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见沈桓急忙应承,辄身离开,再看舜钰不知何时,已溜得没影了。
……
大战前的夜晚,静谧又酝酿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本是难眠的,却因沉湎先前的热闹喧嚣,及多喝的酒醉里,反很快熟睡入了异乡的梦,梦中有剪不断的离愁,及思念人儿的面庞。
酣声此起彼伏从帐缝里溜传出来,幽幽暗暗树影里的虫儿经不起逗引,也唧啾低鸣个不止。
弯月在云团里缓慢穿行,映得石板路忽明忽暗,沈泽棠背手在空旷处站了站,看得灯光只偶有几盏,如微亮的星子,这才朝自己的营帐方向,不疾不徐地走着,身后隐约有窸窣脚步声。
他倏得回首,看得舜钰不知何时跟在十步外,脚步有些虚浪,醒酒汤都喝了,怎醉意还是未减。
“回帐里歇息去,我还有公务再身,没法陪你。”沈泽棠沉声赶她。
舜钰朝旁边的石头懒懒一坐,沈桓走后,她回营房一趟,遇到五六兵士敬酒,就又多吃了几盏,头有些昏晕,看月亮都朦胧了,她抿着嘴嘟嚷:“我走不动,你过来陪陪我。”
沈泽棠叹口气,走到她身边,从袖笼里抽出帕子,俯身欲替她擦额上的汗滴,却不曾想她一下子抱住他的腰,抱的紧紧的,头埋进他的怀里,嗓音含含糊糊:“沈二爷……二爷。”
虽然只是简短而单调地唤,可他心底却满足极了。
小丫头喝醉总算现了原形,沈泽棠嘴角噙起笑意,摸摸她的头:“叫夫君。”
舜钰忽然缩回手,仰起脸儿,眼眸水汪汪瞪他:“坏蛋。”
沈泽棠有些哭笑不得,说她醉罢,又警惕的很,说她没醉罢,瞧什么话都能说出口。
舜钰抑着头胀,从身后拿出件叠成四方的直裰,递给他:“二爷明日把这件衣裳穿在铠甲里头,可以保命。”
原本不想这么快给的,袖管处福禄还没来得及绣呢。
沈泽棠接过,抖落开来,是莲青夏布缝的,绣有云纹图案,胸前两边有些沉,他好奇摸了摸,夹层里不晓得缝了什么,薄薄硬硬一片,顿时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有种被人关怀的暖意,在四肢百骸淌动,他微笑着默默看她。
“记得一定要穿。”舜钰去拉他衣袖,不放心地殷殷嘱咐。
沈泽棠把她的手握住,在掌心紧了紧:“一定!”
第肆壹零章 诉情肠
徐蓝默默倚着树干,月光透过叶片筛落在他的身上,棱角分明的面庞凝一抹沉冷,目光紧盯前方营帐处。
沈二爷背身而站,在帐帘前正同舜钰话别。
他看见舜钰红唇开阖,眸瞳里似有揉碎的星子,闪闪发亮,看见沈二爷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走了。
那清梧的身影缱着晚风渐消失于黑幕中,看见舜钰呆怔了半晌,才掀起帘子进入帐内。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不自觉手掌握成了拳头,心底隐藏的惶惑未待细解,已血淋淋的展给他看,一点防备都没有。
……
舜钰进得帐内,摸黑点起羊角灯,凑到铜盆前,掬捧凉水浇泼发热的颊腮,忽听背后有响动,忙辄身回看,竟是徐蓝走进来。
她拿棉巾边拭着手面,边道:“元稹可是巡营去了,早些歇息罢,明日还得指挥作战哩。”
却见徐蓝不言不语坐在椅上,执壶倒盏菊花茶,一饮而尽,又倒一盏。
舜钰跑去箱笼里翻出个观音玉佩递给他:“这是我在洛阳白马寺里请的,特求住持念经开了光,头上三尺有神灵,定能保元稹平安,诶,给你。”
“你来替我带上。”徐蓝神情很平淡。
舜钰倒也不以为意,仔细替他套在脖颈里,还拍了拍他肩膀,笑眯眯地:“长命百岁。”
瞧她弯起的眉眼如月牙儿,徐蓝猛得攥住她手指,语气冷硬又似杂着恳求,他说:“凤九,此次役后回至京城,我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你,你就嫁我罢!”
