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稳住思绪,边小心招架边暗想对策,这般再过二十回合若无旁法,必输无疑。
第肆壹贰章 受重伤
韩林看得分明,徐蓝虽不慌不忙,沉着应战,但手持偃月刀的力道却有收敛。
他心中大喜,暗忖这嘴上无毛的小将军,原抵不过如此,人旦骄纵便易出纰漏,他求胜心切起,忽的长枪撑地,一个鹞子翻身,从马上翻至马腹,枪尖平直扎出,刺入徐蓝所骑马颈。
徐蓝早听李氏兄弟说过他此绝技,且斩杀武将数员,一直秉防备之心,观他动作起,更不耽搁,索性将长柄偃月刀用尽力气抡出,再跃起跳离伤马,稳落于地,恰也此时,余光瞟见沈容甩掷过来一把横刀,他单手接住。
韩林正将长枪回拉,突觉手中缰绳收紧,整个身躯亦被带的倾倒,暗喊不妙,弃了缰绳腾得窜出数步,停下转头再看,顿时神情微变,马头被齐颈斩切,骨碌碌滚到远处,那把偃月刀亦躺于地,滴滴嗒嗒淌着血水。
小将军虽斩了马首,但兵器却脱手,岂不为人鱼肉!
韩林喜颜未及收,已看徐蓝腰背挺直,双手持横刀端在胸前,眉目凝霜,颜骨肃冷,艳阳映的他银灰铠甲光芒四射,仿若天降的战神般威风凛凛。
韩林心中踌躇,他的绝技不能将其斩杀,足见此人的厉害,再这般面对面近身厮拼,怕是自己输赢难料,甚贴了性命,倒不如施展第三局最为稳妥。
他抬头笑道:“你我双双落于马下,两局结果已定,未分出谁输谁赢,算平局矣。”语毕即很快离去。
徐蓝也不追赶,辄身慢慢回走,一匹白马鬃毛翩然地跑来,待近至跟前,他纵身翻上马背,拉紧缰绳,踢踏回至沈泽棠侧旁,面庞含羞愧悔恨之色。
沈泽棠不苟言笑,看他的目光十分严厉,却又瞧到有洇红的鲜血,自他袖口缓缓流出,到底还是受了伤。
他抿了抿唇瓣,默了下,才沉声道:“伤得可重?”
“不碍事。”徐蓝迅速地摇头,觑眼望着远处叛军呼喝震天,如乌云滚滚般铺天盖地的杀来,他似自言自语:“这就是第三局?”
“或许罢。”沈泽棠不置可否,直觉告诉他此事有蹊跷,绝不会这般简单。
徐蓝接过副将手中的幡旗,大力挥摇五下,众将兵早已蓄势待发,此时得了号令,持盾端矛按原定作战布署,奋勇迎敌而上。
沈泽棠忽闻身后一声怪响,侧目余光见,原张和手下副佥事高廷突起异样,他手拿十三节钢制硬鞭,正使力劈砸绕甩,如条大蟒般咄咄逼人,那尖锐末端所到之处,皆是阵阵劈啪作响,沈桓沈容等几侍卫正围攻缠斗。
沈泽棠心中一紧,这想必就是韩林手下悍将,不知何时被易容成高廷的模样混杂进来,还有一擅射箭的定近在咫尺。
果不其然,另一副佥事陆英突然架起弓弩,上白羽翎箭,指着高廷似要射击,众人无丝毫察觉,但见那箭尖忽一移,直指徐蓝背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撺疾而来。
徐蓝正聚精会神观兵士杀伐作战,浑然不知身后冷箭射出,忽觉眼前人影一晃,竟被沈泽棠自背后揽住,他微愣,却不假思索一手勒紧马缰,一手将摇摇欲坠的沈泽棠扶住。
“二爷!”沈桓吼得惊天动地,目眦尽裂,满面赤红,挥剑重重砍下陆英一只胳臂,高廷则被沈容等几擒拿。
