座翻出一套干净的西装,换上,再掰下方向盘上方的后视镜,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将刘海一丝不苟地抄到脑后,重新戴上金丝边眼睛,英俊的男人习惯了保持整洁和体面。
他降下车窗,手肘压在窗户,徐徐地抽尽一支烟。
袅袅烟雾隐着如墨的眉眼,远天的厚云遮挡着初升的旭日,霞光从云后射出,将破未破。
一支烟毕,人也好似回复了一些精神。
但他还是茫然,该去哪,傅语诺在哪,疼痛后知后觉地顺着尾椎骨漫上来。
痛,真的很痛,但他还没有放弃。
谢西然升起车窗,刚准备打方向盘,手机无预兆地响了起来,是孙戴安。
“老谢,我打探到了一点消息。”孙戴安在那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惹得他不耐烦。
“有话快说。”
“你别这么急躁,”孙戴安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阿诺好像病了,她见宋桀不是约会,是……是为了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