“你一直说我戎马倥偬,安内攘外,不多年即官拜武将之首,统率数万军队,会是何等的风光。你就再等我几年,到那时你的仇就是我的仇,你想杀谁想让谁不好过,我就杀谁让谁不好过。”
掌心的汗,把舜钰的手指弄得湿津津地,他继续说:“我不及老师位高权重、学识渊博;不及他能言善道、体贴细致,只因我出生勋贵禀性傲气,除娘亲外,未曾欢喜过哪个女子,凤九若愿意,日后我定将这世间男儿追求女子的手段,一一做给你看可好……”他止言,话已道尽,句句皆是发自肺腑。
“我的手被你攥疼了。”舜钰默了默,喃喃启齿,感觉他立刻松开了。
这才抬首看他年轻清隽的颜骨,眸中的殷切乞盼,那倾诉的热烈情话缠绵进她的心里,只觉此时滋味酸痛又晦涩。
若是没有前世今生,若她还是田府里不知愁为何物的九姑娘,她一定会欢喜上徐蓝,心甘情愿嫁给他的,这样真诚坦直的磊落男子,谁能不由衷欢喜呢,可是物是人非,她早已不是那个她。
舜钰深吸口气,轻声道:“元稹的心意我已知,不过此时并非是说这些的时候,明日大战将至,干系国家社稷、黎民百姓,委实马虎不得,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
徐蓝心底泛起一缕惆怅,默然走出帐房,听着身后帘笼簇簇归于宁静,抬首见那月光如水流泄一地清辉,他略站了站,才踏着自己萋萋暗影离开。
……
一忽儿天色渐渐发青,将士们披盔戴甲手握兵器,黑压压密麻麻纵横成对,舜钰同大夫医女站在侧旁,看着沈二爷身披银灰铠甲,跨骑高头大马,倒把那份温文儒雅掩藏;徐蓝亦骑马列在他身侧,年轻的面庞挟肃杀之气,正将战略布署精简说明,众士十分安静,皆竖耳细听,待得语毕,便不再停留,马蹄及将士战靴重重踢踏,声嚣尘上,直朝营房外疾去。
但听嘎吱一声,营门大开,战鼓擂鸣,幡旗飘动,兵士按计划向四围排兵布阵,不过瞬间功夫,只见他们立挺拔军姿,手中盾矛整齐划一,目光坚毅,严阵以待。
此时太阳升起,万光迸射,照耀着身上的铠甲如蟒龙之鳞,有如气壮山河之震撼。
而韩林所带的叛匪亦是盔甲加身,大马昂嘶,如乌云滚滚而来,却在百米开外停止前行,原道张和及副将被抓,兵士染疫,军心涣散,不过仅三千可用,韩林此时看去大惊,那阵仗足有兵七千余,与他竟是旗鼓相当,顿时心中有些发虚,他本就是欺软怕硬之辈,转念生出一计来。
双方按兵观望,却见韩林处有个红衣女子骑马而来,离得近了,见她不过娉婷年,雪白白冰肤儿,清凌凌水眼儿,嫣粉粉红腮儿,嫩柔柔薄唇儿,说话的嗓音也娇滴滴儿:“战中不杀来使,两位将军英姿伟岸,能否听我一言。”
徐蓝浓眉冷目,满脸厌戾的紧握腰中剑柄,似乎随时拔剑出鞘要要了她的命,委实有些可怕。
那女子见他不为自己容貌所动,转而瞧向沈泽棠,却看他神色温和,遂拱手作揖,秋波乱转道:“我奉领主之命前来,只因双方军数相当,若是大动干戈必是两败俱伤。我家领主常吃斋念佛,心慈手软,念天下苍生皆是苟活蝼蚁,又何必自相残杀,拼个你死我活呢。”
“说得很有道理。”沈泽棠看她的目光带些兴味,语气良善:“那你家领主可是打算不战而败?”