“老师。”徐蓝怔忡的唤,他的视线瞟到沈泽棠背后,插着一枝白羽翎箭,血迹正喷涌而出,染红雪白的马身。
“老师。”徐蓝又唤了一声,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庞,听他温和道:“此战须必赢,你才得将功补过,否则难逃惩处。”
徐蓝颌首,又动动嘴唇,话却哽在喉间再难说出。
……
受伤的兵士鲜血淋漓的不断抬来,大夫医女们忙碌的诊治清洗,舜钰提着一桶桶热水四处跑,阳光晒得青石板道白亮亮的,她前胸后背的衣裳,悄被染湿又阴干了几回。
等她抹去额上汗珠,坐在帐前拿一瓢水咕咚咕咚喝着时,四五医女正围簇一起,将棉纱织布撕成长条子,嘴里叽叽喳喳说着笑。
“你们不晓得徐将军晨起操练时模样,恰被我看着了。那浑身肌肉一块一块的,舞完剑后提桶水从膀子浇下,那水珠顺着脊骨直往下溜,荼白裤子松松的,全流进腰里去了。”是个年纪大的妇人,说话并无顾忌,倒把两个刚及笄女孩儿听得脸红红。
其中个女孩儿羞答答地:“沈阁老温文儒雅,见谁都很和善的样子,想必对夫人也是极好的,若是能嫁与这样的男子,必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那妇人撺掇个瘦瘦的女孩儿,问了半天才咬着嘴吭哧说:“那个名唤冯舜钰的监生,生的白净秀气,跳得舞儿也好看。”
舜钰一口水差点把自个呛死,索性悄悄起身离开,站在帐篷的阴影里。
后营除去脚步匆忙,及伤患疼痛呻吟声,倒还算安静,正想着前方不知剿匪进行的如何,忽见四人肩扛担架步履如飞而来,其中一人喝道:“萧大夫在何处?”
有个医女随手指了方向,便见他们朝右侧辄转匆匆而去。
莫名其妙的,舜钰只觉心怦怦跳的厉害,她上前问那个医女:“可有瞧见是谁伤着么?”
却见那医女茫然摇头,她抬起手抚了抚胸口,暗怪自己胡思乱想。
沈二爷防护那般周密,且有徐蓝及沈桓沈容护在身侧,能出甚么事呢。
她把桶里舀满水,一手撩着裳摆,一手提着朝萧大夫的帐营去,既然有伤患送来,这热水总是需要的。
哪知帐营前有两侍卫,握着剑柄肃穆而立,闲杂人等若上前,皆被他们厉声呵斥而退。
舜钰脸庞刷得没了血色,拎着的水桶“哐铛”滚落于地,热水溅泼一地,湿透了她的鞋袜。
这两个侍卫她认得,是沈二爷的属下,名唤张宏和倪忠,昨晚还赞她煎的梅菜肉饼喷喷香。
“你俩不去前头护着沈二爷,站……站在这里作甚?”她一步一步走上前,嗓音哆哆嗦嗦。
第肆壹叁章 几多情
倪忠上前作揖并低道:“沈二爷中了箭,萧大夫在里头诊治,命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话音才落,医女捧着铜盆子出来,里头血水浓稠。
虽是赤日当空,舜钰却手脚冰冷,她深吸口气,让自己尽量镇定下来:“怎会中的箭?”
前世里沈二爷胸口中箭,她特在衣裳前面夹层里做了防护……
倪忠忙回话:“当时军中混入两员叛匪,一众皆在缠斗,具体怎地还不晓,但二爷神志尚算清醒,让属下带话给你,莫替他担忧,并无甚大碍!”
