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乱臣——若兰之华
时间:2019-05-14 08:01:36

  好一出一箭双雕的妙计。
  孟老夫人认命的闭眼, 面上不惊不怒, 等再睁开眼皮时,浑浊的眼球中射出两道锐利光芒,望着朱嬷嬷, 朗声大笑。
  朱嬷嬷被孟老夫人目光一笼,忽觉背脊发寒、周身冷飕飕的,下意识想逃避, 却无处遁形,连呼吸的空气似乎都冷却了下来。此刻听孟老夫人一笑,更觉毛骨悚然,暗想:“这老婆子该不会是受了刺激,得了那失心疯吧。”
  这么想着,不由把脚往后挪了两寸。
  孟老夫人瞧在眼中,猛地将脚狠狠一跺,朱嬷嬷立刻跟着战栗了一下,仓皇低下头去。
  “有些话,老身本不想说透。既然贵府侯夫人处处都为我西平侯府着想,老身便不得不多说两句了。”
  孟老夫人冷冷笑道:“刚刚你说,贵府侯夫人认为女孩儿家青春最重要,简直大错特错、荒谬至极!咱们大户人家选妇,看重的不过是“德容言功”四样,而“德”又居于首位。老身且问你,对于待嫁闺中的女孩儿而言,还有什么是比名声更重要的!菖兰不仅是我嫡孙女,还是圣上下旨敕封的三品郡主,辱她名节,便是辱我性命,辱圣上的颜面!”
  她底气浑厚,一字一句皆如碎金断玉,掷地有声。朱嬷嬷毕竟只是个仆人,着实被这一桩桩从天而降的罪名压得心慌气短、腿脚发软。
  “这……这……老祖宗这话从何说起?我家夫人也是一片好心,不忍让菖兰郡主苦守三载,才主动提出解除两家婚约……”
  “一派胡言!”孟老夫人喝道:“什么解除婚约?休要污我孙女名声!咱们两家何时有过婚约了?”
  这下子,朱嬷嬷如被当头一棒,是真被打蒙了。
  “老祖宗,你……”
  她本想说“你不能信口雌黄”或“你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可眼瞧着孟老夫人这气势汹汹如同猛虎附身的架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的。
  定了定神,努力赔笑道:“老祖宗,这话是从何说起,咱们两府议婚之事,整个长安城都知道的。您若真对解除婚约之事有甚意见,奴婢回去禀告我家夫人,咱们两家再行商议就是了……”
  “你也知道,是议婚!”
  她没说完,便被孟老夫人高声打断。
  “所谓婚约,须纳征、换帖、问吉,聘书、聘礼、信物一样都不能少。贵府夫人口口声声说咱们两家有婚约,老身请问,聘书何在?聘礼何在?宋二送给我孙女的订婚信物何在?东平侯府若能拿出一样,老身便认这婚约!”
  因这桩婚事是孟老夫人主动上门求取,此前东平侯府虽有种种礼节不周之处,孟老夫人也都咬牙忍了。心中总想着东平侯府好歹是个正经的侯门,既应允了婚事,断无诋毁耍赖、连三媒六聘都省略的道理。那样不光西平侯府颜面尽失,东平侯府也是脸上无光,免不了被世人耻笑。
  可今日西平侯府蒙难,东平侯府非但没有丝毫顾忌姻亲之谊,帮忙周旋一二,还迫不及待的赶来退婚,真真是彻底激怒了孟老夫人。
  朱嬷嬷似想到了什么,老脸霎时一红,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孟老夫人挺直腰身,嗬嗬冷笑:“若没有,咱们两府便只是议婚而已。既是议婚,当着满大街街坊百姓的面,老身今日可以明确的回复贵府侯夫人:井浅河深,齐大非偶。东平侯府门庭煊赫,宋二公子天纵奇才,我西平侯府高攀不起,我孙女菖兰也高攀不起。咱们两家婚事就此作罢,不必再议!”
  原来,这一番争吵早吸引了许多百姓前来围观。孟老夫人激愤之中,语调铿锵,不卑不亢,颇有种老妇聊发少年狂的豪气干云之势,围观百姓中顿时爆发出如雷般的掌声!有些脾气耿直的已经开始斥责东平侯府以势欺人。
  季侯孙乐得瞧热闹,倒也未令人驱赶。
  以孟氏、胡氏为首的孟府众人也顿觉解气得厉害,自觉聚拢到孟老夫人身后,昂然冷对东平侯府那干人。
  孟老夫人又冷冷扫过地上放的那一排托盘,道:“我西平侯府虽小门小户,不及东平侯府财大气粗,却也没沦落到靠人施舍度日的地步。这些阿堵物,还是贵府留着自己花罢。”
  几个府内家丁听老祖宗这般说,眼观鼻鼻观心,立刻奔上前乒乒乓乓将那些托盘拿了出去。
  朱嬷嬷被数落的哑口无言,哪里还敢多留,匆匆指挥那些黄衫汉子将托盘收起来,便落荒而逃了……
  “娘!”
