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田姜未来时,沈老夫人已见过这府里好几个小姐,皆飒爽英姿爽落的模样,那个叫袁雪琴的还舞了剑,因她出身武将世家,心里还是偏爱袁雪琴此类姑娘的,不过她偏爱无用啊,知子莫若母,她欢喜的沈二可不待见。
沈二心窝里欢喜的姑娘,应该就是田姜这样的,满腹诗书才华、锦绣文章,看着性子沉定可又觉娇憨,像颗嫩嫩的小生姜,辣丝丝的,却带着甜味儿。
想着沈二难得有娶妻的念想,她再来看田姜,倒也挺满意,和蔼的让她免礼坐自个身边来。
田姜先还觉不合礼数,见徐夫人颌首,方挨着沈老夫人坐了。
沈老夫人闲问她一些家常,听得父亲早丧、母近年去世,她守孝三年才遵母愿来京投靠,觉得怪可怜见的,心底再软七八分,拉着她的手笑道:“你勿要难过,以后有的是人疼你。”
给随在侧的大丫鬟晴绢使个眼色,晴绢忙奉来两个红缎面烫金的盒子,她打开其中个,拈起一支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替她簪进发髻里。
第肆壹玖章 议亲事2
沈老夫人再把另个备的钗子连锦盒,一并也给到田姜。
徐夫人忍不得玩笑:“老夫人忒大方,我这些个媳妇啊,倒要怪我当年小气了。”
沈老夫人摇头:“那哪里能一样,沈二讨房媳妇可不易。”
官媒许婆子忙插话进来:“老夫人自谦,但得您提一句,光婆子我就能把贵府门槛跑穿喽。”
又指着蒋婆子道:“她方才说了,若她有个相貌周正的闺女,能给沈阁老做个妾室,都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一众皆抿嘴儿笑,沈老夫人也笑道:“赶紧拿银子堵她的嘴,愈发的胡说八道。”
边说边不露声色看向田姜,见她面容平静无澜,倒也颇识大体。
官媒子说话有欠分寸,但这等场合不比平常,需得有容人气度,给她人脸面,亦是保自己体面。
沈老夫人喜欢体面的女孩儿,心底很满意,别看沈二不近女色,但凡相中个,果然没得话说。
按习俗田姜不便多留,她遂行礼退下,出得门去,翠香随着笑嘻嘻地:“沈老夫人大手笔,连我们这些丫鬟也赏了钱。”她从袖笼里掏出手帕子,揭开递到田姜眼面前:“瞧着还不少呢,京城的规矩,这议亲时男方撒钱越多,显明对姑娘越看重,日后进得他府里方受上下敬重。”
田姜笑了笑,没有多说话,手里揩方帕子,默想着心事,沿来路往回走。
……
另一边儿,沈二爷同梁国公徐令也在园子里溜达。
徐令蹙着眉抱怨:“这一路押解程前进京,你可好不容易保住他的小命,结果在刑部狱里竟被活活鞭挞而死,岂不功亏一篑,听闻是徐炳永亲自拷问,因怒其不争而用刑过量,真是猖狂至极。那皇帝也没有深究,就这般随他去。”
沈二爷背手看荷塘里悠游的锦鲤,听他说完才道:“如此却显得欲盖弥彰,徐炳永操之过急了……倒不太像他的作风。”
徐令冷哼一声:“你以为他还是你出京前,所识的那个徐炳永么?如今狂妄不法的劲儿,除去当今皇帝,任谁都进不得他的狗眼。”
沈二爷有些忍俊不禁:“你知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道理就好。皇帝禀性阴沉且猜疑心重,他如今为能削藩达成,莫说一个徐炳永,就是十个他都能忍得。”
他忽儿眼眸幽沉,笑意渐隐去:“忍字头上一把刀,若处处需得让人忍你,就得过头上悬刀的日子。”
徐令听得不太明白,想想算罢,清咳一嗓子问:“今日议亲相看媳妇,老夫人到就行,你跑来凑甚么热闹?……别说是来找我,没甚可与你聊的事。”
沈二爷顿了顿,薄唇微抿:“我来看看又怎地?吾朝哪条律法规定,议亲为夫不允来?”
“为夫……”徐令很想仰天长笑,这文人大儒莫看表面斯文,真骚起来……一脸自叹不如:“沈二你该谢我才是,莫不是我神志不清,老眼昏花,误把娇雌当飞雄,你以为还有甚么你的事,那田姜早成我五儿媳了。”
“不会。”沈二爷捋着衣袖褶皱,很胸有成竹:“田姜心底只钟意我。”
“就这么自信?”徐令嘴角要咧到耳根了。
沈二爷神色不改:“就是这么自信!”
“那好……!”徐令拍掌笑道:“蓝儿昨日才回府,反正田姜把甚么都忘得干净,俗说自古娇娥爱少年,说不准他(她)俩一见倾心也未定,到时你莫怪我不仗义……诶,我说话你可在听?”
