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棠不落痕迹地看向舜钰,见她并不吭声儿,自顾在揭开盒盖,拈出小菜及粳米饭,再取了碗箸盛饭。
“你去寻徐泾,他有事同你说。”
听得二爷话中并未有给他伸张正义之意,沈桓怪委屈的,又不敢再多言,径自出门走了。
舜钰这才把黑漆花鸟长方盘儿,摆榻沿边香几上,拉过竹椅坐下,端起碗用调羹舀饭一勺,递到沈二爷的唇前。
沈二爷张口含了慢嚼,嗓音柔和的问:“凤九今都做了甚么?”
舜钰挟了一筷子京酱肉丝,有些蔫蔫的回:“明日要启程离开此地……一直在收拾行李。”
“若是觉得收拾疲累,可喊徐泾等几去帮你,我同他们交待过,你毋庸觉得难为情。”
舜钰“嗯”了一声,过半晌才低低道:“我没作弄沈指挥使,是真的记不得他了。”
“不怕,重新再认识一遍就是。”沈二爷取过她手里的碗勺,搁于香几上,忍着背胛牵扯的伤疼,尽力抻直身躯,伸长手臂把她揽进怀里,轻抚她瘦削的脊骨。
能感觉到凤九哭了,眼泪渗进胸前的棉纱,湿湿凉凉地,把他的心溶得如水般柔软一团,轻声地哄着:“不会有事的……明日我们就回京去,钱大夫定能医好你的蛊毒之症。”
舜钰抽抽噎噎地:“可萧大夫说他,是个只会吹牛的老儿。”
沈二爷笑了:“不过是同行相轻,萧大夫的话你当耳边风就是。”
舜钰的手抱着他的腰不肯松开,半晌才含糊低语:“二爷,若是我把自己忘了,也把你忘了,该怎么办呢?”
她察觉沈二爷似乎僵了僵,呼吸都重了,顿时心如明镜,其实钱大夫能否医好她的蛊毒,他也难预料罢。
遂继续道:“真的有那日,二爷莫要把我还回秦府去,也勿向他们提起我的情形,若是他们问,想必二爷定能圆说,到那时二爷只需遣人送我回肃州冯家即可。”
沈二爷沉默少顷,叹息一声,喑哑的嗓音异常温柔:“都说了,你谁也不会忘……一定会好起来。”
……
落了大半夜的雨,清晨四围雾蒙蒙的,时有人影忽隐忽现,是侍卫正忙着将箱笼往车上抬。
舜钰撑着青油布伞立在营帐外,沈桓要带五百兵先行一步,很记仇的性子,瞪着铜铃大眼特意寻她:“京城再见时你若胆敢把我忘记……哼,看我这爆脾气!”
他把指骨关节捏的咯吱响,再抬腿踢裂一块大石,这番威逼恫吓后才满足离去。
舜钰也看到披盔戴甲的徐蓝,领着众将兵前来送行,恭敬地与沈二爷辞别。
他忽然抬头看过来,浓雾虽迷蒙他的表情,但那端得威风凛凛气势,终是褪去了男儿青涩。
沈二爷也朝她看过来,他戴纱帽,穿沉香色茧绸直裰,身型清隽魁梧,气质儒雅。
舜钰听得他声儿轻松含笑,他说:“凤九,我们回京去!”(本卷完结)
第肆壹柒章 转眼过
窗外三竿,荷叶如绿扇,密密挨挨占去粉塘烟水大半,后宅闲散妇人领着髫童,轻摇团扇儿,正赏荷玩耍。
髫童咯咯笑声被夏风吹进窗内,丫鬟翠梅打量铜镜里小姐乌发挽的云髻,小心簪一枝金累丝钗,又拈朵水粉宫花欲替她戴上,却被阻了,那小姐懒懒道:“这般就好!”