沈二爷心思慎密,他能说出这话……定是伤得快要死了……
舜钰闭了闭眼再睁开,径自要往营帐里去,张宏急忙拦道:“萧大夫交待你不可进去。”
舜钰沉沉看他,张宏昨吃过她煎的梅菜肉饼,所谓吃人嘴软,神情便有些不自然:“沈二爷也交待不允你进去。”
“我不哭不闹不扰他们,只进去看看二爷伤势都不成么?”舜钰咬紧嘴唇,眼里闪烁着怒意。
张宏显得很为难,倪忠过来打圆场,勉力笑道:“二爷的命令实不敢忤逆,还请冯生多加体谅,不妨你先回帐中歇息,待萧大夫好了,立即去通知你。”
舜钰低眉垂眼默了默,忽然转身离去。
张倪二人松口气,却不过几句话功夫,又怔怔见她端把椅来,眼眶发红的寻个地儿一搁坐下了。
张倪不敢再劝,只得随她。
这般日光流转,莺过无声,待得暮色渐黄,将士们拖着疲累的身躯凯旋而归,安静的营地瞬间沸腾起来。
沈桓等几焦急的围簇过来询问情况,还不可得,却瞟见舜钰抻着腰静静坐在那,没甚表情的一言不发。
“从正午坐到现在了,没吃没喝的……”倪忠凑近沈桓的耳边低语。
沈桓看她那小模样,如朵被艳阳摧萎的花儿,感觉可怜的很,不由浓眉紧蹙,去倒了碗凉茶,走至她面前。
“喝茶,别沈二爷好了,你倒病了。”
舜钰不理不睬,茶碗搁左边,她就把头扭向右边,茶碗送到右边,她就朝左边看。
一来二去的,她忽得把茶碗推开,里头的茶水,悉数溅泼到沈桓的铠甲上。
“二爷还没死呢,你在这里丧着脸给谁看。”沈桓瞪圆铜铃大眼,粗着喉咙吼。
谁这个时候能有好心情……他心里其实也火烧火燎的,比谁都难受百倍千倍,可就见不得别人丧,晦气!
舜钰的手指抠着椅上的裂缝,垂着颈也不看他,声音僵僵地:“我昨说甚么,让你今日寸步不离二爷左右,你回我的话还记着哩,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不下去了,抬起脚用劲踢他大腿:“把吃进肚里的肉饼吐出来。”
沈桓也不躲,任她随便踢腾,话说的不管不顾:“要怪就怪徐将军,他今日跟丢魂般,三心二意,中肯之言皆不理,若不是二爷替他挡背后一箭,早就小命休矣。”
徐泾走过来劝和,恰听得此句,扫视周围幸无人在意,拍他肩膀喝阻道:“事已至此就勿要再提,更况后续徐将军英勇神武,赢得此役大捷,也算不负二爷重托,你们莫要吵闹,静等萧大夫出来就是。”
舜钰恍然明了,沈二爷原是为救徐蓝啊,而徐蓝的反常,怕是与昨晚他突然来诉情肠有关。
如此看来,沈二爷的重伤与她竟也脱不得关系……
莫名的就难过起来,她一点都不想有甚么内疚感,特别是对沈二爷。
沈容端来两碗乌骨鸡汤面条子。
“吃!”仅简短一字,把碗塞进她手里,自己则端了碗坐在块圆滑大石上,显见饿极,“滋溜滋溜”吃将起来。
营帐帘子一掀,众人皆望去,是个医女拎着桶血水出来,沈桓扑上去指着问:“怎会流这么多血?二爷到底如何了?”