沈二爷顿住,田姜由丫鬟相陪正迎面过来,显然田姜也看见了他,脚步有些踌躇的慢下来。
他朝徐令肃冷的看一眼,徐令抹抹鼻子,恰望到不远樟树下卧躺只小鹿,遂追逐而去。
沈二爷这才继续走至田姜面前,翠香认得他,识实务的挪到另一边蔷薇花架处等候。
田姜心怦怦跳个不行,矮身搭手见礼,脸儿泛起红晕:“二爷今日怎有空来?翠香说京城的规矩,完婚前不能见面哩。”
沈二爷看着一枚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在她乌油发髻里招摇,顿时心沉落下来,嗓音也分外柔和:“想来告诉你,吾俩大婚定在中秋这日,时辰虽有些紧迫,你倒毋庸准备甚么,徐夫人会打点一切。”
“中秋日?”田姜神情有些疑惑:“二爷先前说定在重阳的。”
……先前是先前,听得徐令那番话后,他瞬间改变了主意,自然不便明讲,遂低笑道:“中秋那日亦是我生辰,想喜上加喜,九儿就成全我可好?”
其实中秋重阳隔得日子也不远……田姜“嗯”了一声,低眉垂眼的,指尖搅着帕子不知该说甚么。
沈二爷眸光缱绻,指骨把她颊边柔软的碎发捋至耳后。
听得背后不远徐令在咳嗽,这才收回手,道声走了,旋而就真走了。
田姜怔怔望着那清梧的背影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抬眼恰见翠香在偷笑,她便也微笑起来。
……
沈二爷与徐令辞别时,从袖笼里拈出张银票给他。
徐令瞪圆了眼,是张一万两的银票,他莫名其妙的晃了晃,问这是何意。
沈二爷沉稳道:“这银票请交徐夫人,用以给田姜置办嫁妆,我这里还有数张地契明日送来,我要她‘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风风光光的嫁进沈府。”
徐令像是不认识他般,打量了半晌,这才将银票收起,难得语气很正经:“你就这么欢喜田姜?我被你吓着了,沈二,就算她曾欢喜过你又能如何,皆忘得干净。听我一句劝,真心勿要太快倾囊交出,实不想看你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沈二爷勾起唇角:“能令吾重蹈覆辙的,从来只有她而已。”
看徐令茫然费解的样子,索性不再多说,沈桓这时打起轿帘,即撩袍端带入轿内,直朝吏部方向而去。
徐令辄身朝园子里走,忽见徐蓝紧皱眉宇,沉着脸大步过来,见着他拱手作一揖,开口直问:“这府里何时来了个叫田姜的表妹?”
第肆贰零章 各怀情
徐令爱恨交织地看向徐蓝,半晌才磨着后槽牙,一声不吭自顾自走了。
徐蓝有些莫名其妙,却也无暇理会,他心底揣着另桩天大的事儿。
原来昨入城门后,耳里尽是沈阁老要娶妻的传闻,娶得还是梁国公府里的姑娘。
表妹田姜?!这是甚么鬼……自小至大闻所未闻。
……冯舜钰又该如何是好?就这般一片痴心被错付?
脑里皆是她红着眼眶,倔强不示弱的模样,气得徐蓝彻夜难眠,天方蒙蒙亮就赶去吏部,他要当面问问老师。
若老师真的欢喜自己那劳什子表妹,没关系,冯舜钰他不要,他徐蓝要,他不稀罕,他徐蓝稀罕死了!
哪想老师没等到,却意外听得冯舜钰在回京途中,被“鹰天盟”劫掠而去,至今不见其所踪。
他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回至府邸,皆是红笼高挂,细乐轻扬,满地炮仗灰儿,丫鬟小厮喜气洋洋的。
随口一问原是沈府来议亲相看的日子。说不出的憋闷又难受,为老师秉性的凉薄,更为舜钰抱不平。
这般攥拳咬牙在园里茫然乱走,忽见袁雪琴同个丫鬟穿过半月洞,正巧迎面碰上,他想避开已不及。
那袁雪琴仰起脸看他,欣喜问:“表哥怎一个人在此闲逛?”
徐蓝皱起浓眉,不回答她,反而劈头问:“田姜住在哪个院里?”
“桂香院。”雪琴下意识回他,又不免惊疑道:“表哥问这作甚?”