  “老祖宗!” 
  朱嬷嬷前脚刚厉害,孟老夫人似泄了气般,两眼一黑,仰头朝后倒了过去。众人惊呼一声,手忙脚乱的扶起孟老夫人,往松寿堂送去。
  季侯孙把刚才的话细细品嚼,望着西平侯府内兵荒马乱的情形,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嘿嘿笑了两声。
  孟老夫人不过是急怒攻心,被众人扶回松寿堂,由姜氏抚背顺了会儿气,便悠悠转醒了过来。
  “婉娘留下,你们都出去。”
  孟老夫人扫视一圈,只淡淡说了一句,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众人心照不宣。屋里很快就只剩下姜氏和孟老夫人。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孟老夫人奋力捶胸,顿足长叹。
  姜氏吓了一跳,道:“娘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儿媳便是,切莫再伤着身体了。”
  “唉。”
  孟老夫人声音忽转微弱。
  “若想让旁人敬重咱们,须得咱们自己先瞧得起自己。若非我一味求急,巴巴的赶去东平侯府和人家攀结亲事,怎么会让人家看轻咱们。”
  “可见世间之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强求不得。”
  姜氏跪下去,道:“娘这样说,可真是折煞儿媳了。若不是为了菖兰,娘怎会屈尊降贵去那东平侯府。说到底,都是儿媳管教不严,才让她做出那等荒唐事,以致坏了名声……”
  孟老夫人又叹了一声,忽睁开眼,问道:“这次季侯孙围府之事,你怎么看?”
  姜氏毫不犹豫的道:“自然是有人栽赃诬陷。菖兰是我的女儿。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孟老夫人深深望她一眼,道:“她的性子,的确变了很多。”
  姜氏道:“经历过那样可怕的事情,不吓得痴傻疯癫已是万幸,性子变了有什么奇怪。”
  “性子可以变,可体质不会变。”
  姜氏惊诧的道:“娘……您这是何意?”
  见孟老夫人抿着嘴角不说话。姜氏急得眼睛发红,道:“娘,莫非您也听信那些无稽之谈,怀疑菖兰是邪祟么?”
  “她喝了龙眼酒,却没有过敏。这是事实。”
  孟老夫人抬了抬语调。待看到姜氏受惊过度的模样,摇头叹道:“慈母多败儿!”
  “罢了。我这个做祖母的,又岂会希望自己的孙女是什么邪祟。”
  “眼下最紧要的,是怎么让夔龙卫相信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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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夭夭在葳蕤院一住就是两日,院中仆妇婢女对她皆是恭敬有礼,饮食起居更是照顾的无一不周到妥帖。
  云煦公主每日早出晚归,几乎没怎么在院中呆过,夭夭也只有晚膳时能和她说上几句话,打探一些穆玄的伤势和西平侯府的情况。
  云煦公主每次的回答也很简略直白。
  “人还没醒。”
  “府还围着。”
  多余信息,再不肯透露。
  夭夭察言观色,仔细揣摩她神情,总觉得事情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若穆玄真的重伤未醒,她面上为何并无深重忧虑之色,反而能与她言笑晏晏的共进晚膳,只偶尔走走神,望着远方某处,叹息一声。
  夭夭寝食难安,终日惶惶,短短两日下来竟已消瘦了一圈。
  夜里鼓起勇气揽镜自照,夭夭诧异的望着如水铜面上映出的瓜子壳般瘦削的美人脸,忍不住拿拳头敲了敲自己脑袋,暗想:“公输瑶啊公输瑶,以往大哥随阿爹外出历练,你还总嘲笑大嫂为大哥茶饭不思、望穿秋水,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到了第三日一早,云煦公主用完早膳后依旧要出院,夭夭终于忍不住,抢先一步拦在她身前,道:“他早就醒了对不对?可否让我见见他。”
  说完,又立刻改口道:“不,我是真的想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云煦公主并无惊诧之色,只定定的望着夭夭,似在考量。
  半晌,她两条柳眉轻轻一扬,道:“也好。”
  “你有这份心,倒也不枉费他一片真心。”
  夭夭连日来心中积压的不安和忧思霎时一扫而空,喜道:“多谢公主成全。”心中立刻对云煦公主涌起无限感激。
  旭日初升,祠堂外古木森森,颇是清净雅致,不远处的演武场上则有许多身穿云白武服的穆氏子弟在打坐晨练。
  穆氏祠堂建的甚巍峨雄壮,重檐飞阁,便是比皇宫里的宫殿亦不遑多让。悬在门楣上方的书着“天地衡平”四个大字的漆黑牌匾更是气势庄严,仰首一望,便不觉生出臣服之意。
  夭夭很早就听说过,穆氏祠堂里收纳着天下各家各派的玄门秘籍,浩如烟海,有很多都是失传已久的孤本,便说一纸千金也不为过。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斩妖除魔的灵剑法器,奇珍异宝。因而许多世家大族和江湖门派都对此地趋之若鹜,几乎年年都有因偷闯穆氏祠堂而一命呜呼的。