那医女被唬了一跳,胀红着脸也不理他,从徐泾身侧一溜烟跑了。
“怎跟见着鬼似的,我又不吃了你。”沈桓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来个单掌劈大石,来泄心中愤。
远处飘来阵阵饭菜香,打了大半日的仗,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徐泾把他三拖四拽劝慰着离去。
舜钰本就没胃口,挟着面条子一根根吃得极慢,不过半碗功夫,忽听帘子簇簇响动,萧大夫满脸疲倦地走出来。
……
沈二爷赤着脊背趴躺在榻上,白羽翎箭沾满鲜血,随意丢弃在地上,伤处从后背至前胸厚厚裹了一层棉纱,似乎还在流血,模糊的红正往外洇渗。
他还没有醒转,双眸紧阖,嘴角紧抿,脸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
舜钰坐榻沿呆看着,营帐里并无他人,烛火映得四围忽明忽暗,她满眼怅然,心底有种难以明说的滋味。
人这条命原本就是这般无常,辰时他还披盔戴甲,跨骑大马之上威风凛凛,现却毫无生气的躺在这里,生死难测。
一如前世里,正同兄姐在园中嘻笑玩闹,顷刻间锦衣卫卷袖勒臂如狼似虎而来,神仙地沦为阴曹府,生死两隔。
还有这沈二爷,给她一个远走高飞的美梦,又在她面前生生的撕裂……她其实恨死他了。
脸颊凉凉滑滑的,不知何时眼泪竟然掉下来。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飘泊无依的魂魄,是甚么时候,再次牵落到这个人身上的呢。
……
徐蓝站在帘后,默默看着舜钰坐在榻前,金黄烛光温柔笼罩她的背影,肩膀一抽一耸在颤动。
她真的在哭呵,舜钰不曾在他面前哭过,或倔强毫不示弱,或咬牙暗自隐忍,甚或被欺负勃然愤怒,她从不会掉下眼泪。
而此时她却低低在啜泣,把自己心底最脆弱的情绪,展给榻上的人看。
她何时这么欢喜老师了……他又该何去何从……
徐蓝手指缓缓离开帘子,任房内一幕瞬间被遮掩不见。
辄身茫然地走着,满天星空璀璨如海,很远处有将兵在吹玉萧,满是思念的情思,温暖着身在异乡的人们。
徐蓝的眸瞳忽然有些潮,他手掌握紧成拳,心底终是曲不成调了。
第肆壹肆章 前世痛
沈泽棠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没有乘轿,亦无侍卫跟随,他鬓染银霜,眉眼沧桑,身披黑色大氅,踏着乱琼碎玉匆匆而归。
道边站了个穷苦妇人,挎竹篾编的篮子,用厚厚的棉布遮着,沙哑着嗓音在叫卖:“糖炒栗子哩!”
他本已走过想想又辄回,买了一包揣进怀里,热热的捂在胸口,田九儿(舜钰)喜欢吃糖炒栗子。
他也喜欢看她吃糖炒栗子,总感觉吃得很香很甜,怎么也看不够。
转角推偏门而入,他松口气,神情稍显和缓,步履愈发快了,能远远望见栖桐院门前,几辆青篷大马车覆着薄薄一层白雪。有个小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那里,杏红洒花缎面斗篷半遮掩住她的面庞。
他边走,边从怀里掏出那包糖炒栗子,声音也似乎沾染了栗香:“怎不在屋里等着?外头冷,你最爱吃的糖炒……”
唇边的笑容忽敛,语气旋而由浓转淡:“你在这里作甚?”是已许久不见、形同陌路的夫人梦笙。
“糖炒栗子。”梦笙嚅嚅,抬手解了系带,任斗篷从肩膀滑下,散落雪地里,很矜持地微笑:“这么好看的斗篷,可惜不是我的,我也爱吃又热又香的糖炒栗子,老爷可一次都没给我买过呢。”
“你并不稀罕。”他不动声色,目光挪移至半开的院门,里头很安静,心底莫名一沉,听她冷冷说:“是不稀罕!”
这样的对话毫无意义,他沉默地与她擦肩而过,她又道:“老爷可尝过爱而不得的滋味?”
他闭了闭眼,最后一次同她解释:“当年我并未拘着你,定要守在这后宅里、守着我度日。母亲先还想不通,后亦被我说服,是你自己放弃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