徐蓝得了答案哪里有闲心再理她,辄身要走,雪琴眼明手快扯住他衣袖,拔高语调儿:“那里不是表哥能去的地方,待嫁娘子规矩多,不能随随便便示人哩。”
徐蓝略用力挣开她的手,他现在心里可烦这些表妹,连话也懒得多讲一句,走得迅疾,转瞬身影即逝在浓翠荫深处。
……
桂香院不见桂香,满院木芙蓉开得娇酣,有蝉声流响出疏桐,交织出聒噪的三伏天儿。
窗外芭蕉肥绿,映进银红纱窗内,但见里头摆设有床帐桌椅、琴棋书画,一尊博山古铜炉,焚着袅袅沉香,显得格外静谧幽然。
田姜懒懒倚坐短榻上,正翻看本册子,每页写满密麻清秀的楷字,是个名唤冯舜钰监生所书,记载着自己有生之年的惊心动魄。
她看一页撕一页,凑近烛火烧燃扔进铜盆里,由它转着圈化为灰烬。
字里行间她已滚瓜烂熟,这册子是个祸害,万万留不得的。
拂去指尖残留的细碎纸屑,她想了想,抬手将发髻里的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取下,抿唇拈着玩儿。
看凤钗田姜才恍然,确是要嫁人了。
其实沈二爷与她陌生如路人,却是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更况冯舜钰这册子里,提他的好甚于对他的疑。
所以沈二爷开出条件,让她嫁给他时,田姜想了想就应允下来。
她身负了些事,夫君较之而言,远不如多一个同盟更为紧要。
帘子簇簇地响动,翠梅神情紧张的来禀,昨才回京的五爷正站在院里,指明着要见田姑娘。
田姜面色很平静,交待她把盆里的纸灰,埋至木芙蓉根下,自己则趿鞋下榻,走至窗前边抬手理了理鬓发,边看着昂立院间的魁伟身影,这应是冯舜钰的同窗、及吉安平乱有功的那位将军徐蓝。
徐蓝此刻正盯着只蜂儿,在花蕊间滚的粉嘟嘟,到底是习武之人,虽距门帘背身而站,依然听得走动窸窣声。
他索性先开口:“小七说,我房里被打碎的瓷瓶,是你想要看?遣个丫头来讨就是,我并不小气,很有些容人之量。”
话音才落,便听得“噗哧”一声笑,徐蓝脸色大变,急忙回身,那廊前娉婷而站的女子……
“你……你怎在这……!”他简直不敢置信,连舌头都有些打结了。
“五爷实不该乱闯桂香院。”翠梅上前想推徐蓝走又没胆量,赤头胀脑发急道:“这里有沈府遣来伺候姑娘的丫鬟,若被她们看到禀回去,可要生出祸端来,五爷还是赶紧离开罢。”
徐蓝满腔的愤懑怒怨,转瞬消失怠尽,他吸口气儿,难解的情绪升腾,有喜悦有疑惑还有淡淡的失落。
“你穿成这样真好看。”他由衷的赞美,她每次做闺阁女儿打扮,总娇娇媚媚的,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果然是个招蜂引蝶的色将军。”田姜沉下脸来,迅速侧身躲进房里去了。
“……!”徐蓝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蹙眉问翠梅:“她说了句甚么?”
翠梅不敢隐瞒,复说了遍,再小心打量五爷神色,笑容渐敛收,眸光微闪烁,也无需她再赶,忽而辄身大步离开。
……
晚间时分,徐令同夫人在房中说起白日里议亲的事宜。
徐令从袖笼里拿出银票,徐夫人接过凑近灯前细看,半晌默默,再抬眼已泫然:“徐老儿你人老胆也肥呀,竟敢偷藏私银!你说,可还有金屋藏娇瞒我?”
徐令有些哭笑不得:“就是不想我的好!这万两银票,是沈二让我交给你、替田姜置嫁妆所用。”
徐夫人把银票往他怀里一掷,撇着嘴角:“你还给他,田姜如今是我的甥女,愈瞧她我愈欢喜,置办嫁妆我自会费心,哪还需他的银票!”
徐令沉吟道:“看沈二对田姜的心思颇深,过两日沈家送来的彩礼,必定十足厚重。我们陪的嫁妆势必得旗鼓相当。听他话里之意,除这万两银票,明日还会送些地契来,要让田姜带着‘良田千亩、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嫁进沈府。”
他清咳了下嗓子:“夫人确定要把这万两银票还回?”
徐夫人无言,想了会又拿过那银票,叠成四方儿收进袖里,笑说:“沈二要疯,我们陪他疯就是,除这银票和地契,再加我们出的那份子,只怕这京城除宫里娶后纳妃外,就属沈二娶妻最奢豪罢。”
“沈二言行向来沉稳低调,此次倒不像他贯日作风。”徐令吃着茶低声道。
徐夫人还想说甚么,忽听外面的丫鬟回说:“五爷进来了。”
第肆贰壹章 出嫁前
一丸凉月吊柳梢。
徐令徐蓝父子择松墙边的莲花亭落座。
小厮点燃一盏羊油灯,又送来一坛秋露白,并几碟腌鲜的卤味,即很快的退下。
徐蓝拎起坛子给老爹的盏里倒满,再是自己,酒气四溢,一只狗儿闻香识来,趴在桌沿边吐舌等赏。
他仰颈“孳”一口酒,默默看那月光将庭院染如银海般白,半晌才哑着嗓问:“投亲的表妹,被劫掠的冯舜钰,沈阁老娶妻,诸多事起,父亲就不愿讲与我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