“老师与她废话作甚!”徐蓝很不以为然:“这是韩林使的美人计,前来乱吾军心,将她斩杀马前方真。”
“听她说完就是。”沈泽棠深深看他一眼,徐蓝情绪伏波,鲁莽急躁,与平日的沉稳冷静大相迥异。
那女子道:“我家领主之意,各选双方猛将战两局,若两局我方皆败,甘愿俯首认罪,若是两局你方皆败,退出吉安城,永不来扰。”
“若是两局皆平又该如何?”沈泽棠再问。
那女子咯咯笑起来:“自然再来一局定输赢。”
“倒是有趣。”沈泽棠微微淡笑:“你回去复命,吾方应允。若能真这般解决战事,倒不枉韩林吃斋念佛一场。”
那女子再不多话,娇喝一声即打马而归。
不多时,她又辄返而来,笑容愈发显得明媚,手中各持一把锋利如雪的短刀,歪着头道:“第一局由我来战,不知哪位哥哥出来应呢。”
沈桓瞪圆铜铃大眼,抽出腰间青龙剑,大喝一声:“你爷爷的我来。”
第肆壹壹章 战况出
沈桓打马上前,红衣女子拱手作揖,声音愈发娇滴如水:“我名唤乔仙儿,这位哥哥请报上名来!”
沈桓浓眉一挑,喉咙粗嘎:“唤我沈爷爷即可。”
乔仙儿面不改色,笑嘻嘻道:“沈爷爷,好男不和女斗,你可要让着我点啊。”
也不待沈桓回应,忽然就把红衫子解了扔于马下。
穿着鸳鸯戏水图案的肚兜,鼓鼓地裹在胸前,樱草洒花裤儿仅遮住羞处,露出白雪光滑的胳臂,和修长纤细的大腿,在阳光的映照下,那大片的肌肤竟如蜀锦缎子般闪闪发亮,更有股子异香自她身上散出,闻之十分浓烈。
不只沈桓怔了怔,连沈泽棠及徐蓝都吃了一惊,这样的打法生平头见,想起营中议事时,李氏兄弟曾提醒韩林手下有员干将,擅以美色迷人心,想必就是这乔仙儿。她生的姿容若仙,又穿得薄透,还有那香粉味道着实古怪,迷色迷香迷神智,但凡定力不够者极易被她惑乱。
沈泽棠瞧沈桓并无动作,微微蹙眉,将手腕带的佛珠扯下一颗,屈指用力一弹。
沈桓忽觉耳边风声霍霍,本能抬手接过,细看竟是沈二爷常年佩戴的佛珠,心中顿懔,他果断的撕下衣袂一角,再扯成两半塞进鼻孔里,嘴里哼唧道:“姑娘打错了算盘,你沈爷爷我性喜龙阳,龙阳懂不懂,就是爱男人。”
乔仙儿打量他目光清澈,神情坦荡,并无半点银邪之念,心底暗怨够倒霉摧的,却咬着银牙咯咯笑:“沈爷爷与我交手后,就会欢喜女人了。”
说话间,她两腿将马腹一夹,那马仰蹄直朝沈桓冲来,两柄短刀更是晃划的银光迸射。
沈桓先始悠悠躲闪看她路数,没会儿笑不出来了。
这乔仙儿竟使的一手好刀法,一招一势伸切缩冲,快险兼并,攻势极其狠辣。
更绝的是她在马上翻腾挪移俯转时,那肚兜及窄裤儿会忽儿掀起,忽儿荡下,女子的隐秘处便大敕敕入了人眼。
但凡是个身强力壮正常的男人,除非他生来瞎盲,否极是极难保持冷静的。
沈桓是个正常的男人,他耳聪目明的很,自然看得心跳如擂,口舌干燥,以至于短刀的尖,将他袖子划出条口子,幸得未伤及皮肉,那刀尖碧莹莹可是毒性不浅。
他皱眉瞪眼,不敢置信自己差点挂了。
顿时所有理智悉数回笼,若是此战败北,回去要被沈容等数侍卫嘲笑一辈子。
沈桓深认为,男人的面子要比女人的色相重要的多。