“今沈府里的沈老夫人,要来议亲相看田姑娘呢,听闻她素喜女孩儿打扮的娇艳,就再戴朵花儿罢。”
翠梅苦口劝说,她是徐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见过些世面,秉性聪慧娴淑,且稳重擅言。
只因两个月前,徐老夫人收到封信笺,远嫁福建的七妹去世,唯有个小女儿无人依傍,盼能接至京里教养,那徐老夫人原在闺中时,就与这七妹感情深笃,自是二话不说,遣了婆子管事去接。
不过半月后,这名叫田姜的姑娘,遂进入徐府,并把翠梅调拨给她使唤。
田姜手里拿卷书册正看,听得她说还是摇头。
翠梅再不敢勉强,忽听扑簇簇飞声,瞪圆眼望去,一只绿鹦鹉哼着曲儿由外飞进窗里,悠哉哉停落花架。
“出去出去。”翠梅随手拿起拂尘撵它:“说浑话的鸟儿,可讨嫌。”
绿鹦鹉被拂尘掠得一个踉跄,忽得飞上梳妆台,爪子抓紧镜沿,恰田姜抬头好奇看它,双目相碰,那鹦鹉“哦”一声:“一见多娇,我的魂魄儿飘摇,秋波两含媚,不由地身若乘风,我也算阅人多……”
还未吟完,惊觉拂尘又到,顾不得美人,气忿忿扇翅冲出窗子,翠梅急忙把纱帘放下,拿玉石倚住,嘴里念念:“若不是四爷宠着它,就凭这张银词浪语的嘴,怕是早已三道轮回去矣。”
田姜弯起嘴角,忽蹙眉道:“我的耳垂只觉似火烧,你帮我瞧瞧是何原因。”
翠梅急忙过来,轻拨她耳上的小金环,再拉开妆台一屉,取出个玲珑瓷罐揭盖,拈一团洇透桂花酒的棉絮,替她拭着红肿的耳孔:“夏季暑热易生汗,新穿的耳孔难愈结,过几日便好。”
她又有些奇怪:“京城的小姐留头时,皆要把耳孔穿了,田姑娘怎及笄都未曾有?”
“我生来经不得痛,娘亲心疼便没勉强。”田姜随意答着,继续看起书来。
听得这话,那翠梅虽似信非信,却也笑笑不再多问。
……
沈老夫人满面笑容,穿莺背色吉祥纹禙子,鬓发梳得光洁齐整,抹额绣的也是喜鹊登枝的图案。
轿前立两个上等的官媒许婆子和蒋婆子,穿紫色坎肩,蓝布裙子,头戴盖头,见老太太被媳妇丫鬟们簇拥而来,急忙迎前搀扶入轿,许婆子嘴也跟抹蜜般:“老太太精神,能替沈阁老保媒,是我俩前辈子修来的福份,哪怕把两条老腿跑成筷子细。也定要将这桩喜媒保稳喽。”
沈老夫人听得高兴,让丫鬟赏钱给她俩,另个蒋婆子是实在人,她问道:“老太太可有备好钗子,相看姑娘时若觉得满意,得把钗子戴她头上,才好谈定亲的日子。”
“有有有……”沈老夫人叠声儿说,从袖笼里掏出个富贵花锦盒,打开来给那媒婆子看:“我备了两支钗子,若她喜欢艳丽些,就给她戴这支八翅挂珠衔翠大凤钗,假若她喜欢素净的,就给她戴这支双衔鸡心坠小金凤钗。”
众人用帕子捂着嘴笑起来。
“老太太有心。”两个媒婆子被那金晃晃闪得眼得花了,都是价值连城的好物,心底酸溜溜地,暗怨自个生不出天仙般的女儿可嫁。
“走罢!”沈老夫人收起钗子,轿夫起轿前行,晃晃荡荡如她此刻的心情。
忆起当年梦笙嫁进沈府时,她是高兴的很,可惜天不遂人愿,原以为沈二就这般孤独终老了,却不想两江巡查回京没多久,就钟意上梁国公府新进京的表小姐,倒也门当户对,就是年纪小了些,只要不太过骄纵跋扈……沈二欢喜的,她也欢喜。
……
沈府正门外停着一乘官轿,沈泽棠坐于里,抬手揉着眉宇间的疲倦,静待养神。
忽听沈容来禀报:“工部侍郎秦大人求见。”
话音未落,已听得秦砚昭的声音:“下官见过沈阁老。”
沈泽棠睁开眼,在轿内略欠身礼过,含笑问:“听闻秦侍郎最近三番五次寻吾,今日又追至府前,不知到底所为何事?”