  因为穆氏祠堂里不仅布满法阵,还布满机关暗道。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更有传言,穆氏祠堂里还锁着一些极凶恶的鬼魂,任何一只皆有毁天灭地之能,连专司邪祟之事的夔龙卫都不敢收缴。
  夭夭站在一丈之外时,便觉一股深重的阴气扑面而来,不由想:祠堂这样的阴冷的地方,如何能用来养伤。
  转念一想,穆氏祠堂既然藏着那么玄门珍宝,其中定然不乏疗伤圣器。在此地疗伤倒也合情合理。
 
  第66章 幽会
 
  祠堂大门紧闭, 外面立着两名身穿云白武服的弟子。
  见云煦公主过来,两名弟子躬身行礼, 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到夭夭身上。
  “无妨。”
  云煦公主上前与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两人才移开目光, 退至两侧。
  推开门,一股更阴冷的气息立刻迎面扑来,寒意从脚底直钻进骨骼。
  祠堂主殿摆放着穆氏历代家主排位,与寻常家族祠堂并无两样,只是地面上画满密密麻麻的血色符阵,想来是用来防止邪祟入侵的。
  云煦公主自近前焚香敬拜。夭夭只双手合十,礼节性的拜了两拜, 便自觉的退到一侧,扫视一周,见殿中空荡荡的, 并无传说中的奇珍异宝、名剑典籍,更无穆玄踪影, 不由暗暗诧异。
  待拜祭完毕, 云煦公主却走到大殿左侧的那面墙壁前, 将手放在嵌在墙壁内的一块凹进去的圆石上,五指如飞,忽左忽右迅速旋转起来。
  倏地, 她五指停住,整面石壁竟以圆石为中心,被切割为两半, 往左右两边移动,渐渐留出一道仅供一人通过的缺口。
  眼前豁然开朗。墙壁后,竟还藏着另一间石室!石室面积不大,仅能通纳一张石床、一张石案、一张草席而已,只是,与方才祠堂的主殿相比,这间石室竟还要阴冷许多。
  石室中并无窗户,只有石案上摆着一盏长明灯,幽幽散着冷光。北面的墙壁上用利器刻着“思过室”三字。
  一个身穿云白单袍的少年正背对着她们,盘膝坐在石案旁翻书。神色极专注,只偶尔低咳两声。他一头乌发并未束起,额间依旧松松垮垮的绑着那根玄色抹额。后背那片云白单袍上,却凝结着大片大片褐色的血迹,显然干凝得有一段时间了。
  听闻动静,那少年并未回头,只唤了一声“阿姐。”
  夭夭眼睛莫名一酸。不由想起这两日在葳蕤院闲话时,云煦公主和她提起的那些零碎话语:“阿弟九岁那年,我母亲便离府独居,我父王又待他苛责多于疼爱,以致他自小就养成了一副孤傲冷僻的脾气。除了在我这个同胞姐姐面前还有些少年脾气,对谁都是冷冰冰爱理不理的。外人只道他出身高贵,傲气凌人,又岂知他内心是如何孤独寂寞。”
  “我出生时,我父王和母后还恩爱情浓,我见证过他们最美好的爱情,也因此始终相信他们都深爱着对方,父王对我自然也十分宠爱。但阿弟出生时,父王和母后却已经因为旁人的缘故夫妻决裂,分居两院,偶尔见面也是冷语相对,互相伤害。那时,父王所有心思都放在我那个身体羸弱的异母弟弟身上,难免疏忽阿弟。所以在阿弟心中,父王从来只是他异母兄长和他阿姐的父王,而不是他的父王。于他而言,所有的努力、骄傲与勇气都来源于他出生高贵的母亲对他的疼爱。”
  “当年母亲离府时,他正生着大病,连母亲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醒来后,他便赤足跑到母亲所住的隰桑院前,在大雨中一坐就是一天。我以为小孩子嘛,过几天也就好了,谁料第二日他便瞒着所有人离家出走,连我都没有知会。父王大怒,几乎派出府中所有暗卫去四处搜寻他下落,一年之后,才在蜀中发现他踪迹。父王大约也是后怕了,百忙中撂下所有军务,亲自去蜀中将他带了回来。”
  “他们回来那日,我奔出府门,看到他双手被父王绑在马后,浑身上下遍体鳞伤,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连面上和嘴角都挂满青紫的淤痕。一身衣裳也被磨得破破烂烂,到处都是干凝的血迹。一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见我出来,他抬起头,轻轻笑了下,那双眼睛,却比以前更冷漠了。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父王将他关在祠堂里,以家规严惩,几乎要去他多半条命。那次之后,他便一日比一日的沉默下去,也不再提母亲了,连隰桑院都很少再去,只闷头勤修功课、苦练术法。有时连我这个姐姐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确定,从小到大,除了你之外,我还没见他对谁这么上心过。更别提还是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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