他扯嗓大吼一声,使出力拔山兮之气盖,抽剑出鞘,腾得将刺到胸前的短刀一挡,再反手弹回,乔仙儿的马朝后急退数步,有股子疼痛让她忍不住吸气,见是指间虎口被震裂。
再说沈泽棠及徐蓝这边,他们目不转睛盯着这场打斗,待到沈桓衣袖破时,徐蓝摇头沉声道:“老师不该派沈桓去,听闻他收集的春画册子,都可以开个书局。”
后头徐泾嘴角抽了抽,棋牌桌前言语无忌,抖落的丑事却被徐将军记住了。
沈泽棠不以为意,淡笑道:“沈桓那性子只是图个稀奇,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女人与他不过尔尔,定能过此一关。”
说话间局势已大有扭转。
沈桓虽后发制人,每招每势却蛮力遒劲,把宝剑使的虎虎生风,乔仙儿渐由攻御变为防守,终气喘吁吁说:“沈爷爷饶了我罢,认输就是。”
但见她呼吸碎乱,香汗淋漓,娇娇弱柳扶风之态,暗忖男子汉大丈夫是也,一介女流之辈既然言败告饶,他也不便再穷追猛打,挑起地上的红衫子丢给她,旋即勒缰收马,剑入鞘中。
乔仙儿抿嘴笑了笑,眼中狡光一闪,手中捏把柳叶片刀,直朝他的背影,如流星飞电般射去。
沈桓原并不在意,忽见沈二爷神情奇怪,不禁警惕顿生,又觉脊骨微凉,似暗风在耳边流动,说时迟那时快,他将掌心的佛珠朝身后使劲一掷,便听得女子一声急促痛苦的呜咽,他也不回头看,行至原位挟马而立,再抬起眉眼,那旷处女子已不见踪影,地上遗了滩鲜红的血迹。
……
第二局。
韩林亲自打马出战,他年逾四十,肤黝黑体精瘦,贼眉鼠眼,手中一杆金漆爬龙长枪,看着物大力沉,却轻松把握。
徐蓝略思忖,换了一长柄的偃月刀,就要出征,沈泽棠将他拦下,开口道:“元稹今日情绪浮躁难稳,实不易出战,若非要去,则不可用偃月刀,短刀宝剑更宜。”
“毋庸老师操虑,我自有定夺。”徐蓝硬声抛下一句,不顾阻拦朝韩林驰去。
沈二爷朝沈容颌首,沈容会意,悄然出了列。
那韩林打量着徐蓝年轻鲜烈的面庞,再移看那兵器,大声赞道:“好一把与众不同的偃月刀,两面有刃,前边带尖,能刺能砍,倒是凶悍霸道,不过……”
他拈髯而笑:“我这爬龙长枪乃‘百器之王‘,压于偃月刀之上,我给你次机会,可另换种兵器来。”
你当韩林真安的好心,不过是看徐蓝年轻气盛,故意拿话刺激他罢。
果然徐蓝冷笑道:“要你多话,稍后你便能知它的厉害。”
语罢即单手持刀柄,呼啸带风朝韩林腰间横抹而去。
那韩林不敢小觑,急忙飞身跃起,待刀扫过再重坐马鞍,同时将手中长枪舞将起来,白光如炼似车轮飞转,金光四射如蟒幡招展,所到之处尘卷高扬,枝离叶碎。
徐蓝神色渐凝重,他知自己选错了兵器,偃月刀虽斩、劈威力十足,主胜在其重,重有利亦有弊,弊为笨拙迟缓,耗费气力,而长枪较轻,扎出平直,拦、拿、拨、劈、崩、带、拉、圈各种枪法灵活运用,那韩林持着长枪变换极快,只见枪头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神出鬼没难以拿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