秦砚昭开门见山:“下官那表弟随沈阁老两江出巡历事,沈阁老携众回京,可表弟却不见影踪,是为此事而来。”
沈泽棠笑了笑:“此事过去两月,该禀明的已然在册,若秦侍郎还有何不解,可至吏部及刑部处查看相关案宗。”
“下官已将案宗仔细查阅过。”秦砚昭冷冷道:“沈阁老瞒得过皇帝,瞒得过朝堂文武百官,甚是瞒的过天下百姓,却是瞒不过下官,请沈阁老直言,冯舜钰究竟在哪里?”
沈泽棠淡而不语,徐泾上前拱手作揖:“如今谁不知‘鹰天盟’的滔天罪行,沈阁老与众巡查路上,遭其多次围追堵截,至性命攸关,百密也有一疏时,冯生被‘鹰天盟’刺客趁乱劫走。不止汝等焦急难安,沈阁老亦是彻夜难眠,多次上疏奏请,力争刑部定要将‘鹰天盟’一网打尽,尽早救冯生于危难。”
他顿了顿:“秦大人来责问沈阁老,倒不如督促刑部尽快破案更宜。”
秦砚昭被堵得说不出话来,额上青筋止不住跳动,胸中满是愤懑难抑,稍顷才硬声道:“若是真如你所言,冯舜钰被‘鹰天盟’刺客劫走,亦是你们视她性命如草芥,保护不当而至。冯生乃我至亲之人,她旦得不测,我定当一报还一报替她讨命。”
“放肆,你四品秩品侍郎,竟在沈阁老面前口出狂言,该当何罪。”沈恒神情端严厉喝。
沈泽棠摆了摆手,看秦砚昭的目光含抹锐利之色,他淡淡道:“念你失亲之痛,此次吾不予你计较,但下不为例,再谨言一句赠与秦侍郎,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否则仕途难善终,此乃古今同矣。”
第肆壹捌章 议亲事
官媒许婆子打老远已望见正门边,停搁着一乘官员大轿,重兵把守,戒备森严。
一锦衣首领匆匆而来,指引轿夫抬靠过去,从那大轿里撩袍端带出来一人,竟是沈二爷。
沈老夫人发觉轿子顿下,才掀起帘,恰沈二爷近前问安,见他穿着绯色公服,遂诧异问:“你怎在这儿?”
沈二爷俯首,温和道:“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辄返而归,母亲这又是去哪?”
“明知故问!”沈老夫人笑着瞪他:“官媒在侧,你不知我去哪儿?”
那许婆子谄媚插话进来:“今日是替沈阁老去徐府议亲,老夫人相看小媳妇,相得中呀就把娶亲的日子给定喽。”
相看小媳妇……沈二爷的眉眼愈发柔和,他想想问:“母亲可有备好钗子?”
蒋婆子揩花帕捂嘴偷笑:“阁老放心,老夫人备得妥妥的。”
众人都笑起来,沈二爷也微笑了,老夫人难得见他这个样子,打趣道:“你既然放不下心,就随我一起去好了!”
沈二爷还真回首,问徐泾可有公务处置,徐泾一头雾水,二爷何时清闲过,不待他开口哩,已听得沈二爷沉稳说:“今日无甚要事,倒可陪母亲同去,顺便与徐国公见面有话聊谈。”
语毕,辄身往官轿走,沈老夫人怔了怔,轿子却已摇摇晃晃动起来,待过了几个香烛纸马摊子,才有些恍然,赶情沈二朝退专守在门前,早打定主意要随她去徐府。
沈老夫人撇撇嘴,哪有儿子这般不放心自个娘的!
……
田姜由翠香引着去正厅,方有徐夫人遣丫鬟来请,沈府的老夫人携了“缴担红”,亲自来议亲,要相看她。
她俩走过荷塘,见小七(徐蓝侄儿)坐在一丛芙蓉花前大石上,抹眼泪抽抽噎噎哭,翠香忙上前掏出帕子给他擤鼻涕,嘴里吓唬道:“今是你表姨的好日子,见不得眼泪的,你再哭我同大奶奶讲去。”
那小七忙用手捂住嘴,眼眶依旧一圈儿湿,看着怪招人怜的,田姜笑着从袖笼里拈出颗梅子糖,递给他,软语儿问:“你咋了?”
小七咂着梅子糖,蔫巴着招认:“半个时辰前,我同小八小九小十,偷溜进五叔房里偷糖吃,把他桌案上八仙过海的瓷瓶给打碎哩。”
翠香”呀“的低声惊呼,指尖戳他额头一记:“那可是五爷的宝贝疙瘩,他昨日才回京,你就搞这出幺蛾子,可是好了伤疤忘记疼?”
小七不禁打个哆嗦,细眉皱得能夹蚊虫,田姜摸摸他的头安慰:“你五叔若问起来,就说是我让你拿的,横竖我要嫁人了,他再恼火,总也拿我无计可施。”
小七顿时破涕而笑,朝花丛里打个响哨,但听窸窸窣窣响声,三个小捣蛋从芙蓉花丛里钻了出来,手里攥着絮絮的狗尾巴草,脸上挂着泥灰,嘴角淌着一串晶莹:“表姨姨,我也要吃糖。”莫看矮身躲着,眼睛可甚么都没错过。
打发走小七等几个,她俩沿着前廊继续走,田姜有些好奇问:“这五爷很凶么,不过打碎个花瓶儿,瞧把小七吓成那样儿。”
翠香笑道:“小七几个被老爷宠得跟孙猴子似的,若无五爷这个紧箍咒呀,还不得把府邸掀翻了去。昨日里他领兵平乱才回京,正烦着呢,小七还敢招惹他去。”
是个威武将军!田姜随意又问:“既然平乱回京,该高兴才是,他有何烦恼的?”
翠香低说:“三夫人娘家兄弟的小姐,名唤袁雪琴,在这里长住,有意待她及笄许配给五爷的,哪想前月来个甚么交阯国的外邦小公主,说是五爷在那平乱时彼此有过约定,她两个武功可都不弱,且性子难缠,五爷能不烦么。”
田姜不露声色抿抿嘴,原来是个招蜂引蝶的威武将军!
两人说着话儿已走至前廊进头,过一个秋叶式的洞门,是片榴花喷艳的树荫,再往前数步至正厅,有笑语喧阗轻风相送,廊前站着十数端庄的丫鬟,有这府里的,还有半数陌生面孔,想必是沈老夫人带来的。
见她俩来了,有几个急忙笑着迎来,这当儿,已有人打起帘子,进去回话了。
田姜进得厅内,只见满屋里媳妇小姐,都打扮周正前来作陪,最前面坐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想必就是沈老夫人,隔着个黄花梨海棠式六足香几,并排坐的便是徐夫人,皆满脸含悦色边吃茶边说笑。
田姜不疾不徐走过去,沈老夫人足前,摆着个绣缠枝莲的青色软垫,她撩裙抻着腰,跪下见礼问安。
沈老夫人微笑将她细看,但见她下着鸡油黄银条锦缎罗裙,上穿藕合色衣裳,小脸不曾多抹粉黛胭脂,显得很白净,耳穿亮亮小金环儿,梳着云髻,未多戴珠翠却也恰到好处。
她忽儿有些怔忡,这容貌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